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欣然惊得从圆凳上站起来:“也就是说根本没人想要杀朱元香,那伯爵府的赵天磊就是被冤枉的?”
“赵天磊肯定是被冤枉的,至于有没有人想杀朱元香,这可说不好。”楚哲面上多了几分肃穆,隔着莹莹烛火看着她:“假如有人知道你那婢女不能服用庵波罗果,却有人故意将庵波罗果换种形式给她服用,这算不算谋杀?”
姜欣然蓦地愣住,沉思片刻后喃喃着:“也就是说,有人用掩人耳目的手法杀死了朱元香,继而陷害赵天磊、陷害大理寺一众官员,可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为何要这样做?”
“姜欣然。”楚哲面色平静地行至她面前,长长缓了口气,那气息拂得她额前的发丝也跟着轻轻颤动。
他高大的身影朝她微微笼下来,好似要将她裹入怀中一般,却又偏偏克制地保持着该有的距离,声音也变得暗哑而低沉:“这件案子复杂得很,可能背后的真相要比现在案卷里所记录的内容多得多,但眼下我不能尽告知于你,待确定详情后再说吧。”
姜欣然还不习惯与他这样近距离地面对面,尴尬地往后退了两小步,朝他福了福身:“那就有劳世子了。”
他嘴硬地回了句:“我又不是为你。”
姜欣然攥紧手里的帕子:“奴知道,世子乃是为天下大义。”
他被哽得说不出话来。
他不说话,她也便不吭声,两人就这么沉静地相对了片刻。
“世子。”姜欣然突然抬头看他,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眸里闪出点点烛火:“有件事,奴不知该不该说。”
楚哲转身行至案前,坐回到太师椅里,心里明明很期待,嘴上却是一副毫不在意的语气:“你想说便说,不想说便不说,又没人逼你。”
“奴若是说了,世子能不能……保证不生气?”
呵,这是向他提要求了,“行,本世子可以保证。”
姜欣然这才缓了缓,娓娓开口:“那日在林中遇刺,那些黑衣人投向我们的火药球,其实是五颜六色的。”说到这儿她忍不住怯生生地瞥了一眼楚哲。
楚哲的面色沉了几分:“继续。”
姜欣然便继续说:“那五颜六色的火药球里,只有红色与蓝色会爆炸,奴寻思着,刺客定是在黑市买的火药,买到的量定也不多,所以才会只选两个颜色来爆,再就是,奴也怀疑,刺客背后之人,是不是也隐隐知晓……世子眼睛的事,所以当时那情况,实际上也是对世子眼睛的一种试探?”
“姜欣然。”楚哲突然出声,面色冷如冰。
“奴在。”姜欣然赶忙垂下头,等待着他的责骂。
她知道眼睛是他的隐痛,外人碰触不得,故尔也一直未提林中之事,今日若不是说到这件案子,她也不敢冒然提到。
“夜深了,你且回房歇息去吧。”他并没责骂她,缓了口气,下了逐客令。
“是。”姜欣然老老实实地退出了正房。
待她一离开,屋内的楚哲突然握紧双拳,咬牙说出了一个名字:“柳若施!”
第44章 起疑
在楚哲的记忆中, 柳若施曾有两次对他的眼睛起疑。
一次是在柳若施刚被扶正后不久,为笼络楚玉书, 她提出由她亲自来抚养楚哲, 楚玉书想也未想便点头答应了。
自此,楚哲便被她以教画的名义关入一间三面临江的屋子,屋内除了案桌、文房四宝, 以及两扇巨大无比的槛窗,再无别物。
松江河的水不停地拍打江岸,冷风裹着江面的水汽一阵阵从屋外袭卷而过, 寒气袭人,耀眼的光线自槛窗泄入, 刺得人睁不开眼。
那时楚哲的眼睛不只识不得颜色,还格外畏光, 他只得半眯着眼, 瑟缩地蹲在墙角,躲避冷风, 躲避光, 更是躲避绘画。
那时他只有五岁, 母亲刚离世不久,没有依仗,任人鱼肉,这间看似明晃晃的屋子,却是第一次让他知晓了什么是人性的阴暗。
柳若施永远摆出一副狐狸般的笑脸, 温言细语地劝慰:“子仲啊,我这也是为你好, 侯爷素爱丹青, 你作为他的儿子, 多少也要习得一些他的本事吧,再说了,这偌大的家业往后说不定都指着你来继承呢,那库房里收着多少名贵字画,你若是对丹青一知半解,可不就是个睁眼瞎么?”
