邹伯垂下脑袋,背勾得更低了。
姜欣然将手指卷进掌心,咬牙稳了稳心神,语气低沉,“我知道了,辛苦邹伯来传话。”
邹伯担忧地看了眼姜欣然,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劝慰,摇头长长叹息了一回,拖着瘸腿退下了。
屋内的姜欣然身子一软,一脸惶惑地跌回到圈椅里。
玉儿屈身跪到她身侧,扶着她的膝,哭着问:“姑娘,眼下该如何是好?”
姜欣然看着屋外阴沉的天色,好一会儿没吭声,半晌后才吩咐道:“替我收拾收拾,我得去一趟正房。”
“可世子说不愿见姑娘了。”
姜欣然轻咬唇角,绞紧手里的帕子:“那我也非得见他一面不可。”说着起身坐到了铜镜前。
玉儿给她梳了个堕马髻,又换了身杏色氅衣,这才出了屋门。
屋外已是暮色四合,云层又低又厚,好似要下雨了,冷风从四面八方袭来,让这座本就灰暗的宅子更显出几许阴冷来。
姜欣然迎风穿过曲折的游廊,很快站在了正房的门外,大门紧闭,唯有檐下的灯笼在风里摇晃。
她重重地敲击门扉,一连唤了好几声“世子”。
但屋内无声无息,无人应她。
她又加重了敲门的力度,大喊着:“世子,奴有话与你说,请开开门。”
巍峨的大门仍然紧闭,也恍如楚世子紧闭的心扉。
姜欣然性子倔,今日既然来了,她就没打算轻易回去,“世子现在不想见奴,那奴便跪在世子的门前,一直跪到世子愿意见奴为止。”
她说着毅然转身,屈膝跪在了屋前的空地上。
邹伯闻声赶来,苦口婆心地劝慰:“姨娘快些起来吧,世子午间多饮了些酒,醉过去了,此时正在房内歇息呢,怕是一时半会儿醒不来。”
“那我就跪到世子醒来为止。”
“姨娘这是何苦。”
“邹伯不用操心了,这是我与世子之间的事,须得面对面才能说清楚。”
第32章 抗争
邹伯无奈地摇头, 用衣袖擦了擦湿润的眼角:“老奴已是一把老骨头,本不该去管主子们的事儿, 但老奴瞧着……世子实在可怜, 姨娘也可怜,两人本该好好在一块儿的,如今却……变成这般。”他默默嘟囔着, 提着一条瘸腿黯然退到了廊下。
天色眼见着黑严了,冷风愈加肆虐,吹得檐下的灯笼“嘎吱嘎吱”响, 姜欣然衣摆乱飞,芙蓉面被夜色映出一层瓷白的冷光。
一道闪电划过, 照亮了大半个夜空,继而有零星的雨点落下, 在灰暗的地砖上留下点点湿迹, 姜欣然仰头看天空,更大的雨滴落下来, 砸到她的脸上、身上。
邹伯站在廊下苦求:“姨娘快到这檐下来吧, 避避雨势。”
姜欣然没吭声, 仍一动不动地跪在屋前的空地上。
雨越下越大,被冷风裹着,如密密麻麻的利剑斜斜地泼在树梢、屋顶,哗哗的雨声响成一片。
姜欣然全身湿透,薄薄的衣衫贴在身体上, 勾勒出她起伏的身形,发髻也已松散, 凌乱地堆在脑后, 但她仍咬着唇, 面色惨白地任凭雨水拍打。
邹伯看不下去,隔着大门哀求:“世子,若是你醒来了,就开开门见见姨娘吧,她再这么被雨淋下去,怕是身子骨受不住。”
屋内仍是无人应声。
邹伯抹了一把眼角,继继哀求:“若是夫人还在世,定是不愿见到世子这般拒人于千里的。”
