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母亲如此一说,女儿便放心了,那等世子好转后,我便马上赶回来。”
李春娘狐疑地打量着女儿,揶揄道:“莫非……你早作好了要去的打算?眼下只是来通知为娘一声?”
姜欣然的眉眼间霎时涌出一抹羞涩,“嗖”的一声站起来:“母亲现在也学会拿话取笑女儿了,罢了,不说了,女儿回房去收拾行李了。”说完身子一扭回了自个儿的屋子。
李春娘看着女儿娇羞的面色,嘴角也弯出欣慰的笑意来。
当姜欣然背着几件换洗衣裳走出屋门时,郑淑娴正挺着肚子站在走廊上等她,屋外的雨变小了,但天色依然阴沉黯淡,映得她面色苍白而沉静,细长的单凤眼里还藏着些许黯然,:“你现在……就去照顾楚哥哥了?”
姜欣然觑了她一眼:“怎的,你有话让我带给他?”
郑淑娴轻抚着自己的肚子,摇了摇头,垂目低声问:“他伤得到底重不重?”
姜欣然叹一口气,摇了摇头:“我暂时也不知,不过听说是无性命之忧的,你且放心吧。”
“那我等你回来再细细问你。”
“行。”姜欣然看了眼她苍白的面色,又看了眼她的肚子:“医官开的药你且好生吃着,可别将我的孩儿给养歪了。”
郑淑娴难得老老实实地道了声:“我知道了,你去吧。”
姜欣然“嗯”了一声,这才转身出了后院。
店里的邹伯与丁秋生已等了好大一会儿,见姜欣然背了行李出来,霎时明白诸事顺利,面上立马浮出会心的笑来。
姜欣然将玉儿与胡家两兄弟叫到一块儿,就店里的事情这样那样细细交代了一番,这才拿着行李坐上了去侯府的马车。
丁秋生与邹伯则坐上了马车的前室。
时间已近午时,雨已经停了,阴沉沉的天倒映在湿漉漉的街心,反射出一片刺目的冷光,风有些大,吹得马车的车帘“啪啪”作响,好在气温变暖了,那“嗖嗖”的风吹进车里,竟也带着些许令人惬意的凉爽。
丁秋生一甩响鞭,马车狠颠了两下,继而拐了个弯,飞快地驰往北门大街的安平侯府。
姜欣然安坐于车内,心内异常平静,从安平侯府到明德大街这条路,她曾走得格外辛苦、吃力,也经历过多番无望的挣扎与磨难,才终于得偿所愿,满以为再次转身回去,她必将跨不过心中那道深深的坎,必将无法正视那段不堪岁月里的自己。
却没想到,这件事比她所想象得容易多了。
重新回去,并非是重新回到过去,而是重新审视、面对,也是重新学会接纳。
这终究是她所走过的来路啊,终究是她人生里所经历的岁月啊!
雨天,街上车少人也少,马车一路畅通无阻,不过两刻钟功夫,姜欣然便可从车窗里远远看到侯府门口立着的那两个石葫芦了,葫芦身如同两个圆球,葫芦嘴高高向上,其气势看上去威风凛凛,却也神秘莫测。
一瞬间,她突然觉得楚世子的气势与这石葫芦也有几分相似,这样想来,不禁哑然失笑。
马车停稳后,姜欣然跟着邹伯去往世子书房的方向,沿途遇上府里的婢子小厮,他们皆会如先前那般朝她躬身行礼。
姜欣然也如先前那般微微颔首,朝他们回礼。
邹伯拖着瘸腿走在一侧,一张脸笑得稀烂,嘴里也絮絮叨叨:“眼下侯府可比先前安宁多了,二姑娘前不久出嫁了,婚事虽办得简单了点儿,但嫁妆可是一样也没少,如今府里的各个事务暂由顾姨娘管着,老夫人则在一旁监督,侯爷也放出话来了,说是待世子娶妻进门,这府中中馈便全权交由少夫人打理。”
姜欣然不由得问:“老夫人的身子可还好?”
“好着呢,不过毕竟年纪大了,比不得年轻人了,昨日又得知世子受伤,怕是跟着操了不少心。”
“等世子缓过来了,我再去锦秀苑看一看她老人家。”
“还是姨娘孝顺。”邹伯说着一顿,嘿嘿一笑:“瞧我这记性,又将姑娘唤成姨娘了。”
姜欣然也微微一笑:“无碍的。”
两人边走边聊,不一会儿便到了书房门外,两名婢子规规矩矩立于门口,不敢擅自进屋伺侯。
邹伯行至近前问:“世子可醒了?”
