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她一眼,抿了抿唇:“你若是不喜屋内还是从前的样子,我便让人将这些摆件全都换了。”
“不不不。”姜欣然连忙摆手:“我喜欢的,不用换。”
只要她喜欢,他也便安心了。
天已经完全黑尽了,姜欣然将楚哲安顿进前厅的太师椅里,继而在院前的空地上摆上干柴,搭上烤架,又让邹伯弄了一罐火油、两斤洗净的鲜鱼过来。
当夜沉入寂静之中,侯府的怡安院里却灯火通明火光闪烁,姜欣然将鱼放在火堆上,烤得“嗞嗞”冒油香气四溢,楚哲则坐于旁边的太师里,头搁在椅背上,闪烁的火光映得他面色半明半暗,看上去五官更英挺了。
烤完一条鱼,她便将其递到他面前:“世子试试味道。”
他接过去,放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口。
她故意一惊一乍,“呀,我还没给世子挑鱼刺呢。”
他小心翼翼地嚼着发烫的鱼肉,“姜欣然,你可别小瞧我,我自己会挑刺。”
姜欣然得意一笑:“是吗,我可是记得,以前世子都不知道鱼身上有刺呢。”
“姜欣然,你在翻旧账。”
“这可不是翻旧账,这是在追忆往事。”
他斜了她一眼,故意示弱:“如今我满身是伤,你竟还要取笑我。”他裹着白色披风,一脸病容,桃花眼微垂,眼尾轻轻拉出去,妩媚深情,我见犹怜。
她果然心软了,收起话里的机锋,语气也软下来:“世子身上还痛吗?”
“痛。”其实不过外伤而已,这点痛他是能忍的,但他不想再在她面前逞强,就想讨她一点儿好。
“外头有风,要不我将世子扶到屋里去吧?”
“不,我想看着你烤鱼。”他说完再次抬起手里烤熟的鱼,轻轻咬上一口。
她关切地看了看他,蓦地发现他嘴角沾着一抹烤鱼身上的黑迹,像一撇胡须似的,一直往耳后延伸,高高在上金尊玉贵的楚家世子,何时这般出过糗,她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
“你又在笑话我?”
“不是我要笑话世子,实在是……世子太好笑了。”姜欣然也顾不得烤鱼,用手指着他的嘴角,笑得弯下腰去。
相识这么久,她何时在他面前笑得如此自由而肆意过,这才是她本来的样子吧?一个不到十七岁的女子该有的样子吧?
他觉得开心,因为她开心。她笑得喘不上气来时,他也在一旁呵呵地傻笑。
邹伯见二人心绪大好,特意叮嘱后厨又备了一桌热的菜肴,且还送来了一壶果酒,“世子已几日没好好用膳了,姜姑娘也好些日子没回怡安院了,不如趁着今日高兴,多吃一些。”
楚哲用巾子擦了擦手,又擦掉了嘴角的黑迹,朝餐桌上扫了一眼:“酒就不用了吧。”
邹伯却已拿起酒壶满上了两杯:“老奴知道世子平日滴酒不沾,但自从云溪苑回侯府后,世子也常在家宴上饮上两杯果酒,今日这般高兴,饮一杯是无碍的。”
楚哲看了眼姜欣然,见她无异议,便也不推辞了,待邹伯退下,两人便就着火堆的光亮,开始享用满桌的菜肴。
虽是个无星无月的夜晚,但天气刚刚好,不热不冷;光线也刚刚好,不亮不暗;连火堆里的干柴都刚刚好,不多不少。
两人相依而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吃着。
楚哲端起酒杯问她:“能饮吗?”
姜欣然茫然地摇了摇头:“没怎么饮过,不知能不能饮。”
以前是姑母不让她沾酒,后来是没机会沾,在明德街开了铺子后,与李妈、玉儿饮过一回,但只饮了两口,并不敢尽兴地饮,所以具体能饮多少,她心里确实没底。
“那就只饮这一杯罢了。”
“世子身上有伤,能饮吗?”
“无碍。”
两人轻轻在碰了碰杯,那清脆的瓷盏碰撞声在寂静的夜晚听来也格外悦耳。
饮完一口酒,又吃下几口菜,如此反复,一杯酒便很快下肚,姜欣然白皙的小脸上渐渐浮起一层薄红,话也莫名多了起来:“世子。”
“嗯?”
她用手扶额,支着自己的脑袋:“没想到……我还能回到这里。”她说着咯咯笑起来:“其实一切并没想象中那么难。”
楚哲偏着头打量她:“姜欣然,你是不是醉了?”他只知自己酒量不大,没成想这个女人的酒量更小。
“醉了吗?我不知道呀。”她笑着揉了揉自己的眼:“我现在感觉很舒服。”
楚哲目露关切,“我让人扶你回房歇息好不好?”
第109章 表白
楚哲目露关切, “我让人扶你回房歇息好不好?”
“我不。”她语气里带了几许小性儿,是从未在他面前流露过的那种小性儿:“我就想在这儿坐着, 你别动我。”
“好, 不动你。”他温柔地哄着她,抬手扶了扶她的肩:“你且好生坐着,别滑下去了。”
“世子。”
“嗯?”