话刚落音,大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了一条小小的豁口,楚哲出现在豁口里。
他一袭白袍,更衬得面色苍白,桃花眼如泼过墨一般黑不见底,英气逼人的脸上不见丝毫情绪。
隔着茫茫雨帘,他沉静地喊了声:“姜欣然,你过来。”
姜欣然腿都跪麻了,密密的雨滴砸得她睁不开眼,但她仍清晰地听到了男人的那句传唤,心底松了口气,继而努力站了起来,趔趄了下,走到了廊下。
楚哲的目光落到她身上,嘴上却吩咐道:“邹伯你先退下。”
邹伯总算略略放了心,应了声“是”后,便一瘸一拐地消失在走廊尽头。
两人在幽暗的廊下沉默相对,他高了她差不多一个头,挺拔的身影几乎挡住了檐角泄下的大片灯火。
姜欣然浑身都在淌水,一张脸惨白惨白,双臂瑟缩地抱在胸前,好似受了不少寒气,但语气仍坚定而无畏:“奴今日来,是想当面问问世子,关于奴去向的问题。”
楚哲一脸矜贵地睥睨着她,随后递过来一把雨伞:“你先回房去,换身干爽衣裳后再过来。”
姜欣然仰头看着幽暗光线里的男人,沉声回道:“不必了,奴终就只是奴,身子还没那么金贵。”
这明明又是在怼他了!楚哲气得冷笑一声:“我不过是担心你弄湿了我屋内的地砖而已。”
姜欣然朝他逼近了一步,一双眼眸哪怕是在幽暗中也散发出执拗的光芒:“那奴就在这廊下说,说完就走。”
楚哲抿了抿唇,暗暗握紧袖中的双拳:“行,反正你迟早也是要走的,只是没想到你竟如此迫不急待。”
姜欣然气得眸中溢出泪来,那泪又随着脸上的雨水滑落下去:“奴走不走,并非是奴所能决定的,奴只是想不通,世子为何这般不遵守承诺。”
“本世子怎么不遵守承诺了?”
姜欣然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滴,伸手指向正房门口:“奴第一次来这间屋子时,世子曾答应奴,待亲事一退,世子便会还奴身契,给奴足够的银两安身,至于具体情形就看奴到时的想法,世子皆会从旁助力,奴说的可有错?”
“没错。”
姜欣然颤声问:“那如今,世子为何又要将奴送给旁的男子为妾?”
“姜欣然。”他又开始直呼她的名字,“周为不是旁的男子,他是国公府的嫡长孙,是我的表亲,以你的出身哪怕是给他做妾也是高攀,我正是为你以后的生活考虑才助力这桩姻缘;至于答应给你足够的银两安身,待你离开那日我自然会给的,又何来不遵守承诺一说?”
“那世子问过奴的想法吗?”她冷笑一声:“没错,奴就是个卖鱼的,不只给周公子做妾是高攀,给世子做妾更是高攀,但奴也是个人,是人就有人的想法。”
“那你倒是说说,你有何想法?”
姜欣然说得一字一顿,“奴不想给任何人做妾,奴想立女户,单过,奴从第一次见到世子起便做好了这个打算,还望世子成全。”
楚哲看着这个浑身湿透的倔强女人,一时竟不知她哪里来的底气说“单过”的话,想到那孙颖的下场,语气不由得带了几许狠厉:“世道险恶,人心不古,你一后宅妇人有此想法简直是异想天开。”
“不论世道如何险恶,奴不过是想自己把握自己的命运,是生是死由奴自己负责,这如何是异想天开了?”
