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欣然仍是一副恭敬顺从的模样:“奴不想如何,也不敢如何,奴的余生全凭世子做主,若世子想要奴,便可留下奴,若世子不想要奴了,也可将奴送人,奴决无二话。”
楚哲觉得她在阴阳怪气,“嗖”的一声从官帽椅上起身,冷冷盯着她,像要剜了她一般。
姜欣然却垂下眉眼,压根儿不看他。
两人就这么僵持了片刻,谁也不说话,之后楚哲提起长腿,风一般跨出了屋子。
正在修门的丁秋生霎时愣住,“世子,你怎的就走了?”他才将这门弄坏,还没来得及修好呢。
罢了,不修了,得先看看主子究竟怎么了,丁秋生提起工具转身跟了出去。
片刻后,玉儿拉了拉那修过的门,大嚷:“姑娘,当真是奇怪了,这门本来是好好的,丁秋生这么一修倒修坏了,关不上了。”
姜欣然:“……”
东厢房的门一连坏了好些天,榫头掉了,压根关不上了,每日像只嘴巴似的黑洞洞地张在内院。
所幸寝屋的门是好的,倒不影响主仆二人安睡。
玉儿特意去找过丁秋生,语气不善地埋怨:“也不知你是不是成心的,那门本来好好的,被你一修,反倒坏了,你好歹也要将它修回去吧。”
丁秋生低声下气:“玉儿姑娘真是冤枉死我了,你就是给我一千个狗胆,我也不敢成心弄坏姨娘的门呀,眼下我天天跟在世子身旁忙公务呢,得空了一定专程去修门。”
“你最好说话算话。”玉儿白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丁秋生长长松了口气,他不是没狗胆弄坏门,而是没狗胆再去修好那扇门。
自那日世子与姨娘闹了别扭,两人便再未单独碰过面,除了世子每日上下朝时往那门洞里瞟上几眼,他们之间就再无别的联系了。
世子性情本就冷清,这下更是少言寡语了,若此时他还将那门给修好了,不是愈加雪上加霜么,他可不干这傻事。
这一日西域的使臣来大周朝贡,带来了许多新鲜的果蔬,仁帝一时高兴,便将各类果蔬分出一些,赏给朝臣,楚哲得了一篓子瓜果。
宫里的太监帮着将瓜果搬上楚哲的马车,随后丁秋生赶车回云溪苑。
马车才在宅子门口停稳,楚哲便跳下马车叮嘱:“将瓜果全送到东厢房去。”
丁秋生应了声“是”,继而从车里扛下瓜果,跟在了主子身后。
经过东厢房门外时,楚哲如往常一般往里瞟了几眼,屋内不见姜欣然的身影,只余玉儿一个人在煮茶。
“你进去吧。”楚哲低声道。
丁秋生嗫嚅着:“世子不进去了么?”
“不进去了。”楚哲说完提腿往正房的方向走了。
丁秋生看着主子硬撑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后将瓜果扛到了东厢房内。
玉儿看着这一篓子瓜果两眼放光:“这可是宫里的皇上赏下来的呢,多金贵呀,听说世子一个也没吃呢,全给姑娘搬过来了。”
姜欣然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怎的,一篓瓜果便可收买你?”
玉儿咧嘴一笑:“奴婢就是这般没出息,莫说奴婢没吃过这些瓜果,哪怕是看,都是没看到过呢。”
她自小便没了父母,四处流浪,若不是李春娘收留,如今怕是早已死在外头,如何又能看到这么些金贵的吃食。
倒是姜欣然,虽出身不高,却打小在孟家长大,跟着姑母读了不少书,也长了不少见识,那些高门大户里的吃穿用度,她多少都知道一些。
见玉儿这般高兴,她便将不同的瓜果拿在手里教她识别,“你看这个,叫荔枝,剥了壳就能吃,很甜;再看这个,叫葡萄,剥掉外面的皮,果肉酸酸甜甜,是你喜欢的味道;再看这个黄黄的,叫庵波罗果①,也是甜味,你试试。”姜欣然说着便将一只庵波罗果递向玉儿。
玉儿有些羞涩地舔了舔唇:“姑娘你先吃,你吃了奴婢再吃。”
“这些我都吃过,你没吃过,就多吃点儿,吃饱。”
当晚,主仆二人用完晚膳后,又进食了一些瓜果,尤其是玉儿,得了主子的旨意,当真是由着自己的性子饱食了一顿,饱食得连对世子的印象也改观了许多。
正房里。
楚哲一边在茶台前摆弄着棋子,一边问丁秋生:“她当真喜欢那些瓜果?”