“你是不是很讨厌这座府邸?”
楚哲抬头看了眼黑茫茫的天空, “以前有柳氏时,是讨厌过,后来她不在了, 我也便不讨厌了。”他说着转头看她:“你是不是……也不喜欢这里。”
姜欣然摇着头,嘴边仍挂着笑, 平时她极少这样肆意地笑,“其实我是……喜欢这里的, 只是我不想承认而已。”
“为何会喜欢?”
“因为……那是一段难忘的光阴。”她说完胳膊一软, 整个脑袋都耷在了餐桌上。
“姜欣然。”
“嗯?”她闭着眼,身子却动也未动。
“你冷不冷?”
“不冷。”她喃喃应声。
他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 盖在了她身上, 宽大的衣袍霎时罩住了她纤瘦的身体, 随后他扶着她的肩,轻轻将她移到了自己怀中,与她头抵着头,肩膀挨着肩膀。
“姜欣然。”
“嗯?”
“你不介意我这样抱着你吧?”
她在他怀中拱了拱脑袋,咯咯一笑, 答非所问:“我现在与世子是不是平起平坐了?”
他也温柔一笑,仰头看着夜色:“嗯, 这辈子我们都平起平坐, 或者, 你若是还想骑在我头上,也行。”
姜欣然又咯咯笑起来,笑完哽咽一声,突然开始呜呜地哭。
他低头看她,体贴地为她拭泪,那泪水还带着她的体温,暖暖的,往常,她哪怕受再大的委屈,哪怕那泪水溋满了眼眶,她也死死地忍着,绝不让它们落下来,今日饮了酒,倒能见她肆意地哭一回了。
“为何哭了?”他低声问她。
“我欠世子的太多了。”
“姜欣然,你不欠我什么。”他的声音格外温柔,“而且……你还救过我的性命呢。”
他脑中蓦地浮现出与她纵情时的场景,那个寒凉而灼热的带着血腥味的夜晚,他一次次地深入她,一次次地抵达快乐的顶点。
“不要多想了好不好,姜欣然?”他喉头发涩,下腹莫名感觉有火在烧,所幸身上有伤,痛与欲,算是两相克制了。
姜欣然摇了摇头,脸上的泪全擦到了他胸前的交领上,“若不是因姑父那件案子,你也不会被我反复拖累,对不起!”
“姜欣然。”他握了握她的肩,她的肩瘦削,他的手掌刚一罩上去,便清晰地感受到了她的骨形,“我早就与你说过,调查你姑父那件案子,并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朝廷公理。”
一开始冒险调查确实是因为她,但随着调查的深入,也确实不再仅仅是因为她。
这世道黑的便是黑的,白的终究是白的,若有人想混淆黑白颠倒是非,也总要有人去揭露黑白明辩是非,否则,谁来守护天下的公平正义?谁来捍卫律法的严谨与规范?蒋伯辉尚且能为之折去双腿,作为朝堂重臣的他,又岂能冷眼旁观?
“世子。”她软软地依偎着他。
“嗯?”
“你是个好人。”
他一顿,随后又无奈一笑:“姜欣然。”
“嗯。”
“你能不能别只是将我当成一个好人。”
“那我要将你当成什么?”
他抿了抿唇,垂目看了她一眼,趁着她酒醉,终于鼓起勇气开口:“你能不能……试着喜欢我,试着……与我相爱?”
她晕晕乎乎的,在他怀中深深吸了口气,吸到的全是淡淡的龙涎香的味道,其实这也是她喜欢的味道。
“姜欣然,等大理寺那件案子了结,我想重新娶你进门。”他收紧了臂力,将她更牢地环进怀中,臂上有伤,很痛,但他顾不得这些,“你不是不想做妾吗,那就做我的妻,往后我也不纳妾,就你一个,我们相守到老,好不好?”
她仍是静静地扒在他怀里,不吭声。
他暗暗有些紧张,酒后吐真言,不知她会如何回应,“姜欣然,你说话。”
姜欣然迷迷糊糊,微微抬眸,长长的眼睫如扇子般轻轻颤动,杏腮轻粉,唇染酒香:“世子,我得想想,我还……从未喜欢过别人呢。”
他滚了滚喉头,看着她,想狠狠地欺负她,可是他不敢,怕她难过,怕她再次逃离。
“好,那你好好想想。”他轻轻一喘,再次宠溺地将她的头摁进怀中:“我会一直等你想好,无论多久,我都等着。”
寂静的夜色里,相拥的二人身影交叠,旁边的火堆偶尔发出“噼啪”一声轻响,火光跃动,将他们周围的世界涂上一抹金色的光晕。
“姜欣然。”
“嗯?”
“你是世间最好看的女子。”
她咯咯一笑,卷着舌头:“世子也是最好看的男儿。”
“那我们是不是很相配?”
“我得想想。”
“姜欣然。”
“嗯?”
“你在耍赖皮。”
“我没有。”
“你就有。”
“世子。”
“嗯?”