楚哲冷眼看她,高挺的鼻梁被幽暗的光线拉出极好看的轮廓:“此事不容再商量,你无须再多言。”
姜欣然几乎带上了哭腔:“可奴不想再给那周公子做妾。”
楚哲低声喝道:“你是奴,这事还由不得你来做主。”
言语过于暴戾,空气沉静了片刻。
姜欣然怔怔地看向他。
哪怕有夜色掩盖,他仍见到她眸中溢出的晶亮的泪水。
他没见过她如此坦然地落过泪,以往哪怕有争执,她也是极力的忍耐与克制,从不如今日这般绝望。
“你该知道……我也是为你考虑……”他喃喃道。
姜欣然又朝前逼近了一步,透过混着夜色的朦胧灯光,她泪痕斑斑的脸上交织着灰心与无望,眼睛就那么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看了好半晌。
半晌后,她捂着胸口,颤声开口:“奴以为,那日在融洞里,奴便经历了此生最为黑暗的时刻,却不知……奴所面对的真正的黑暗,却是在此刻,却是世子给的。”
她说完身子一软,踉跄了一下。
楚哲本能地想伸手去扶她,却见她反手扶住了身旁的廊柱。才又暗暗地收回了手。
姜欣然倚靠着廊柱,扶柳一般的身子缩进阴影中,语气却仍低沉而隐忍:“奴虽无力改变,却也苦苦抗争过,算是无憾了,不悔与世子相识一场,就此别过,愿各自安好。”
她深深地对着冷漠而俊美的男人鞠了一躬,继而转身走下台阶。
楚哲正欲向她递出雨伞,却见她义无反顾地走进了雨里,走进了黑暗中。
哗哗的雨声响成一片,仿佛要将整个世界吞噬一般。
楚哲怔怔看着消失在雨中的女人,看着被雨水溅起的朵朵水花,心底蓦地一空,继而涌出一阵绞痛,他扶着廊柱捂住了胸口,好一会儿喘不上气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姜欣然如行尸走肉般穿过黑暗中的雨帘,连玉儿举着雨伞行至跟前也没发现。
玉儿也满脸是泪:“奴婢眼睁睁看着姑娘跪在雨中,却不敢贸然去劝,奴婢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玉儿不哭,我没事,咱们回去。”她语气平静,轻咳了两声后接过雨伞,与玉儿相携着回到了东厢房。
屋后的盥室已备下一大桶热水,她脱下湿漉漉的衣裳,将整个身子泡进浴桶里。
屋内热汽氤氲,仰头看向屋顶,脑袋放空,一切都好似如梦如幻。
玉儿一边给主子擦洗身子,一边喃喃着:“姑娘本还是完璧之身,却先后成了楚世子的妾、周公子的妾,外头的人还不知会怎么编排姑娘。”
“咱们眼下连自己都管不了,哪还能管住别人的嘴。”姜欣然重重叹了口气,苦笑一声:“身为女子,便注定会有诸多的身不由己,我何尝能想到,自己会被亲生父亲卖来侯府做妾,又何尝能想到,自己会再次被名义上的夫君送给另一名男子为妾,本想活得体体面面,偏偏命运弄人,终是活得如别人手中的物件儿一般。”
玉儿用衣袖抹了把泪,面露担忧:“姑娘可千万别想不开,说不定扛过眼下这一关,往后就越来越好了。”
“放心吧,我无论如何都会咬牙扛下去的。”她轻咳了两声,看着烛火中肆意弥温的白气,喃喃着:“姑母曾说,哪怕生如蝼蚁也当有不屈之心,姑母同样生如微尘,却用诗书之气将自己磨砺出一身的矜贵与骄傲,哪怕被囚于天牢也依然不改其志,对比姑母,我所经历的这点事情又算得了什么呢,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我便要将这口气吐全乎了。”
“姑娘如此想,奴婢便放心了。”继而又满怀担忧:“姑娘今日都咳了两回了,该不会受寒了吧?”
