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欣然松了口气, 这才转身往回走。
郑淑娴被救出河面后猛咳几口水,继而一把甩开胡大的臂膀,歇斯底里在大喊:“谁叫你救我的?”又转头看向姜欣然:“你以为救我,我就会感激你吗,不, 我只会更恨你。”说完她转头继续发疯般地朝河中跑出去。
姜欣然眼疾手快,上前一把拽住她, 语气里带了几分狠厉:“你是疯了吗郑淑娴, 你若是连活下去的本事也没有, 只会叫我看不起你。”
郑淑娴神色一顿,死灰般的脸上浮起悲色,湿了的发丝贴在额际,身上的衣裳也在哗哗滴水,冷风拂来,寒意阵阵,她却丝毫感受不到寒冷,“今日就当是你赚了,竟让你侥幸看到我生前最不堪的一幕。”她说着转身逼近姜欣然,隆起的小腹抵在了姜欣然的身体上:“但你记好了姜欣然,我能活成这样,你是第一大‘功臣’啦。”
姜欣然眉头微蹙,低头,一眼看到了她的肚子,面色霎时呆住:“你……怀孕了?”她可是郑府的闺中嫡女,连亲事都未定下,若被人知晓她身怀六甲,无疑会成为京城第一大笑话。
郑淑娴却淡然地嘴角一咧,疯疯颠颠地笑起来,笑得身子也跟着乱颤:“怎么,吓着你了?你都做过楚哥哥妾室了,男欢女爱这点破事儿,还能让你这般大惊小怪么?”
“你家人可知晓此事?”
提到“家人”,郑淑娴的面色垮下来,对着姜欣然横眉冷对:“我的事与你何干,你且松开。”说完使劲与她对扯想抽回自己的手臂。
姜欣然却死死地拽着她,两人在河滩上好一阵拉扯。
此时李春娘与姜志泽也从马车上走下来,李春娘手里还拿了件厚实的外衣,行至近前后出言开导:“这位姑娘呀,你就别再犟了,老话说得好,好死还不如赖活着呢。”
郑淑娴面色不善:“本姑娘的事,何时论到你这个老太婆来插嘴了。”
李春娘也不介意她的恶怼,仍是慈眉善目地劝慰:“姑娘都敢死了,何故还不敢活呢?”
姜欣然也冷脸盯着她,语气毫不客气:“你不就是怕丢人现眼而寻死的么,但你也不想想,若你真在这河中溺亡了,尸首迟早不得浮上来么,到时仵作一验,你这身子明明白白摆在那儿呢,就算是死了,还是免不了要沦为全京城的笑话,依我看,你想死,好歹要先想好这腹中孩儿的去处再说。”
这一席话果然戳中郑淑娴的软肋,她怔了怔,手上的力道软下去,眸中也落下两行泪水,终于不再寻死觅活了。
李春娘这才上前一步,将手里的外衣给她披上。
郑淑娴却不识好歹,身子一歪,将那外衣从肩上抖下去:“本姑娘再落泊,也轮不着你们这些贩子来同情我。”她说着想甩开姜欣然的手自顾自地离开。
姜欣然仍拽着她:“你想去哪里?”