婢子摇了摇头。
邹伯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你们且退下吧,往后就由姜姑娘来照料世子了。”
“是。”两名婢子朝姜欣然福了福身,相继退下。
屋内,楚哲仰卧于榻上,双眸紧闭,身上覆了一层薄被,但手臂和脚皆露在外头,上面还缠着绷带。
几日不见,男人好似憔悴了不少,哪怕是在榻上昏睡,脸颊也略略显得有些凹陷,姜欣然用手背探了探他露在外面的肩膀,皮肤也微微发凉。
“邹伯,眼下虽是起春了,但气温还是有些寒凉,世子身上有伤,又盖不得厚被子,要不咱们燃两个炭盆吧,好歹让这屋内暖和一些。”
“还是姑娘想得周全,老奴这就去弄。”邹伯说着转身出了屋,不一会儿便让两名小厮抬了两个炭盆进来,安安稳稳地放在了楚哲床榻的两侧。
才将一切安顿妥当,孙姑姑也提着食盒过来了,脸上堆满了笑:“老夫人听闻姜姑娘回来了,寻思着还没来得及用午膳呢,便特意让老奴送了膳食过来,也不知合不合姜姑娘的味口。”说完便打开食盒,在屋内的案桌上开始布菜。
“多谢老夫人了,也辛苦孙姑姑了。”
孙姑姑故意打趣:“都是一家人,姑娘客气什么。”随后便转身出屋,且还顺手拉走了邹伯,且还顺手将屋门也带上了。
姜欣然也没介意,看了眼床上的楚哲后转身去案前用膳,用完膳又饮了几口茶水,在屋内踱了会儿步,便感觉一阵倦意袭来。
往常这个时辰她都得小憩一会儿,何况昨晚为照顾父亲通宵未眠,此时她恨不能倒床睡一觉才好。
罢了,天色还早,世子也未醒,她不如先打个盹。
姜欣然搬了张太师椅放在床前,坐进去后将身子趴在床沿,偏着头沉沉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如此睡了多久,当她再次睁开眼眸时,眼前竟是一双同样大睁的眼眸,眸中还倒映着她惺忪的面容。
姜欣然脑子一嗡,“嗖”的一声从床前站起来,“世子,你……醒啦?”
楚哲仍仰卧在床,头偏过来,怔怔地看着她:“姜欣然,你终于回来了。”
第108章 害羞
楚哲仍仰卧在床, 头偏过来,怔怔地看着她:“姜欣然, 你终于回来了。”
姜欣然一时有些无措, 喃喃解释:“是邹伯让我过来照顾世子几日的,待世子好转了,我便回明德街去打理店铺。”
楚哲微微弯起唇角, 桃花眼里灼灼光华,哪怕有伤在身,俊美的脸上仍溢出几许矜贵来:“你先坐下来, 好不好?”
姜欣然乖乖地坐回到了太师椅里。
楚哲的目光仍落到她脸上,“辛苦你了, 本来……我是不准他们告诉你的,免得让你……挂心。”
姜欣然黯然地瞟了他一眼:“我的事世子件件知晓, 世子的事却好似件件想瞒我。”
“不是这样的。”楚哲伸臂想坐起来解释, 一不小心扯到身上的伤,眉头一蹙, 痛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世子你别动, 身上有伤呢。”姜欣然忙起身将他托着躺了回去。
楚哲缓了缓, 仍将头扭过来,定定地看着她,“姜欣然,我没有刻意要瞒你,不过是不想你分心, 想你能安心地做自己的事而已。”
姜欣然怨怪地看着他,“世子这样, 只会让我心里更难受。”
他又急了, 忍着痛将脑袋从榻上翘起来:“那我以后什么事都告诉你, 可好?”
明明他为了她才弄成这副样子,现在他还对她事事依从百般迁就,好似生怕惹恼了她一般,与之前那个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楚世子简直是判若两人,她心底又生出许多不忍来。
“你别动。”她上前一步扶着他躺回去,也没接他的话头:“世子现在饿不饿,饿的话我去后厨弄点膳食过来。”
他摇头,“不饿。”
“那我先给世子换药吧。”她说着转身去拿矮几上的托盘。
楚哲“嗯”了一声,又问:“伯父的伤还好吗?”
“还好,你放心。”她拿着托盘转身,托盘里放着绷带、药,还有剪子。
他老老实实地躺着,伸直了腿和胳膊,任她在身侧一圈一圈地解下绷带。
“痛吗?”
“痛。”
她一顿,“那我轻点儿。”
“我能忍着,你放心。”
她还是放轻了手里的动作,小心翼翼地生怕弄痛了他,直到剥掉他身上所有的绷带,她才略略松了口气。
他光着身子,只在腹部盖了一层薄被,白皙的身体伤痕累累,尤其右腿处的伤口有点大,上面还糊着擦不掉的血痂。
姜欣然心疼地看了他一眼,低头去拿药瓶,开始一点点给他上药。
但她的手指刚触到他的肌肤,他身体微微一抽,双拳霎时握紧。
“痛吗?”
“不是。”
“那是冷?”
“也不冷。”
姜欣然面露疑惑:“那你将身体绷这样紧作甚?”
“我……”他将头转到榻的里侧,避开了她的目光:“我害羞。”
姜欣然一哽,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缓了缓:“又不是第一次给你上药,竟然还害羞,还……说出来。”
他仍然扭着头:“以后我什么事都不瞒你,都告诉你。”
姜欣然:“……”第一次发现这个料事如神无所不能的世子也有冒傻气的时候。
两人沉默了片刻,唯有彼此的呼吸声轻轻交缠,唯有她给他涂药时衣裳的磨擦声响在耳衅。
片刻后,姜欣然再次开口:“既然我涂药会让世子这般不自在,世子何不让府里的女奴来服侍?”
