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娘看着心疼:“孩子,你若是痛,就叫出来,叫出来了会好受一些。”
郑淑娴却紧紧咬着牙关,硬是一声也没叫。
阵痛过后,身下又流了一层血,但腹中的孩子却丝毫没动静。
稳婆急,李春娘也急。
连跑进跑出递热水和巾子的玉儿也跟着着急,“夫人,难产是不是也能顺利生产?”
李春娘缓了口气:“能的,郑姑娘一定能的。”
话未落音,便听胡三在门外禀报:“夫人,姑娘和世子,还有那位张医官都来了。”
床上的郑淑娴一听世子也来了,眸中闪过一抹担忧,嘴上还没来得及出声,巨烈的阵痛再次袭卷而来,她不由得再次隐忍地握住了李春娘的手。
第110章 郑淑娴之死
李春娘一边握着她, 一边急切地应声:“快请,快请。”
姜换然将世子安顿在店内的圈椅里后, 便领着张医官进了后院郑淑娴的屋子, 屋内因光线幽暗燃了几盏烛火,帐幔已悬下来,挡住了郑淑娴的身子, 唯有她汗涔涔的胳膊从帐幔底端伸出来,放到了床衅的引枕上。
稳婆早已转身立于一侧,李春娘也从床前的圆凳上起身, 给医官让出了位子。
张医官阔步上前,坐上圆凳后开始给产妇号脉, 当他的指尖刚触到产妇的脉膊,眉头就蓦地蹙起来。
医官一蹙眉, 姜欣然不由得胸口一紧, 低声询问:“可是有妨碍?”
此时床上的郑淑娴好似再次被阵痛袭卷,手腕一弯, 猛的将胳膊从医官手里抽走, 缩回了帐幔内。
张医官面色凝重, 也没打算再给她号脉,转身背起药箱,提腿就往屋外走。
姜欣然跟了出来,再次急切地询问:“请问医官,可是有妨碍?”
张医官为难地叹了口气:“老夫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母体过于虚弱,又过早动了胎气, 再加之胎位不正, 怕是……神仙也无能为力了。”
姜欣然身子一软, 趔趄了一下,幸好扶住了旁边的廊柱,但她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颤声问:“张医官是何意?”
张医官面露怜悯之色,干脆直言相告:“母体难逃血崩之劫,老夫眼下唯一能做的,便是……尽量保住孩子。”
恍如晴天霹雳,姜欣然脑子一“嗡”,蓦地有泪涌出眼眶,她头一转,背过身去,一把擦掉了眼里的泪,双手竟情不自控地微微发颤,郑淑娴实在太年轻了啊,她怎能相信,她生个孩子竟要把命都丢了?
姜欣然咬牙吸了口气,再次转过身来,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悲痛:“连一丝生机都没有了吗?”
张医官无奈垂目,摇了摇头。
她沉声问,“请问医官,我现在能做什么?”