丁秋生立马应声:“没错,听去东厢房收拾碗筷的婆子说,那一篓子瓜果吃得只剩少半了,若是不喜欢,又怎会吃得恁样快。”
楚哲眉间舒展,放下手中的棋子,看向丁秋生:“如此甚好,那你再想想,要再送些什么给她才好。”现在他唯愿她能心绪愉悦,不再计较他之前所做之事。
单身狗丁秋生闻言一哽:“奴……奴也从没给女子送过啥玩意儿。”随后又摸了摸后脑勺:“不过奴听说,女子大多喜欢什么胭脂水粉,或是钗镮银钱之类……”
楚哲冷脸看他:“上次送的银钱不就退回来了?”
“那……那是世子送礼的理由不够好,只要想个好理由……相信姨娘……。”
话未落音,便见邹伯瘸着腿急火火地跑进来:“世子,不好了,不好了。”
“何事如此着急?”
邹伯急得都要跺脚了:“东厢房出事了。”
作者有话说:
①现在的芒果
第43章 奴一定保密
一听东厢房出事, 楚哲“嗖”的一声站起来:“姜欣然怎么了?”
邹伯赶忙摆手:“不是姨娘,是姨娘的婢女玉儿姑娘, 不知怎的突发奇症, 眼下连气儿都喘不上来了,可把姨娘急坏了。”
楚哲提起长腿就往屋外走,一边走一边吩咐:“丁秋生你赶紧去找医官, 邹伯你去安排两名婆子专门去东厢房伺侯。”
两人得了令,分头去忙。
此时玉儿正仰卧于榻上,面色发红发肿, 双唇如火烧过一般,浑身冒汗, 口不能言,喉咙里呼呼地喘气, 好似每口气都提不上来似的。
姜欣然心急如焚, 舀了一盆冷水,不住地用巾子沾湿后给她冷敷, 敷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好转, “玉儿, 你要挺住,邹伯去找人了,马上会有医官来诊治,你一定要挺住。”
玉儿闭着眼,在枕上呼呼地喘着气, 根本回应不了。
姜欣然急得双手都开始微微颤抖,倚在榻前牢牢地盯着她, 生怕她一不留神就断了气。
自离开姜家, 玉儿跟着她虽衣食无忧, 却也为她操了不少心,压根儿就没过过一天安身日子,今日好不容易趁着高兴,吃了点宫里来的瓜果,竟莫名患下这急症,姜欣然想来便心头难受。
楚哲大步跨入屋内,出言安慰:“别急,医官马上就到了。”
姜欣然赶忙起身行礼,心里也略略一松:“多谢世子。”
楚哲看了眼她急得发白的小脸,心底又生出不忍来:“你先歇一歇,会有婆子过来伺侯的。”
“奴等医官来了再说。”她顿了顿,面上露出歉意来:“这么晚惊扰到世子,是奴的不对。”
“无碍。”楚哲说完便在屋内的官帽椅上坐下,与她一起等医官。
不过两刻钟之后,医官便背着药箱步入屋内。
医官姓陈,是个年过六旬的老头儿,白发白须,在整条南大街也算是德高望重的医者了。
他先给玉儿诊了会儿脉,又察看了几眼玉儿的面色,好似有些拿捏不定,随后再次坐回到床榻前给玉儿诊脉。
姜欣然见此一颗心都悬到了嗓子眼儿上,攥着帕子的手心里净是汗,嘴上小心翼翼地问:“医官,她可是患了何症?”