“姜欣然。”
“嗯?”
“除了你,我不想让任何人碰我。”
话里有话,也似乎是话里无话,“可我让你不自在了。”
“害羞不是不自在。”
她抬眸看他:“那是什么?”
他也扭头看她,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又无声地匆匆弹开。
他说不出那是什么,反正他期待她的照料,却也忍不住胸口“怦怦”乱跳。
沉默再次笼下来,像网一般牢牢地笼住他和她,她趴在床沿一点点给他上药,他则仰卧于榻,面覆薄红任她摆布。
氛围有些尴尬,却也莫名的溢出几许甜蜜。
“姜欣然。”
“嗯?”
“这次若有你做我的眼,我便不会受伤。”
她一顿,担忧地问,“那些人又使了火药球,是不是仍在怀疑世子的眼睛?”
“不管那些人怎么想,我……只想你做我的眼。”
姜欣然起身去托盘里剪绷带,一边剪一边回:“可我也不能时时处处跟在世子身侧呀。”
“姜欣然。”他忍痛吃力地坐了起来,“我想我们能一直在一起,我想娶……”
话未说完,便被她拦腰截断:“我老早就与世子说过,去找个医官瞧瞧,说不定能将眼疾治好的。”她说完便转过身来,一手举着剪子,一手拿着长长的绷带,满脸无辜地看着他,像只懵懂的麋鹿似的。
他霎时没了勇气续起之前的话头,他想娶她为妻,想与她相伴一生生死不离,可万一被她拒绝了怎么办?万一她没作好准备怎么办?万一又吓着她了怎么办?
不能用强,不能哄骗,他当真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哦。”他黯然地低头,垂目:“那到时若找到合适的医官,你也须得陪着我一起。”她有时是他心底最牢实的那根支柱。
“好。”她答得温柔而干脆,继而躬身给他的伤口缠绷带,“那世子也须得说话算话。”
他也温柔地应了声“好”。
上好了药,缠好了绷带,身上虽仍隐隐发痛,但于他而言压根算不得什么,且还有她在侧,他心绪甚是爽朗。
“要不要再躺一会儿?”她问他。
“我想坐着。”坐着才能好好地看着她。
姜欣然拿了个引枕轻轻放于他背后:“那你靠着,舒服些。”
楚哲便乖乖地靠在了引枕上,脸上带了些许病容,又白又俊:“姜欣然。”
“嗯?”她又拿了床薄毯给他披上,免得让他冻着。
“晚上我想回怡安院住。”
姜欣然怔了怔:“听胡大说,世子后来一直住在书房?”
“嗯。”
“怡安院那边要方便许多,世子何必自个儿苦自个儿。”
他偷偷瞄了她一眼,嗫嚅着:“我怕……睹物思人。”
姜欣然一顿,也偷偷瞄了他一眼,没吭声。
以前他逞强、嘴硬,且从不示弱,现在他终于能敞开自己,她问什么,他便答什么,且还极力把握着言语的分寸,以免给她施加了压力。
见她不吭声,他又低声道了句:“若是你不想与我一起过去,那就住在书房也行。”
“我没有不想。”姜欣然微微一笑,“待会儿我便陪世子一起过去。”
“好。”他又唤了声“姜欣然。”
“嗯?”
“我想吃你烤的鱼。”
她略一挑眉:“我烤的鱼?”
“嗯,咱们在融洞里时,你用干柴烤出的鱼。”
姜欣然抿嘴一笑:“世子竟还记得那味道。”
他也温柔一笑,“当然记得。”
“好,我晚上烤给世子吃。”
到了掌灯时分,邹伯吩咐两名小厮抬了一副步辇过来,继而将浑身是伤的楚哲扶上步辇,抬往怡安院的主卧。
雨早就停了,甬道两边葱葱郁郁,晚风轻拂,空气里飘着一股混合着泥土气味的花香,深深浅浅,若有若无。
姜欣然才走进怡安院的大门,熟悉的气息便扑面而来,这种熟悉感让她从心底里排斥,却又觉得亲切;想远离,却又无比眷恋。
院墙处的两株梧桐树曾经枯叶满枝,如今却已枝繁叶茂;前厅门口的香炉里还剩半炉香灰,还是那日走得急玉儿没来得及倒掉的。
屋内的桌椅、壁毯、门帘仍如原来那般静默着,好似一张张沉默等待的脸孔,也好似一个个时间静止的利器,恍如只要它们不变,她也就从未离开。
邹伯躬着背进屋,对着姜欣然咧嘴一笑:“世子老早就交代过,不许动屋内的一针一线,这不,得知你们今夜要宿于此处,老奴只得让人草草打扫了一番,还望姑娘莫介意才是。”
姜欣然微微一笑:“邹伯客气了。”
话刚落音,两名小厮便搀着楚哲下了步辇,入得前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