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姜家的晚膳格外丰盛,除了鱼、鸡,还有李春娘特意出门买的一只兔子,将屋内的膳桌摆得是满满当当。
姜志泽从学舍回来,见到了姐姐,又见到了新科状元,心里别提多高兴了,用完膳便让迟明轩给自己指导文章。
迟明轩彬彬有礼,再加之心下愉悦,对其是有求必应。
晚些时候姜大鹏也回来了,虽一直是一副混不吝的模样,但如今有高攀侯府的女儿,又有新科状元登门拜访,当真是觉得脸上贴了金,言行举止皆收敛了不少,客套话说了一箩筐。
过了酉时,天已经黑严了,迟明轩不得不起身告辞,姜欣然送他出门。
两人虽相处了大半日,却一直有旁人在侧,迟明轩想说的话不得出口,只能隐而不发,此时在姜家大门口,四下寂静,终于只剩他与她。
晚风轻拂,将檐角的一盏灯笼吹得轻轻晃动,洒下的光辉染黄了门前的空地,温暖而朦胧。
姜欣然站在光下,微微一笑:“今日让明轩哥破费了,其实不用买那些礼品的。”
迟明轩垂下头,盯着地上被灯光映出的二人的身影,暗暗往一侧挪了挪,那斜斜的两道身影便悄悄地重叠在一起,“我不过是想来看看伯父伯母,并没……其他想法。”
姜欣然听出他话里的意味,赶忙换了个话引:“明轩哥如今也算是出头了,愿明轩哥往后能仕途平顺步步高升。”
“先生那桩案子,若是有机会,我也会帮着盯一盯的。”迟明轩踢着地上的石子,突然提到了孟家的事。
“你都知道了?”
“嗯。”
“表姐……在走之前还提到过你。”
迟明轩没吭声,低头盯着暖黄的地面,似乎并不想知道孟平儿会如何提到他。
他不问,她也便不再说,死者已逝,生者还得继续走下去。
“天色也不早了,明轩哥还是早些回去吧,如今你是人人仰慕的状元郎,白日里定有不少应酬,得好生歇息。”姜欣然委婉地催促道。
“欣然。”他突然抬头看她,眸底幽黑,清瘦的脸上带了些许意味不明的茫然,“你过得还好吗?”
姜欣然一愣,随后故作淡然地笑了笑:“我当然过得好啊,明轩哥无须挂心我的日子。”
“那你的郎君为何不与你一起回来?”
“他……他深受皇上倚重,事务繁忙,抽不出空来。”
迟明轩朝她逼近了一步,清瘦的身影仍挡去她头顶大片的光亮,气势压人:“那你为何没坐楚世子的马车,而是坐国公府的马车回来?”
姜欣然惊讶地抬头看他,“明轩哥你……如何能识得国公府马车?”
“国公府的马车虽没有徽记,但京城人人都知晓,国公爷乃一代名将,极爱养马,哪怕是府中的马车,也皆是用汗血宝马来拉载,欣然,你可别不承认。”
姜欣然怔住:“……”
第36章 再次救她
姜欣然心虚地看了一眼已停进院内的马车, 此时顺子已将马匹牵去喂养,车前只剩一副空的缰绳, “侯府与国公府乃表亲, 我回娘家坐国公府的马车也不稀奇。”
“欣然你何须这般瞒我?”他又朝前逼近一步,两人的身影在地上愈加无缝交叠,“侯府与国公府乃表亲没错, 但他们在数年前便断了来往,你回娘家这样的大事,怎会无缘无故坐别家的马车?”
姜欣然词穷, 攥着手里的帕子低声应道:“我的事,不劳烦明轩哥操心。”
迟明轩咬了咬牙, 问得直接而激愤:“楚世子是不是将你送给了国公府?”