张医官神色微敛,“陪着她,直至给她服下老夫所开的催产药,诞下婴孩为止。”
姜欣然气息微颤地应了声“好”,继而握了握拳,转身进了屋子。
屋内仍是一片忙乱,郑淑娴仍在咬牙拼了命一般使劲地生,稳婆仍坐在床尾着急地催她用力,李春娘则握着她的手,一声声地劝慰、鼓劲,那苍老的手腕早已被握出一条条红色指痕。
姜欣然走了过去,“母亲,你先去歇息一会儿,我来陪着她。”
李春娘抹了把湿润的眼角:“好,你好生陪着她。”说着便起身将位子让给了姜欣然。
被折磨得形容狼狈的郑淑娴喘了口气,看了眼姜欣然,苦笑一声,低声喃喃着:“我这么没用,又要让你见笑了。”
姜欣然用巾子给她擦着额上的汗,继而轻轻握住她的手,喉头有些酸涩,但仍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谁生孩子不得丢几回人,别以为你出身高贵就能躲过去。”
郑淑娴眸中溋出泪来:“姜欣然,我怕是生不出来了。”
“你给我闭嘴。”姜欣然故作生气地数落她:“你这般自命不凡自以为是,若是在生孩子这件事上败下阵来,我当真瞧不起你。”
又是一阵疼痛袭卷而来,郑淑娴哽咽一声,说了句:“我知道……这次不行了。”说完一把抓住她的手,终于沉痛地“啊”了一声。
她早就知道自己难逃一劫,从得知姜大鹏被抓走开始,她就见了红,后来又知晓楚哥哥被炸伤,她更是连夜动了胎气,医官说得没错,她无法将孩子怀至足月。
她的身子早在前些日子于家中成日饮酒时饮坏了,也早就被那些执念所引发的忧思掏空了,她本已是个死人了,这个孩子是个意外,又让她活了这些时日。
“你可是尚书府的闺中嫡女,你要说自己不行,你信,我都不会信,郑淑娴你给我咬牙挺住,听到没有。”姜欣然握着她的手,说得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郑淑娴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再次咬紧牙关,承受住又一次的阵痛。
此时玉儿匆匆进得屋来,手里端着研好、泡好的催产汤药:“姑娘,快让郑姑娘喝下吧,喝了娃娃就能出来了。”
姜欣然忙一手接过汤药,一手将郑淑娴从床上搀起来。
郑淑娴被折磨得全身是汗,衣裳及头发丝全贴在了身上,面上也不见丁点血色,似已是气若游丝,但一听是催产的汤药,她强撑着一口气伸过脑袋,从姜欣然手里几大口将汤药喝净,喝得喉咙里连连作呕也咬牙吞了下去。
随着汤药下肚,阵痛便愈发密集,一向高傲轻慢的郑淑娴再也忍不住那极限的痛苦,倔强的嘴里不时地传出一声声“啊”的低吟。
姜欣然也急得满头大汗,握着她的手,时不时地给她擦汗,手上的巾子都湿了好几张了,如此又熬过了近半个时辰,郑淑娴眼看着面色发紫再也撑不住了。
稳婆坐在床尾,托起被子急切地喊着:“还差一点点,都能看到娃娃的头顶了,姑娘,再使把劲儿,最后使把劲儿。”
郑淑娴咬着流血的嘴唇,脸上泪水与汗水交织,她攒住最后一把气力,憋着气,咬牙狠狠一使劲,一声婴孩的啼哭终于穿过烛火闪烁的屋子,清脆地响在众人的耳衅,郑淑娴也同时“啊”的一声重呼,身子一软,瘫回到了床榻上。
屋外,楚哲听到孩子的啼哭,神思略略一沉,转头看张医官:“当真再没法子了?”
张医官双手搓着身体两侧的衣袍,无奈地摇了摇头。
李春娘站在产房外的台阶上,在捂着嘴低低地哭。
屋内,不知情的稳婆在惊喜地喊着,“生了,生了,是个千金,个头虽小了些,可小手小脚扑愣愣的,机灵得很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快速地给孩子擦净身子,再用包被包起来,抬眸时蓦地瞥到产妇下身汩汩涌出的鲜血,神情霎时怔住。
姜欣然已预知到情形,朝呆住的稳婆沉声吩咐:“将孩子抱过来,让她母亲看看。”
稳婆脸都白了,木讷地看着姜欣然:“姑娘,血,血……崩。”
姜欣然再也控制不住心底压抑的悲痛,厉喝一声:“我说了将孩子抱过来。”
稳婆吓了一跳,双腿打颤地将孩子送到姜欣然手上,继而猫着腰退出了屋子。
姜欣然将软糯糯的孩子放在郑淑娴枕衅,“你看,像你呢,也生了一双好看的单凤眼。”
郑淑娴气力耗尽,好似连睁开眼皮都很吃力了,她微微一偏头,看了眼襁褓中的女儿,虚弱一笑:“好丑啊,皱巴巴的,像个老太太似的。”
姜欣然故作轻松地一笑:“人家才在你肚子呆了七个多月,能长成这样就不错了,说不定你当初出生时还比不上她呢。”
郑淑娴满脸疲惫地叹了口气:“姜欣然,你养孩子的银钱……我怕是要还不上了,往后等孩子长大了,你找她要吧。”她说着缓了缓:“让她叫你母亲,跟着你长大,做你的小棉袄。”
姜欣然再也忍不住眸中的泪水,一时哽咽得说不上话来。
她虚弱地抬眼看她,微微一笑,“怪不得你很少哭,原来,你哭的时候这样丑。”
姜欣然破涕为笑:“我再丑,也比你好看。”
郑淑娴的眸中也闪出泪光来:“嗯,我知道的,所以,楚哥哥才喜欢你呀,才会对我不屑一顾呀。”
姜欣然抹了把泪,轻声问她:“世子就在外头,我喊他进来,让你见见他可好?”
