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生前素未平生的女子,死后却在这荒野里静静相依,或许也算是一种缘份吧。
她一边给二人烧着纸钱,一边喃喃低语:“想来,表姐与淑娴倒是有几分相像。”
玉儿将篮子里的香烛一一点燃,风有些大,火折子老是被吹熄,她只得鞠着手挡风:“奴婢瞧着她们长得一点也不像呢。”
“是性情像,骨子里都有几分傲气、几分倔强。”
“这倒是的,尤其是郑家姑娘,除了姑娘你,怕是没人能治得住她。”
姜欣然迎风吸了口冷气,黯然一叹:“表姐走了,楚桃走了,如今淑娴也走了,这一个个姑娘都这般香消玉殒了,倒剩我还好好地赖在这世上。”
“怎的是赖着了?”玉儿总算将烛火点燃,收起了火折子:“正因为她们都走了,所以姑娘要越发好好地活着,替她们活着。”
“你不必劝我,我又岂是那般想不开的人。”姜欣然说着看了眼孟平儿的坟头,苦笑一声:“表姐死前还说我活得如泥地的野草呢,但哪怕是野草,也终究是要拼尽全力去活的,赖着就赖着吧,指望能让我赖久一点。”
“那奴婢也跟着姑娘一起赖。”
两人说着将竹篮里的纸钱烧完,又将孟平儿坟头上的荒草拔净,风太大,泥灰与烟灰吹得满天都是,迷了人的眼,眼中不知是迎风落泪,还是心底悲伤的泪。
“姑娘,都祭拜完了,咱们回吧?”
姜欣然“嗯”了一声,身子却仍站在两座坟冢前,动也未动。
玉儿继续催:“姑娘,好似要下雨了,咱们赶紧走吧。”
话未落音,便见胡三赶着马车出现在不远处的山道上,嘴里大喊着:“姑娘,世子来找你了,正在店里等着呢,小的特意过来接你们。”
玉儿忙替主子应声:“知道了,我们马上过来了。”
主仆二人将坟前吹落的烟灰收拾了一通,这才相携着了朝山道上的马车行去。
楚哲在店铺里等了将近半个时辰,喝完了一盏茶水,吃完了两块糕点,总算见到胡三赶着马车朝店前驶来。
姜欣然由玉儿搀着下了马车,进了店铺,面上挂着一抹浅笑:“让世子久等了,是有急事吗?”
楚哲站起身来,满目温柔:“也不是,就是……想来看看你。”
一旁的李春娘手里抱着蓁蓁,嘴里忙招呼道:“然然,你且领世子去后院聊,这前头人多嘴杂,聊不安生。”
姜欣然应了声“好”,又看了一眼襁褓中的蓁蓁,继而转身领楚哲去了后院自己的屋子。
屋内光线有些暗,她打开旁边的支摘窗,风大,沿着豁口灌进来,倒也透着些凉爽。
姜欣然在矮几上摆上点心,又给他泡上茶水,“新得的铁观音,世子尝尝。”说着坐到了他对面的圈椅里。
楚哲伸出骨节匀称的手,接过茶水饮了一口,“嗯,很清香。”说着又朝屋内瞟了几眼,发现床榻前竟还摆着婴孩的摇篮:“蓁蓁每晚都在你屋里睡么?”
“嗯,母亲晚上要照料父亲,便由我来带蓁蓁睡了。”
“累吗?”
姜欣然微微一笑,露出嘴角浅浅的梨涡:“还好,蓁蓁乖巧,晚上也不大闹腾,只是……”她说着又顿住。
“只是什么?”
“只是我没能再去侯府照料世子的伤了。”
楚哲也微微一笑:“我现在都好得差不多了,无需人照料了。”
她垂目看他的右腿:“那样重的伤,当真好了么?”
“记得你第一次进侯府那日,我被父亲鞭成重伤,不也就几日便好了么?”
“那也是。”她看了他一眼,“邹伯也说,世子的身子底子好。”
两人相视一笑,沉默了一瞬。
“世子找我,当真没事么?”她觉得他脸上明明就写着有事。
他转动着手中的茶盏,凝神看她:“姜欣然。”
“嗯?”
“案子就剩最后一步了。”
她微微一怔,面露疑惑:“哪一步?”
“去皇上面前揭露真相。”
“所有的证据都有了吗?”
“嗯。”
姜欣然瞪着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眸,细细捕捉他脸上的神色,“是不是有危险?”
他故作轻松地摇头:“不会像想象中的难。”
姜欣然不安地站起来,看着他,再次问了一句:“世子跟我说句实话,是不是有危险?”
他也站了起来,行至她身侧,高高的个头几乎挡住她面前所有光亮,头垂下来,看着她,声音温柔而平静,“这取决于皇上的态度。”
“有几成把握?”
“六成?”
姜欣然胸口一紧,“明天就去吗?”
“嗯。”
“所以今天来与我道别?”
“不是道别,就是想来看看你。”想在事发前安安稳稳地见见她。
姜欣然突然有些慌乱,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可……可若是那四成……成真了怎么办?”
“所以得去赌一把。”
“要不再等等,再想个周全的法子?”她盼着这件案子昭雪盼了那么久,但真到此刻,却突然不想他就这么去冒险。
他笑了笑,语气里带着安慰:“再等的话,便会让坏人占去先机,之前咱们那么多努力就都白费了。”
姜欣然喉头酸涩:“我虽希望姑父能昭雪,但也不希望世子用身家性命来换这一切。”
他安慰她:“你言重了,或许到最后不过是有惊无险。”
“要不……先不去了?”