楚哲背朝她,双手抱膝,只说了两个字:“走开。”
柳若施温婉一笑,眸中却掠过一缕阴毒的光,吩咐钱嬷嬷,“断了世子的饮食,再将这屋中的炭盆撤了,世子何时拿起笔绘画,饮食与炭盆便何时恢复。”说完便款款出了屋子,并反锁了屋门。
正值冬日,楚哲又冷又饿地在屋中熬了一天一夜,待第二日柳若施再次出现时,他仍神思恍惚地蜷缩在墙角。
柳若施瞄了一眼案桌上仍空空如也的宣纸,转头吩咐婢子:“将他从地上架起来。”
两名婢女得了令,将楚哲从地上拖起来,扶到案桌旁按住。
柳若施满脸堆笑地端出一盘流香四溢的鸡肉,“子仲,你若是能在这纸上随便画出一枝梅,不管画得好与坏,我便赏你这盘鸡肉,如何?”
楚哲抿着唇,眸中垂泪,没吭声。
柳若施微微一笑,又端出一碗百花羹:“还有这个,听说是你最爱吃的。”
小小的孩子,定然也是饿坏了,他看了眼摆在面前的菜肴,硬撑着拿起画笔,在宣纸上画下了他眼中的梅花。
那是一枝奇怪的梅花,花与枝的形状倒是很逼真,颜色却让人瞧着甚是别扭,长着菊黄色的枝杆,釉蓝色的花朵。
柳若施看着这画怔愣了好一会儿,满脸狐疑地问:“子仲,你莫非是不识得颜色?”
楚哲闻言心头一紧,却又想到母亲生前的叮嘱,咬了咬牙,愤恨地回怼:“我只是不想让你称心如意而已。”
如此才将起疑的柳若施糊弄了过去,却也换来更长久的挨饿、受冻。
柳若施第二次对他眼睛起疑,是在他的束发之年。
那时鲁氏已窥得柳若施之心机,早将楚哲养在了怡安院,亲自来照料他。
那一日正是中秋,楚家齐聚一堂,围在膳房吃暖锅。
侯府是何等富贵之家,那暖锅的食料自然是应有尽有,桌上摆放的调料也是琳琅满目,一家人吃得热热闹闹。
鲁氏坐在首位,吃下两块涮羊肉后牙口泛辣,想要杯甜饮子冲淡些许,旁边本也站着伺侯的仆从,随喊随到,偏偏鲁氏今日心头愉悦,再加之楚哲就坐于她身旁,于是满脸慈爱地道了声:“子仲,你且给我倒杯甜饮子来。”
饮子就放在旁边的案桌上,共有三种口味,甜的、酸的,再就是果酒,也分别用三种不同颜色的陶壶盛装,缃色、碧色、山梗紫。
钱嬷嬷还特意出声提示了一句:“世子,那缃色壶里装的便是甜味饮子。”
楚哲没理会她,拿起瓷盏起身去倒饮子。
三种不同颜色的陶壶在楚哲眼里不过是三种不同层次的黑色,他暗暗吸了口气,冒险选了其中一种,倒进了瓷盏。
终归,他还是选错了。
鲁氏端起瓷盏刚饮上一口,便被呛得连连吸气:“哎哟,我这大孙子怕是要醉死我这个老婆子,竟给我倒了果酒来喝。”
楚哲心下愧疚,忙拍着鲁氏的背给她顺气:“怪孙儿,刚刚一时走神拿错了壶。”
坐于正对面的柳若施温婉一笑:“刚刚钱嬷嬷还特意提醒了世子,说这甜饮子就装在缃色壶中,世子却偏偏选了紫色壶,莫非世子这双眼睛瞧颜色瞧不真切?”