郑淑娴虚虚地看着床顶的承尘,无力地摇了摇头,“不了,执着于他半生,也不曾让他多看我一眼,如今我满身血污、一脸狼狈,他若是来了,不过徒增我的难堪罢了。”她眸中涌出更多的泪水,“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愿来生所求皆如愿,所爱皆爱吾。”
姜欣然握着她的手,给她拭泪,“对不起,郑淑娴。”
郑淑娴抬眸看她,眸中涌出从未有过的温柔:“姜欣然,你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作为女子,咱们都有着自己的身不由己,我不怪你了。”
姜欣然泪落腮边,哽咽了片刻,轻声问她:“孩子要不要跟你姓郑?”
她摇了摇头:“姓迟吧,她是迟明轩的女儿。”说着又含泪苦笑一声:“这或许就是报应啊……我给楚哥哥下情人花之毒,没有得逞,我父兄便依样画葫芦,又给迟明轩下了同样的毒,并将我送到了他的床上,让我与他有了荒唐的那一晚。”
姜欣然略略一怔,满目痛惜。
郑淑娴再次看了眼襁褓中的孩子,“桃之夭夭,其叶蓁蓁。就叫她迟蓁蓁吧,愿她往后能有个幸福的归宿……不要像我一样,落得这么个凄惶的下场。”
姜欣然抹了把泪:“我可就是个贩子,一身的铜钱味,你别指望我能将你的女儿养得多娇贵。”
她抬眸看她:“姜欣然,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呀,你不贪名利、不慕富贵,自己养活自己,自由自在,多好啊,这辈子我是没机会学你了……就让我的女儿好好长大,好好学成你的样子吧。”
姜欣然的泪水扑簌簌地往下掉,捂着嘴,压抑地哭。
“别哭,我也不是啥好人,死了也没啥好可惜的。”郑淑娴疲惫地缓了缓,声音更虚弱了:“我的死讯……别告诉郑家,我不想再与他们有瓜葛,也免得……给你惹上人命官司,到时你直接把我拖到乱葬岗,随便用一堆黄土埋了算了,总比当初……跳河来得圆满,是不是?”
姜欣然泣不成声,“你别这样说自己。”
郑淑娴闭上眼,歇了一歇,最后用力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这里,这里……”
姜欣然擦着泪,哽咽着问她:“怎么了?”
她气若游丝:“打开……我的领口。”
姜欣然依言解开了她的领口,只见她消瘦的脖颈处挂了一根细绳,细绳沿着她的锁骨垂下去,末端挂着一枚亮锃锃的铜月亮,小小的,弯弯的,她霎时愣住,“你,这是……”
郑淑娴无奈一笑:“这是我郑家之物……若是早点告诉你,伯父便不会瘫了,楚哥哥……也不会受伤了,对不起。”
姜欣然再次抹了把泪,沉声问她:“是你父亲吗?”