老头儿抚了抚须,抬眼看了看楚哲,又看了看姜欣然,寻思着如此一对冠玉般的人儿,定是夫妻无疑了:“敢问夫人,这位患病的姑娘晚间可用了什么样的膳食?”
“夫人”的称谓让姜欣然一愣,但眼下情急,她也来不及计较,想了想:“不过是寻常的菜肴,鸡汤、鱼、羊舌,其余便是一些蔬菜。”
医官闻言摇了摇头:“这些倒是不像。”
楚哲闻言也紧跟着问:“不像什么?”
医官又转头看了眼床榻上的玉儿:“这些膳食不像是能引发此症的引子。”继而又问:“可还吃了别的?”
姜欣然神色微敛,转头看向楚哲:“后来……又吃了一些世子送来的瓜果。”
医官苍老的眸中精光一闪:“可否方便让老朽看看究竟吃过哪些瓜果?”
姜欣然往前厅看了一眼:“都在那个篓子里。”
丁秋生赶忙从前厅将瓜果篓子搬进来,放到了屋内的案桌上,瓜果虽所剩不多,但也算是样样齐备。
医官往那篓子里翻了翻,直到见了庵波罗果,面上才神色一松:“就是这个没错了。”
楚哲一脸疑惑:“这个不能吃?”
“非也,非也。”医官抖着胡须笑了笑:“医书记载,这庵波罗果盛产西域,味道极甜,却也不是人人能食之,两百人中,便有一人吃了会引发喉头风,若是不能及时医治,轻者活不过三日,重者则当场殒命,老朽今日也是头回见到此症。”
姜欣然一听“殒命”二字,急得上前一步:“那玉儿的病是轻还是重。”
医官忙出言安慰:“自然是轻症,老朽马上给她开副方子,你们赶紧去抓药,不出两日保准痊愈。”
姜欣然肩膀一松,总算是放心了。
随后医官便拿了笔墨开方子,丁秋生又赶忙找最近的药铺抓了药,急匆匆去后厨找婆子煎药。
楚哲将医官送出屋,见身边已无旁人,沉声开口:“请问医官,患喉头风者,若不及时医治,会死于哪些症状?”
医官狐疑地打量了他两眼,“公子何出此问?”莫不是不相信他的医术?
楚哲客气地拱了拱拳:“因在下常接触一些命案案卷,故尔想多知晓些死者的死因,好方便到时审查案卷。”
医官这才抚须点了点头,略一思索:“患喉头风者,其症状乃是喉头肿大,直至完全锁喉,继而气息阻窒、面色发紫,最后窒息而亡。”
楚哲略略一顿,这些症状,与伯爵府命案里朱元香的死况简直是一模一样。
随后他轻扬唇角:“多谢陈医官指点。”
接下来的两日,玉儿服下那药汤,身子已康复得利利索索,久不生病的她,经这么一病,倒是清减了不少。
姜欣然心底的一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随后又让后厨炖了几日的补汤,好让玉儿将清减的身子补回来。
她还寻思着得当面去向楚世子道声谢,若不是他及时请医官,又吩咐丁秋生跑上跑下,玉儿哪能痊愈得这般顺利。
她对他虽仍然心里有气,但他也常常在她最危难、最需要帮助时出现在她身边,这一点,也让她心里甚是感激。
这一日得知楚世子下了朝,姜欣然便带了盘她亲手做的糕点来到正房。
正房的大门仍如原先那般虚掩着,檐角悬挂的灯笼好似换了新的,灯罩上的颜色艳了许多。
想到上次来这个地方时,正是与楚世子告别,那一日下了好大的雨,她浑身湿透,满以为那一面便是她与他此生的最后一面,没成想,如今她又回来了。
“咚咚咚。”她抬手轻扣门扉。
屋内的楚哲正在翻阅案卷,闻声一怔,他对她的敲门声再熟悉不过,有节奏的、怯生生的,与旁人的敲门声截然不同。
他克制住心里涌出的雀跃,沉声说了一个:“进。”
姜欣然推门而入,扑面而来的仍是那股熟悉的龙涎香的味道,屋内光线幽暗,穿过屏风望过去,楚哲正坐于案前,身旁燃了一盏烛火,橙黄的光晕在他周身萦绕,看上去温暖而洁净。
她行至案前福身行礼:“为感谢世子的帮助,奴特意做了盘糕点端过来让世子尝尝,就是不知合不合世子的口味。”
楚哲合上案卷,明明心里是愉悦的,涌到嘴边的话却仍是冰冷生硬的:“我帮你什么了?”