“你……”姜欣然警惕地朝门口张望了一眼,生怕两人的对话被李春娘听了去, “我的事我自会处理好, 明轩哥切莫在此胡言乱语惹出事端来。”
“欣然。”他一把拉住她的手,“你该知道我对你的心意。”
她重重甩开他, 隔着橙黄的灯火冷冷看他:“明轩哥如今是新科状元, 前程似锦, 京城多少贵女眼巴巴想要嫁与你,而我呢,不过是高门大院里的妾室,说白了也就是奴,我与明轩哥之间隔着千山万水, 所求所想皆已不同,也各有各的路要走, 明轩哥何必再在我身上浪费气力, 天色实在是晚了, 明轩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我也要回屋了,不然母亲又该担心了。”她说着福了福身,转身往门内走。
他看着她绝决的背影,大声喊道:“欣然,在我心里,哪怕将京城所有贵女加在一起,也不够你一人的份量。”
她头也没回,大步跨入门内,随后果断地掩上了屋门。
夜,静得好似要剜了人的心一般。
一门之隔,便生生地堵死了他的去路。
迟明轩紧握双拳,在那斑驳的门扉前驻立了好一会儿,这才借着夜色悻悻离去。
门内,姜欣然靠在门栓上,也久久无法平静,迟明轩不过几句话,便活活扒去了她的伪饰,她觉得羞愧,无地自容。
但即便如此,她也不想拖累任何人。
此时云溪苑里。
丁秋生站在正房的茶台前,躬身禀报:“姜姨娘,哦,不对……姜……姜姑娘今日回了位于李子口的娘家,周公子并未陪同,但也派了马车相送,然后……”他犹疑着不敢接着往下说。
楚哲抬起头冷眼看他:“然后什么?”
丁秋生抿了抿唇,提了一口气:“然后,这次高中的那个状元郎,叫什么迟明轩的,竟也去姜家拜访了,还留在姜家用了晚膳,走时……走时还说他心里只有姜姑娘一人。”
楚哲神色微滞,好一会儿没吭声。
果然,此迟明轩便是彼“明轩哥”,半晌后他突然问:“原话?”
丁秋生没听懂:“什……什么原话?”
“迟明轩的原话。”
一介武夫丁秋生感觉自己迎来了人生最大的考验,摸着后脑勺想了好一会儿,才嗫嚅着:“原话就是……什么他的心意她该知道?”
楚哲蹙眉盯着他,不发一言。
丁秋生愈加慌乱,又想了一会儿才一拍脑袋:“哦,对了,他说什么将京城所有贵女加在一起,也……也抵不过一个姜姑娘。”
楚哲沉默了片刻,才冷冷开口:“继续往下说。”
丁秋生松了口气,这才接着禀报:“姜姑娘好似拒了那状元郎,将屋门都关上了,状元郎在门前站了好一会儿才离开,后来奴发现,姜家屋外还有可疑人等。”
“可疑人等?”
“没错,奴看到两名黑衣人,鬼鬼祟祟的,身手也颇敏捷,应是练家子出身,但奴没识清他们究竟是何身份、究竟想干嘛,那两人在姜家屋外转了两大圈,好似在找什么,后来也相继离开了。”
楚哲敛住神色,“他们在找东西?”他盯着面前的棋子沉思了一会儿,“你可有暴露行迹?”
“应该是没有的。”
“应该?”楚哲冷着脸,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你先退下吧。”
“是。”丁秋生躬身退出正房。
两名黑衣人在京城幽暗的夜色里一路疾行,掠过重重屋顶及黑越越的树梢,悄然落在一处街角的马车旁。
领头的黑衣人对着垂下的车帘低声回禀:“主人,那姜氏确实已回了李子口,至于所携何物,小的一时还未探明。”
车内传出低沉的男声:“蠢货,那你们回来做什么,速速去探明。”
“是,主人。”领头黑衣人说完又迟疑地开口:“小的发现姜家还有其他人在盯梢。”
“其他人?”
“好似是那位楚大学士的护卫。”
车内的男人冷冷一笑:“如此,甚好。”
“那今夜可否还要对那女的下手?”