姜欣然抬眸看向玉儿:“我无碍,放心吧。”顿了顿,“只是让你跟着我遭罪了。”
玉儿连忙摇头:“奴婢跟着姑娘住大屋子,吃香喝辣,还不用每天早起卖鱼,哪有什么遭罪一说,该是享了大福才对。”
姜欣然闻言微微一笑,握住她湿乎乎的手:“相信日子总会好起来的。”像在安慰她,更像在安慰自己。
玉儿咬着唇,重重地点头。
沐浴完,主仆二人正欲歇息,屋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玉儿去开门,见丁秋生站在门口。
他手里拿着一个大包,语气唯唯诺诺:“世子让奴……带了些首饰和银票过来,说是……说是让姨娘以后拿着防身。”
玉儿扭头看了眼主子,欲上前去接,却被她一把拉住。
姜欣然款款行至门口,客气一笑:“请秋生代我向世子表示感谢,这银子我还是不收了,毕竟我姑父姑母的事还须劳烦世子费心,就当是与世子两不相欠吧。”
“可这……也是一码归一码,世子他交代……”
“秋生还是早些回去吧,夜深了,我与玉儿也须早些安置了。”姜欣然说完客气地颔首,继而关上了屋门。
屋外的丁秋生惶惑地抱着首饰与银票,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玉儿将屋内的烛火熄了一盏,心头仍是不解:“这楚世子都要将咱们遣走了,姑娘收他些银两也不为过。”
姜欣然脱了外衣坐上床榻,淡然回道:“姑父姑母的事还指望他帮忙,让他欠着才好,再说了,咱们往后去的是国公府,并不比侯府差,定也不会短吃穿用度的。”
玉儿扁了扁嘴,没吭声。
姜欣然倚在引枕上,抬眸在屋内环视了一圈:“估计国公府的人也快来接咱们了,你早些将行李收拾好,该带走的咱们带走,不该带走的咱们丁点不取。”
“奴婢知道了。”
正房内,丁秋生抱着那个大包站在茶台前,将姜欣然说的话一字一句地传给主子听。
楚哲怔怔盯着棋盘上的残局,语气黯然:“她当真说的……两不相欠?”
丁秋生耷着脑袋,小声应了句:“是。”
“你先退下吧。”
“那这银子?”
楚哲的语气带上了隐隐的怒气:“我让你先退下,别的莫再多问。”
丁秋生吓得身子一紧,一溜烟退出了正房。
摇曳的烛火下,楚哲静静坐在茶台前,就这么坐了整整一宿。
作者有话说:
放心,不会怎么虐女主,就这么一下,男主也终会悔之不及。
第33章 默然对望
第二日走出屋门, 楚哲显得极为憔悴而冷峻,桃花眼里翻滚着股股戾气, 面色绷得像要皴裂了一般。
丁秋生当差也当得战战兢兢:“世子, 马车已停在宅子大门口。”
“我走后门,将马车停去后门吧。”
丁秋生一愣,世子这是因不想经过东厢房门口, 所以连宅子大门也不走了么?
他低头应了声“好的世子”,继而小跑着去赶车。
上了朝,楚哲勉强恢复了往日的神色, 与仁帝聊了几桩政事,引得仁帝连连点头, 一派君臣和睦的场景,但一出威仪殿, 他面上便覆上三尺寒冰, 高大的身影威风凛凛走路带风,让人望而生畏。
连一向不喜他的郑时初见了也心生疑惑, 这楚世子平日在人前便故作温柔出尘端方有礼, 今日倒是不装了?
楚玉书更是一眼看出儿子的异常, 下了朝在他屁股后头偷偷跟了很长一段路,见他如常般上了马车回了云溪苑,心里的疑惑才稍稍消解了一些。
马车行至南大街,丁秋生仍拿不准主子心里的想法,不由得隔着车帘问:“世子, 咱们回宅子……是走前门还是后门?”
车内好一会儿没动静,之后才传出两个字:“前门。”
丁秋生暗暗吸了口气, 这位主子的心呀, 他实在是摸不透。
马车刚在云溪苑大门前停稳, 楚哲便躬身钻出车厢,抬眸,一眼望见停在门口的周家马车,面色不由得一沉。
丁秋生也是一愣,“莫非周公子今日就来接姨娘了?”
楚哲没吭声,提起长腿急步迈入宅子大门,才行至院内的拱门处,便遇到了正往宅子外走的姜欣然,身后还跟着周为,及两名帮着提包袱的周家小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