鲁氏闻言不痛快了,接下话头:“今日开开心心的日子你说什么风凉话,子仲都说了是一时走神,你却偏要扯到什么眼睛上头去,柳氏啊柳氏,难不成你就巴望着子仲出点儿什么事才好?
柳若施一听鲁氏语气不善,气焰立马矮下去:“婆母多心了,妾身不过是担心世子身体而已。”
楚哲斜了她一眼,冷哼一声:“本世子的身体好得很,就不劳烦侯夫人挂心了。”
如此,才再次将柳若施的疑心压了下去。
这么多年过去,楚哲一直小心翼翼掩饰着自己的缺陷,知情人除了过世的母亲,便只剩后来出现的姜欣然。
要说想借用此事作妖、并成心要杀他的人,除了两次起疑的柳若施,他再想不出还有别人。
又是不得安枕的一晚,次日楚哲早起去上朝,下了朝与仁帝聊了一会儿朝中事务,这才转身去找冷凡。
冷凡无缘无故被楚家姑娘欺负了两次,这几日心里正如猫抓一般,说不上是难受,也说不上不难受,反正心绪复杂得很,连带着见到楚哲也没好脸色。
“怕是要让楚大人失望了,那日所抓的两名林中刺客,撞墙而亡了。”
楚哲面色一怔:“什么时候的事?”
“昨晚。”
楚哲随冷凡来到狱中,刺客所住的两间囚室还未来得及清理,墙上地上皆是血,浓重的血腥味四处弥漫,久久不散。
楚哲在囚室中上上下下搜索了一番,仅在干草席中找到一个指头大小的铜制弯月,小小巧巧的,如孩童所喜的玩物一般,除此之外一无所获。
冷凡抱着手臂靠墙而站:“这囚室进进出出生生死死的人多了去了,也不知谁留下的这玩意儿,估计没啥大用。”
楚哲将那小小的弯月搁入袖中,出囚室朝他拱了拱拳:“谢过冷统领,因有要事在身先行离开。”说完转身往外走。
“哎,楚大人……”
楚哲步子一顿,回头看他:“冷统领还有何事?”
冷凡嗫嚅着:“令……令妹……”
他本要说“令妹剥了我的衣裳还未归还呢”,可这样令人羞耻的话又怎么说得出口?
“在下的妹妹怎么了?”
冷凡憋得一张通红,很不快活地摇了摇头:“没……没什么,你可以走了。”
楚哲狐疑地打量了他几眼,也未再深想,转身走了。
出了宫,他直接让丁秋生将马车赶去国公府。
周为这两日心绪恹恹的,一口气憋在心里憋久了,也就慢慢消散了,可楚哲后来再没向他示好,在宫里碰了面也不理会他,倒是让他心里空落落的。
他无骨头般的倒在屋内的太师椅里,腿搁在案几上,正一颗颗地往嘴里塞葡萄:“你说,这小子莫非真要与我绝交了?”
小妾慕青正在一旁煮茶,闻言出声安慰:“少爷与楚世子乃血脉至亲,打断骨头都还连着筋呢,哪是说绝交就能绝交的。”
周为点了点头:“也是,本公子这次得拿出气势来,再多忍几天,不理他。”
话未落音,顺子急匆匆来报:“少爷,楚世子上门来了,奴估摸着是专程来向少爷道歉的。”
周为神情一震,拿着葡萄的手也顿住了:“当真,你没看错?”
“奴敢赌咒发誓,若是看错了保准下辈子变猪。”
周为斜了他一眼:“谁稀罕你变不变猪。”随后从太师椅上坐直了身子,往屋外瞄了两眼,“你且将这屋门先关起来,待他来了,不敲个半刻钟的门,本公子决不见他。”
顺子得了令,赶紧去关门。
主仆几人如此在屋内静静等待敲门声响起,等了好半晌也不见有人来。
周为不耐烦地朝顺子踢了一脚:“你不是说没看错么,怎的外头还没动静。”
顺子摸了摸自己被踢痛的臀:“奴当真没看错,许是楚世子遇上什么事儿给耽搁了,奴再去看看便是。”说完转身出了屋。
半刻钟后再次急匆匆来报:“少爷,楚世子没来咱这儿,他直接去找太爷了。”
周为气得“嗖”一声从椅子上起身,“八成又去祖父那儿告我什么状去了,快给我更衣,我得去看看,可不能被他在背后捅黑刀。”
慕青赶忙起身给他拿了件外衣过来,腰间的盘扣还没来得及扣稳,他便一提衣摆,阔步出了门。
国公府的无忧阁。
国公爷刚午睡了起来,正沉着脸坐在软榻前,面前的小案上摆着他爱吃的糖葫芦、瓜子、花生,及几样酥软的糕点。
屋内门窗紧闭,光线幽暗,楚哲跪在软榻前,以额触地,静等着国公爷的回复。
国公爷沉着脸,声音里带着沧桑:“眼下过得好好的,你何故要提起往事?”