“不急,再等等,既然楚大学士一直盯着姜氏,那咱们杀姜氏时他必然会出手相救,到时何不来个一箭双雕。”
两名黑衣人齐呼:“主人英明。”
当夜,在姜家黑漆漆的堂屋里,两名黑衣人蹑手蹑脚打开了屋中的木柜,将姜欣然带回的礼品一件件搜检,却终是一无所获。
玉儿夜起,穿过台阶去恭房时听到屋中有奇怪的响动,于是掌了灯去查看,却是什么也没发现,只看到一只野猫躲在墙角偷吃。
她摇了摇头,也没再理会。
次日姜家人醒来,一切如常。
姜欣然用完早膳便让顺子备好回城的马车,李春娘见此一脸不解:“你不是说楚世子会来接你的么?”
一旁的玉儿怔住,不敢吭声。
姜欣然故作随意地一笑:“旁人不知世子公务有多繁忙,我作为他的枕边人可是深深知晓的,他虽说要来接我,可我也不能老老实实等在这儿,不如也提前出门,说不定能在路上遇见,这样也算是为他节省了时辰。”
李春娘皱着眉:“莫非你这郎君就不该来姜家坐坐、喝口热茶,来见见他的岳父岳母?”
“母亲别生气,来日等他得空了,我一定专程带他来姜家小住。”
李春娘见此叹息了一回,也不再数落女儿,随后又叮嘱了几句,这才将女儿送出门去。
李子口乃是城外的一处集镇,回城须得经过一片茂密的山林,但林中直通官道,也算是安全无虑。
正是秋季,林中落叶甚多,偶尔还有大小不一的石块横在路中间,顺子为避免车内颠簸,便将马车赶得不急不徐,以防颠到了主子。
“姨娘别急,穿过这片山林,咱们就能进入城门了。”顺子快活地大声吆喝着。
车内的玉儿“扑哧”一笑:“我家姑娘才不着急呢,你且好生赶车,回去了我们定在周公子跟前替你美言,说不定还能让你得笔赏钱呢。”
“那小的就多谢姨娘、多谢玉儿姑娘了。”顺子一甩响鞭,将马车拐了个弯。
车内的姜欣然斜了玉儿一眼:“你呀,一高兴就忘形,可得管住自己的嘴,别惹下不必要的是非。”
玉儿扁了扁嘴,“奴婢下次注意就是了。”
此时马车驶入一条相对狭窄的路段,路的一侧是树林,另一侧却是一道陡峭的山坡,坡下是一处深潭。
姜欣然正欲靠着案几小憩一会儿,马车突然狠狠一颠,恍如山崩地裂般往一侧飞快倾斜而去,玉儿大声尖叫着跌倒在地,姜欣然则死死抓住一旁的案几,大声问:“顺子,怎么回事?”
顺子也不知怎么回事,只知马车已彻底失控,他来不及应声,只顾握紧缰绳使劲稳住马车,但一切已是徒劳,随着“呯”的一声巨响,整辆马车侧翻,车厢脱离车体,朝山坡一侧滚落下去。
“呯咚呯咚”的声响灌满耳边,车厢里的主仆二人彻底失重,磕磕碰碰地在厢内四处翻滚撞击,也不知如此滚了多远,翻转的车厢终于卡住一截树桩,停了下来,巨烈的撞击也停了下来。
世界好似都静止了一般。
姜欣然被撞得眼冒金星,浑身痛得散了架,她挪了挪身体,朝车厢倾斜的一角唤了声:“玉儿,你可还好?”