“你不逞强了,真好。”
他微微一笑,“为何觉得好?”
“因为这样才看得清你。”
他沉默了片刻,“以前我错了,对不起。”
她抬手捂住他的嘴,“不用你道歉。”
他覆住她的手,“姜欣然”。
“嗯?”
“你的手好凉。”
“哦。”她已困倦得睁不开眼了。
“外头有点冷,我想抱你进屋去睡。”
“世子身上有伤,我自己能走。”她说完便踉跄着想从他怀里钻出来。
他臂膀稍稍一用力,又将她拉了回去,“放心,有伤也抱得动你。”说着略略一弯腰,便将她连人带披风一把抱了起来,继而转身往屋内走,右腿有点痛,但他向来能忍,受得住。
屋内烛火摇曳,光影闪烁,寂静了数月的怡安院,终于迎来了曾经的男主人与女主人,婢子小厮们早就知趣地退下了,连屋门都紧紧地关上了。
楚哲将女人轻轻放于榻上,又吃力地躬下身体,小心地替她脱掉了外衣,鞋袜,甚至还卸下了她头上的一根钗镮。
他拿着那根钗镮在灯下看了好一会儿,觉得眼熟,却又记不起是否是他买给她的。
以前他送给过她许多衣裳首饰,但每次都是邹伯去打理,他从未亲自挑选过,想来他对自己便有些懊恼。
姜欣然压根儿没留意到男人的心绪,她本就是个贪睡的人,再加之又饮了酒,身子刚一沾那床榻,好似出门的游子回了家似的,眼一闭就睡了过去。
楚哲轻轻给她盖上被褥,又坐在床沿静静地看着她好一会儿,熟睡的她,恍如一只温暖而玲珑的猫儿,绵绵软软的,看她,让他觉得幸福。
待她睡安稳了,楚哲这才令小厮搬了张软榻进屋,面对面放在了床榻的旁边。
待屏退了仆从,熄了屋内的烛火,他才在软榻上慢慢躺下来,他自是想与她睡一床的,但没经过她同意,他不敢冒然行事,毕竟,他得尊重她。
屋外已有更夫在敲梆子,夜更深地沉了下去,透过莹莹黑暗与她相伴,听她的呼吸,于他而言,便是这世间最为美好的事。
姜欣然第二日醒来,映入眼帘的又是一双墨染的桃花眼。
她一窘,脑子霎时清醒,“嗖”的一声坐了起来:“世子,你醒啦?”醒来竟然就盯着她看!
他仍是一脸病容,看上去矜贵而脆弱,“嗯,你若是还想睡,可以继续睡。”
“不睡了。”他一个病人都醒了,她一个照顾病人的人却还在贪睡,像怎么回事。
姜欣然赶忙下床,脑子里还有昨夜醉酒的画面,却并不真切,好似梦镜一般,她又瞟了一眼旁边的软榻,没敢多问。
为避免尴尬,她只顾着匆匆忙忙地收拾着屋子,随后便准备服侍世子去洗漱。
人还未出门,便听到丁秋生在门外禀报:“姜姑娘,不好了,刚刚见明坊胡大来传消息,说是郑姑娘要生了,难产。”
姜欣然头皮一紧:“难产?”郑淑娴这才怀孕七个多月呢,何只是难产,明明还是早产。
她脸都急白了,转头看向楚哲:“世子,我得先回一趟见明坊。”
楚哲立马安慰她:“你别急,我陪你一起去。”
“可你身上还有伤。”
“外伤而已,无碍。”他说着唤了声丁秋生。
“奴在。”
“你现在赶紧将张医官接到见明坊去。”
丁秋生应了声“是”,小跑着离开。
楚哲又唤了声“邹伯”。
邹伯应声入屋。
“你也赶紧驾车送我和姜姑娘去见明坊。”
邹伯关切地看了眼主子:“世子身上的伤不要紧么?”
“放心,不要紧。”
不过一盏茶功夫,两人随意收拾一番后,也没来得及用早膳,便跨上了去见明坊的马车。
楚哲右腿有伤,邹伯硬是在那车轼下放了几层踏凳,亲眼见到主子被姜欣然搀上马车、安安稳稳坐好后,这才甩响手中的马鞭,朝明德大街的方向飞驰而去。
见明坊里,郑淑娴已痛得筋疲力竭、神思恍惚,头上已冒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凌乱的发丝贴在额角,看上去憔悴不已。
李春娘坐在床沿,牢牢握住郑淑娴的手,急得眼里泪花儿直冒:“郑姑娘,你可千万别歇气呀,儿奔生娘奔死,女人生孩子都是这样儿的,你可得要打起精神呀,再使点儿力,孩子说不定就出来了。”
一旁的稳婆也急得直冒汗:“姑娘,你这胎位不正,若是自个儿不使力,孩子如何出得来?”
郑淑娴面色发白,连喘气都没了力气,哪还听得进她们的话,她才仰头歇一会儿,巨烈的阵痛再次袭卷而来,她全身一阵抽搐,面色胀红青筋暴起,一把反握住李春娘的手,握得她全身都跟着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