她沉默着,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
“既然你没地方可去,就先去我那儿住一些日子吧,待你将这事情处理好了,要去要留随你。”姜欣然也不管她答不答应,说完便拽着她往马车的方向行去。
郑淑娴虽心有不甘,却也想不出别的法子,只得由她拽着,半拖半拉地跟在了她身后。
李春娘拾起地上的外衣,拍了拍泥灰,摇了摇头,也跟着行往马车的方向。
车内多了位浑身湿透的女眷,姜欣然便让弟弟与胡大挤在前室去坐了,马车继续往前疾行,不一会儿便到了见明坊的后院门口。
玉儿欢欢喜喜地出来迎接,一张脸都快笑烂了,亲亲热热地唤夫人,又唤小公子,但在看到郑淑娴的瞬间却面色滞住,不解地看了眼主子,扁了扁嘴,也不敢多问,转头去帮着从车上拿行李了。
当晚,姜欣然将母亲与弟弟在后院安顿妥当,又让郑淑娴住进了一间相对僻静的屋子,所有的生活用具也都准备齐备,总算是诸事顺利。
晚膳有李春娘搭把手,丰盛的菜肴做了一满桌,一大家子人围在膳房的餐桌旁,就等着开吃了。
玉儿悻悻地入得屋来:“姑娘,郑家姑娘架子端得可高了,人家说不想用膳呢。”
姜欣然斜了玉儿一眼,抿嘴笑了笑:“那你先过来吃,我给她送过去便是。”
玉儿不服气地撇了撇嘴:“她还当我们这儿是郑府呢,想我们这一群人都围着她转呢。”
李春娘拉了玉儿一把:“你且坐下,少说两句。”说完拿出碗碟筷箸,将菜肴一一盛好,放进食盒后递到姜欣然手上:“你给那姑娘送去吧,与她说话时也注意言语,莫说重了,莫又伤了她,毕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我知道了母亲。”姜欣然接过食盒,转身去送饭。
郑淑娴自进了这间屋子,便一直坐在床沿一动不动,屋内门窗紧闭,光线幽暗,像座墓穴一般。
其实她的心早已是一座墓穴了。
她今日本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却偏偏被姜欣然拦下了。
她俨然已无路可走,唯有死,才能让自己摆脱当前的困境。
可姜欣然的话又提醒了她,若没解决掉腹中的孩儿,她到死也势必要成为京城的笑话。
屋门“吱呀”了一声,泄进一缕光亮,那光亮好似也带着沉闷与压抑。
姜欣然提着食盒进屋,随意地扫了眼坐于床沿的她,抬手将食盒置于小几上,语气仍是毫不客气:“我告诉你郑淑娴,让你白吃白住地待在这儿,可不是让你来做主子的,若是你吃饭要哄喝茶要劝,我便趁早将你送回松江河算了。”
郑淑娴将单凤眼眯成一条细线,怔怔地盯着门口那缕光亮:“早知楚哥哥有一天会放你自由,我就该再多点儿耐心的。”
姜欣然冷笑一声:“你现在重新积攒耐心也不迟。”
郑淑娴好一会儿没吭声,片刻后才果断开口:“帮我去弄打胎药,腹中的孩儿不能留。”
“你为何不找孩子的父亲来解决?”
郑淑娴这才扭头看她,“姜欣然,不该问的,你最好别问,反正问了,我也不会说。”那高高在上的姿态,简直与当初的楚哲如出一辙。
“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
“行,那就好生吃饭吧。”
“姜欣然。”郑淑娴仍冷冷地看着她:“你帮我,我不会感激你的,你哪怕生意做得再大,也终究不过是个贩子而已,你配不上我的感激。”
姜欣然觉得这个狼狈的女人简直是可怜之极,“郑淑娴你也听好了,我虽是个贩子,比不得你出身高贵,但我却活得比你自在百倍、千倍,我救你,也并不指望你感激什么,我不过是怜悯你而已。”说完她转身就往屋外走。
郑淑娴握着拳,气得整个身体都在微微发颤:“你等等。”
“你还有何事?”
郑淑娴缓了口气:“我住在你这儿的事,不得让任何人知晓,尤其是……郑府的人,还有,弄打胎药的事,也不得让任何人知晓。”
姜欣然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没想到你竟将这张脸面,看得比命都重要。”说完也没再理会她,径直出了屋子。
侯府书房里,楚哲正在饮茶,自己与自己对奕。
丁秋生立于一旁:“世子,姜姑娘正在托人四处弄打胎药。”
楚哲刚饮进一口茶水,“噗”的一声又将那茶水喷了出来,弄得衣襟和棋盘都湿了。
丁秋生赶忙拿了巾子替主子擦拭。
楚哲一把推开他,厉声问:“你刚说什么?”