玉儿嘴角都破了,正冒着血水,胳膊也破了皮,往外翻着红肉,但好在无大的损伤,胳膊腿仍然灵便,她一边应着“奴婢没事”,一边往姜欣然这边爬过来。
只是,主仆二人还没来得及够着彼此,猛的传来一阵“嗖嗖”声,继而数支利箭破空射来,牢牢地插在了车厢的板壁上。
玉儿躲闪不及,一支箭刺破她后背的衣裳,差点将她贯穿,她吓得浑身颤抖:“救……救命……救命。”
姜欣然也大吃一惊,若翻车只是意外,那这些利箭足以证明是有人要她们性命。
经过灵山那场劫难,她遇事冷静了不少,稳住心神安抚:“玉儿别怕,没事的,不管外头想杀咱们的人是谁,咱们都得试着逃命,现在你与我得先出这个车厢,然后往不同的方向跑。”
玉儿吓得颤抖不止,泪水漱漱往下落:“奴婢要与姑娘待一处,奴婢不要与姑娘分开。”
“不行,若是往一处跑,咱们俩人都没生机,得分散了跑,我先下去引开外头的人,待我跑远,你再跳下去。”
“姑娘,奴婢害怕。”
姜欣然绷着面色,咬了咬牙:“玉儿你记住,害怕会更活不成的。”她说完义无反顾地掀开车帘,躬身跳出了车厢。
姜欣然刚从车厢跳出去,头顶的利箭便如雨点一般落下来,她顾不得其他,提起裙摆往山坡另一侧飞奔而去,那箭却也如长了眼一般紧追着她不放。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嘴里是呼呼的喘气声,山路崎岖不平,矮灌挂破了她的衣裙,她慌乱无比,却也目光如炬,朝着前方奋力奔跑。
前方不远处有一道陡坡,耸立的坡度刚好够她藏身,她吸着气冲向陡坡,却在距其十余米时猛的踢到一块石头,还未及反应便“噗通”一声跌倒,飞落的箭矢眼见着就要将她刺穿。
她瑟缩着闭了眼,心里只有两个字“完了”,年纪轻轻,一条小命怕是要交代到这荒郊野岭了。
就在姜欣然绝望之际,头顶上方突然传来刀剑声,她猛地睁眼,只见一袭白袍的楚哲凌空而起,正身如蛟龙地持剑击落飞向她的箭矢,那强劲的气势,恍如一尊无所不能的仙君。
姜欣然长长松了口气,心怀感激地唤了声“世子”。
凌空的楚哲看了她一眼,大声吩咐:“赶快去坡下躲着。”
姜欣然闻言飞快地从地上爬起来,继而奋力朝前方的陡坡下冲过去……
第37章 情敌
此时楚哲正一边击落密集的箭矢, 一边与十余名围拢过来的黑衣人激战,以一对十于他而言本不在话下, 偏偏那些人竟准备了无数个鸡蛋大小的火药球, 齐齐地朝他倾洒过来。
爆炸声霎时此起彼伏,浓浓的火药味飘满山林。
火药球不只数量多,且还五颜六色, 哗哗地落满整个山坡,那些小球有些爆,有些不会爆, 楚哲拿捏不好哪些会爆,频频后退躲闪, 眼见着就要落败,姜欣然在陡坡下大喊了一声“世子”。
她发现只有红色球与蓝色球会爆, 本想提醒一声, 却突然想起楚世子只识得黑白两色,到嘴的话又说不出来了。
眼见着一颗红色球滚到了楚哲身旁, 姜欣然急得从坡下冲出来, 大步跑到楚哲身边, 一把将他拉开。
但仍有源源不断的火药球朝他们涌来,姜欣然拉着楚哲极力躲开红色与蓝色,两人在坡地上踉踉跄跄,一个不留神踢到地上的树根,双双倒地, 继而相拥着朝山坡下滚去。
坡下,是一处深潭。
落到坡底时楚哲想抓住一根树桩最后一搏, 手臂却反被那树桩刺伤, 鲜血淋淋, 姜欣然也因失重“哗啦”一声落向潭中。
楚哲大喊了一声“姜欣然”,也跟着掉落下去……
潭中的水花被溅起了丈余高!
姜欣然感觉一阵眩晕后便堕入无尽的黑暗中,她不会水,心知自己这次真的死定了,毫无章法的“扑嗵”几下后便缓缓沉入水下,越沉越深。
楚哲心急如焚,在水中四处寻她,终于在水下十几米处触到她的身体,此时她已在生死边缘,人事不醒失去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