“还有哥哥。”她虚弱地缓了缓,一把抓住了姜欣然的手,将她拉近,用尽体内最后一丝气力:“德妃娘娘……的小名,就……就叫月月。”
郑淑娴说完如释重负,嘴角挂着一抹浅笑,轻轻地闭上了眼眸,随后胳膊一软,手缓缓从姜欣然手里滑落,彻底没了气息。
这求而不得的一生啊,她也算用尽全力努力过、挣扎过,甚至还不择手段地争取过,如今尘缘了却,她也再无遗憾,来时热热闹闹,走时清凄冷寂,只愿与这世间自此两不相欠。
襁褓中的蓁蓁在扑腾着小手,嘴里“咩咩”地叫唤着,像只幼小的糕羊似的,一阵冷风自门口袭入,吹熄了屋内的两盏烛火,光亮暗了几重,好似也跟着郑淑娴离去了一般。
血腥味在空气中肆意弥漫,厚重、黏腻,直往人的鼻孔里钻。
姜欣然呆呆坐在床前,脑子里空茫了好一会儿,随后抹干了眼角,轻轻抱起婴孩,走出了屋子。
李春娘、楚哲及一众人等皆在屋外等着她,一见她出现,面上皆露出关切之色。
姜欣然眼皮红肿,但神色沉静:“郑淑娴走了,孩子……就叫蓁蓁。”
第111章 心疼
楚哲由胡大搀着往前走了两步, 低声问她:“你可还好?”
“我还好。”她说着低头看了眼襁褓中的婴孩:“孩子也好。”
“我已让丁秋生去安顿棺椁,余下的事你不用操心。”
“多谢世子。”姜欣然转身将孩子送到李春娘手上, 将仍在发颤的手臂缩进袖口里, “郑淑娴刚刚叮嘱过,死讯不通知郑家,就将她……与表姐葬于一处吧。”
楚哲温柔地应了声“好”。
她转身往走廊另一侧走。
“你去哪里?”他问她。
她步子一顿, 也没回头,语气有些疲惫,像是对楚哲说, 也像是对众人说:“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说完转身徐徐回了自个儿屋,并轻轻关上了屋门。
整个世界好似都跟着那扇关紧的屋门而静了下来。
玉儿行至李春娘身侧, 偏着头打量了一眼婴孩,又抬头看了眼姜欣然的屋子, 面露忧虑:“姑娘她不要紧吧?”
李春娘无奈地叹了口气:“且让她一个人静静吧。”
屋内, 姜欣然踽踽行至床榻前,腿一软, 无力地跪了下去, 头趴在床沿上, 拳头塞进嘴里,隐忍而沉痛地哭起来,簌簌而下的泪水湿了握紧的拳,也湿了拳下的床单。
她为郑淑娴的死而哭,也为自己的活而哭, 更为身为女子的命运而哭,人生恍如一场战役, 她们倾其所有用尽全力去抗争, 所求的, 竟不过是自在地活着而已。
屋外,楚哲守在门口,敛住神色,看着白晃晃的天,不发一言。
玉儿见主子都进去小半个时辰了,心下担心,想推门进去看看,手还未触着木门,便听到楚哲一声低喝:“别进去。”
“奴婢担心姑娘。”
“让她静一会儿吧。”他知道她在哭,也知道她不想在人前哭,她总说他逞强,她又何尝不是。
他们本是相同的人,皆不擅于向人展示自己的脆弱,皆擅于用坚硬的盔甲将自己包裹,即使盔甲内的肉身已鲜血淋淋,也要倔强地故作强大地去抗衡。
但他已在敞开自己了,试着向她示弱了,可她却仍固执地朝他背过身去,不让他看到自己的眼泪。
他觉得失落,也觉得心疼,他突然怀念起昨晚酒醉后泪水涟涟的她了。
如此又约莫过了两刻钟,姜欣然终于释放完自己的情绪,擦干了泪水,眼皮红肿地从屋内走出来,沉静地看着玉儿:“你去附近街道打听一下,或找李妈问一问,得赶紧给蓁蓁找一位乳娘,她刚出生,正等着吃奶水呢。”
“好的姑娘,奴婢这就去。”玉儿说完小跑着出了后院。
姜欣然又看向坐在廊下的楚哲:“世子,我也有话想与你说,咱们进屋去说吧。”说着便上前一步去搀他。
胡大也在一旁搭了把手,两人合力将楚哲扶进了姜欣然的屋子,并安置在了屋内的太师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