丁秋生一愣:“哦,奴……奴刚说姜姑娘在弄打胎药呢。”后又猛的反应过来,连忙摆手:“不过这药不是给她自己的,是给郑姑娘的。”
楚哲微蹙眉头:“郑淑娴?”
“是的,听胡大说,姜姑娘在去李子口接她母亲和弟弟的途中,遇到那身怀六甲的郑姑娘要跳河,姜姑娘心善,救下了她,还将她收留了,这几日正托人给她弄打胎药呢。”
楚哲听得气不打一处来,抓起一旁的长剑就往屋外走,“去明德街。”
丁秋生小跑着身在他身后:“世子,奴还有事情没报呢。”
楚哲头也不回,“边走边说。”
“上次咱们发现的那处地下兵器铸造点,有人冒头了。”
“那就给我盯死了。”楚哲说完便跳上了停在门口的马车。
丁秋生跟着跳上马车前室,一甩响鞭,直往明德大街的方向驶去。
刚过申时,店中生意才清净了一会儿,姜欣然正在柜台前清点前一日的账目,李春娘则在书架旁帮着整理书目。
楚哲阔步入得店中,手握长剑,威风凛凛,英挺的面容恍如刀削一般,又冷又俊,“姜欣然。”
姜欣然闻声抬头,见是楚哲,嘴角露出一抹笑,“世子来啦。”说着合上账本,从柜台前出来。
第101章 骗子
姜欣然闻声抬头, 见是楚哲,嘴角露出一抹笑, “世子来啦。”说着合上账本, 从柜台前出来。
李春娘也忙迎上来:“世子是我们的贵客呀。”女儿能走到这一步,也多亏了世子的帮衬,作为长辈, 她心里对世子自是存有一份愧疚的。
楚哲略略一怔,他眼里本只看到了柜台前的姜欣然,没成想李春娘也在旁边, 一时竟有些拘谨,忙躬身朝她行了个大礼, “给伯母问安。”
李春娘也一怔,以前他是她女婿时, 可都没行过如此大礼呢, 忙躬着身子虚扶了一把:“世子不必多礼,老身受不起。”
刚刚下学回来的姜志泽也正好背着书袋进店, 见到楚哲后顺口唤了声“姐夫”, 唤得在场的人皆微微一怔, 他早已不是他的姐夫了。
楚哲拘谨地握了握拳,含糊不清地应了声“哦”。
李春娘面色尴尬地一笑,拉过姜志泽,“瞧你,跑得满头大汗的。”说完又转头看了眼姜欣然:“然然, 世子找你定是有事要聊了,你且领世子去后院, 此处人多眼杂, 怕是会扰到你们聊事情。”
姜欣然点了点头, 楚哲又对着李春娘略略颔首,两人这才进了后院的堂屋。
因两处院子合于一处,这堂屋也稍稍修整过,多开了一扇窗,光线也亮堂了许多,屋内的高脚凳上还摆了两盆花草,看上去生机勃勃的。
才入得屋内,她便温上茶水,如往常那般端出两样自己做的糕点置于小几上:“世子你坐。”
他没坐,杵在她身后,高高的身影几乎挡住了大片的光亮,“姜欣然,你别忙。”
“我不忙。”她笑着看了他一眼,手头却正在给他泡茶。
他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我不喝茶,我有急事要与你说。”
姜欣然这才停了手头的动作,抬头看他,他下颌的线条好似又锋利了一些,鼻梁也显得更高挺了,看上去更瘦了。
自店铺修缮完成后,他也过来坐过两回,但并不久坐,似乎是有许多事情要忙,莫非姑父的案件遇到难点?