“外孙只是不想母亲死得不明不白。”
国公爷拍案而起,厉喝一声:“谁说你母亲死得不明不白了?”
那“啪”的一声响,让站在门外偷听的周为也吓了一大跳,老头儿对表哥一向是宠爱有加,今日发这样大的脾气倒是头次见到。
屋内的楚哲却不慌不忙:“我知道,外祖父是不想我趟这浑水,但死去的人终究是我母亲,若是不查个水落石出,外孙至死都不会甘心,还请外祖父将当时的情况如实以告。”
当时他年龄太小,接触不到诸多隐情,而国公爷作为他的外祖父,知道的定然会比他多。
国公爷颤抖着从小案上拿起一串糖葫芦,看了看,又放到了瓷盘里,枯瘦的手卷起来,握成拳,置于膝上:“你倒是与外祖父说说,为何会疑心到你母亲的死因?”
楚哲这才抬起头来,幽暗的光线里,他俊美的脸上透出几许森冷:“我近日在暗暗查探大理寺受贿案,发现此案背后有诸多隐情,但最终诱因却是先帝朝时的党争,我也因查探此案而引来两次刺杀,其中一次刺杀,其背后之人……应该就有侯府的侯夫人,柳氏。”
国公府闻言面色一滞,“你有几成把握是她?”
“至少八成。”
国公爷冷笑一声:“一个口蜜腹剑的妇人,也就他楚玉书当宝似的养在身边,当真是个笑话。”说着又朝楚哲扬了扬手:“你且起来说话吧,别跪着了。”
“是。”楚哲提起衣摆站起来,继续道:“虽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为何柳氏一后宅妇人会与朝堂党争扯上关系,但她既是一个城府深沉之人,那母亲的死也必然不简单,毕竟母亲一死,最大的受益人便是她。”
国公爷看了他一眼:“说到底,你对你母亲死因的怀疑,皆还停留在猜测层面。”
“不是猜测,是推测,伯爵府命案里忤作赵远的证言,是将大理寺受贿案定案的关键一环,而这个赵远,当年也曾给母亲验过尸,也正是他的证言,才将母亲的死因认定为蘑菇中毒,而非他杀,若赵远是党争里的一枚棋子,这个局,是不是从母亲在世时就开始布下了?”
国公爷闻言置于膝上的拳头紧了紧,面色逐渐沉下来,继而老泪纵横,语气哽咽:“老夫何曾没怀疑过,当年音音一死,你外祖母也跟着去了半条性命,老夫费尽心计想去查一个真相,却被你父亲百般阻挠,甚至连音音身边伺侯过的婢女婆子都被发卖的发卖、赶走的赶走,若是这里头没蹊跷,侯府又为何要这般行事?只叹后来你外祖母病逝,老夫也跟着病了一场,自此再没重提此事。”
“外祖父当时为何会对母亲的死产生怀疑?”
国公爷抹了一把老泪,长长一叹:“当年,朝中太子党与誉王党之间的争斗已是白热化,你外祖母乃太子胞姐,国公府自然是站在太子一方,而安平侯楚玉书则一直保持中立,两边都不站,但你祖父楚玄德乃一代名将,手中握有一支所向披靡的楚家军,虽后来随着他过世,楚家军也被整编进陇西军中,但明眼人都知道,只要楚家一声令下,楚家军便可立马集结成势,所以无论是太子党还是誉王党,皆想将楚玉书拉拢到自己这一派系来。”说到此处,国公爷顿住,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