“玉儿这次患喉头风,多亏世子及时请医官。”
楚哲嗤笑一声:“若不是我给你送去瓜果,你那婢女便不会患喉头风,按说你该怪本世子才对。”
姜欣然没立马应他,而是将糕点放于案上后才低声作答:“世子送瓜果乃是出于好心,玉儿患喉头风却是由她自身的体质所决定,这是不相干的两码事。”
楚哲压根儿没理会那盘糕点,而是从案桌另一边看向她,一双桃花眼黑沉黑沉的,好似要将她吸过去一般,“你在这件事上倒是很明事理,为何在别的事上却那般糊涂?”
这明显是话里有话了!
姜欣然此时不想与他闹别扭,故尔垂下眉眼,不与他对视:“奴愚钝,说话行事有不妥贴之处还请世子原谅,若世子没别的事,奴便告退了。”说完她再次福了福身,转身就往屋外走。
刚来,竟然就要走,楚哲失落地抿了抿唇,突然说了句:“我正在看你姑父那件案子的案卷。”
一听说姑父的案子,姜欣然步子一顿,立马转过身来,怔怔看着坐在烛火下的男人。
楚哲故作淡然地将案卷往另一侧桌沿推了推:“你若是有兴趣,也可以一起看看。”
姜欣然黑葡萄般的眼眸里闪出一簇光亮,恍如秋水剪瞳:“奴……也能看?”
楚哲仍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清俊的眉眼里溢出几许邪魅来:“本世子让你看,你便能看,此案事关你姑父,相信你也能保密。”
姜欣然赶忙点头:“奴一定保密。”她说完快步行至案前,伸手拿过案卷便开始细细翻看。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案桌,他坐,她站。
夜好静,唯有纸张的翻动声,唯有烛火在跃动。
他稍一抬眸,便可看到她眨动着的长长的眼睫,挺翘的鼻梁,以及饱满的双唇。
一看到那唇,他脑中便浮现出那日在水下给她渡气时的情景,面上不由得开始有些发烫。
“姜欣然。”他突然出声。
姜欣然一怔,抬头看他:“奴在,世子有何吩咐?”
楚哲低着头,一边翻动手里的案卷,一边语气随意地应道:“你挡住我的光了,最好能坐着。”
“哦,那奴……现在就坐着。”她老老实实搬了张圆凳,坐在了桌子的另一边,认认真真地翻阅案卷。
姜欣然阅书速度极快,一目十行,一个时辰之后,她便看完了全部案卷,心头涌出些许疑惑,嗫嚅着问:“世子,我……有些地方看不明白。”
楚哲合上自己手上的文书:“说吧,哪里不明白?”
“那个朱元香当真是他杀么?这个忤作赵远的话实在有些牵强。”
这姑娘倒是聪明,一下就问到了节骨眼儿上,楚哲从案前起身,在屋内踱了两步:“朱元香的死确实蹊跷,以前我也看得不甚明白,但现在,我找着她的死因了。”
“因何而死?”
“喉头风。”他略略一顿:“她的死状与陈医官所描述的症状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