“有什么事,世子尽管说便是。”
他抿了抿唇:“你能不能……别让郑淑娴待在这儿了,此人与柳氏一样心肠歹毒,我怕她对你起什么坏心思。”毕竟他眼下也没时时处处看护着她。
姜欣然眉头微微一挑:“世子想说的就是这事么?”
“这事还不重要么?”
姜欣然转过身去继续给他泡茶,泡好后递到他手上,这才缓缓开口:“我知道她不是个好人,却也觉得她并不能坏到哪里去,以前若不是柳氏在旁怂恿,她定是干不出那么多坏事的,眼下她身怀六甲,都被逼到绝路上去了,还能翻出多大浪花来?”
楚哲放下手里的茶水,桃花眼里闪出粼粼波光:“可若是有万一呢,兔子急了都会咬人的。”
“我知道世子是一片好心。”姜欣然温言细语:“但我好歹也同为女子,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条性命就这般没了,我答应世子,待她落胎后,便让她离开。”
楚哲垂目看了她片刻,随后身子一转,黯然地坐到了旁边的圈椅上,这个女人,他说不得,凶不得,更打不得,当真不知要将她怎么办才好。
“你可知那打胎药也并不安全,有些人吃了是会丢命的,之前府衙就有好几桩此类案件,若万一郑淑娴吃了那药闹出了人命,郑家来找麻烦,你岂不是还要惹上人命官司?”
姜欣然听得一怔,这种情况倒是她没想到的,“那世子觉得眼下该如何是好?”
楚哲再次无奈地看着她,那目光绵绵长长的,像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恨不能将她淋个透才好,“我先去找个靠得住的医官给她把把脉,看她能不能服用那药,若是能服,倒也罢了,若是不能,便只得另作安排。”
姜欣然眉眼一弯:“谢谢世子。”
“还有,不要告诉她我知道这事儿,我不想再与她有任何瓜葛。”
“我知道了。”
“姜欣然。”
“嗯?”
“能不能……别再跟我说谢谢?”
“可我真的从内心里想谢谢世子啊。”
“我们之间,能不能……不要这两个字。”
姜欣然挑着眉头,瞪着黑幽幽的眼眸:“朋友之间,为何不能有谢谢两个字?”
楚哲:“……”他不想跟她做朋友啊!
“姜欣然。”
“嗯?”
他突然扶了扶额,身子在圈椅里晃了一下,眉头微微锁在一起,好似很难受一般。
“世子怎么了?”
“我有些不舒服。”
“可是背上的伤口没好全?”
“嗯。”
“要不要去将邹伯叫来给你看看?”
“不用了,我能不能去你房中躺一会儿?”
“好,那我带世子去歇一歇。”她说着便将他从圈椅上搀起来,扶着他去往她的房中。
他喜欢她的胳膊与他的胳膊缠绕在一起,也喜欢她身上那股淡淡的甜香味,更喜欢沾着她气味的那张软床。
贴着与她最近的那些物件儿,好似就与她贴近了一般。
“我再给世子的伤口上些药吧。”
“不用了,我躺一躺就好。”
“哦。”
“姜欣然。”
“嗯?”
“你能不能就在房中待着,我怕万一太难受,身旁没人。”他这会儿偏就想将她拢在身旁。
反正自她离开侯府后,他已越来越像个骗子了!
“好,我陪着世子便是。”
两人如此相携着进了寝屋,姜欣然小心翼翼地服侍他躺到了床榻上,自己则在旁温着茶水,翻阅文书。
时光绵长,岁月静好,功名利?千般好,终抵不过这温柔相对的甜。
此时郑淑娴躲在后院的檐角,盯着这屋中的情景默默垂泪,手指卷进手心,指甲掐进了肉里。
刚刚,她亲眼看到了他们相携而行,听到了他们深情对谈,甚至第一次见到楚哥哥如此依恋一个女子。
她恨啦,她爱慕楚哥哥多年,却从未得到过这温柔的片刻,哪怕是片刻也没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