“姜欣然,你冷静些。”他轻轻握住她的肩,她的肩瘦削,他的手掌宽大而温暖,好似也在一瞬间将某种力量传递给了她,他附在她耳衅,声音格外温柔而浑厚,也格外让人心安:“你这样替我着想,让我由衷地感觉高兴,可是姜欣然,我不可以不去,这不只是为了你姑父、为了大理寺各位官员,还是为了先帝朝时被冤死的李将军、为了至今被软禁在德宣宫的废太子宋承,更是为了朝堂的清明,天下的道义、公理,以及许多人都在坚守的正义,我们或许会经受一些波折,包括皇上也要去面对那些不堪的往事,但我们只要坚信自己所走的路是正确的,便无需畏惧,也无需胆怯,因为邪终不能胜正,所以你也不用担心,与我一起扛过去,好不好?”
姜欣然稳住心神,抬头看他,他挡住了光亮,但他的一双眼眸却莹莹发光,这个男人长相俊朗,一身矜贵,且还高高在上盛气凌人,只要他摆出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那浑身的寒气恨不能驱人十里。
可正是这个外表冷酷坚硬的的男人,却偏偏生了一暖人的心肠,剥开他坚硬的外壳,内里却温柔出尘端方豁达。这本就是个会发光的男人啊。
“世子。”
“嗯。”
“我与你一起抗过去。”她满目坚定地看着他。
他们性别不同、出身不同、地位不同,但体内却流淌着一股相同的力量,那是执着、不屈、无畏、坚定,以前她用这股力量来与他对抗,现在却与他站在了一起。
他松了口气,也松开了握在她肩头的手,他想再去抱抱她,却终是将两条手臂收回到了身侧。
“老夫人和侯爷知道此事吗?”
他摇头:“不想被他们阻止。”
“我等你出来。”
“好。”
他往后退了一步,与她拉开了半尺的距离,垂目,轻唤她:“姜欣然。”
“嗯?”
他嗫嚅着,“我……本想再抱抱你。”
她愣住,不知他到底要不要抱,或者她要不要被他抱。
“可我想……等这件事儿过去了,再来抱抱你,可好?”
她沉默了片刻,低声应了个“好”。
作者有话说:
为楚哲落泪了~
第115章 眷念
她沉默了片刻, 低声应了个“好”。
“那我……先回去了。”他说完又不舍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往门外走。
“世子。”她急切地唤他。
他顿住步子, 回眸。
她抿了抿唇, “你要保护好自己。”
“好。”他微微一笑,欲转身继续朝外走。
“等等。”她再次唤住他,好似想与他多说几句话, “你不是爱吃我做的糕点么,带一盘回去,你晚上吃。”
她说完从旁边的木柜上拿了食盒, 再将矮几上的两盘糕点放了进去,继而将食盒递到他手上。
他仍是面色温柔:“谢谢。”
“明日我去宫门口等你下朝。”
“好。”他满目眷念地看了她一眼, 继而提着食盒出了后院。
她跟在他身后,一直看着他上了马车, 丁秋生一甩响鞭, 将马车徐徐驶了离梨花巷口。
雨开始淅淅沥沥落下来,风裹着雨水袭卷而过, 湿了店前的旌旗, 也湿了马车的车帘……
次日, 楚哲仍如往常一般早起上朝。
到达宫门口时他特意滞留了一会儿,见到国公府的马车远远驶来、待周为跳下马车,他这才提脚往宫内走。
周为如跟屁虫一般黏上来,嬉皮笑脸:“楚大学士这是在等本公子一起去上朝么?”
楚哲看也没看他,继续朝前走, 边走边说:“接下来这段时日,若是我出了什么事, 姜欣然在明德街的店铺, 你须得帮着多关照一些, 免得有人欺负她。”
周为听得一头雾水:“什么意思,你能出什么事?”
“昨日赵德开口了,将所有事情吐了个干净,案子所有的证人证据都有了,今日我便找皇上摊牌。”
周为霎时急红了眼,一把拉住他,低吼:“你疯了?此事须得通过刑部或大理寺来走流程最为稳妥,你直接去找皇上,无异于在老虎屁股上拔毛,找死啊。”
楚哲不为所动:“我一个人的事,你不用掺合。”
“怎是你一个人的事了,这案子的调查本公子也有份呢。”
楚哲神色不变:“由我一个人担着,你别逞强。”
“是你在逞强。”周为气得脸都绿了,用蛮力将他拖到一处避静的墙根下:“你可是姑妈唯一的骨肉,若是出事,老头子还要不要活?”
“不是还有你吗,再说了,这也并非是一步死棋。”
“但风险太大了,咱们明明有更安全的路子。”
楚哲淡然地看着他:“那你是否又为皇上想过,此案无异于揭了皇上的老底,若是走大理寺或刑部的流程,咱们虽看似安全了,却是将毫无准备的皇上逼到了绝处,到时难免生出祸事来,咱们本意是要除鼠患,若因此引得整栋房子都着了火,便是得不偿失了。”
周为不甘地咬着牙:“你为皇上想,谁为你想啊。”
他抬头看了眼灰蒙蒙的天色:“尽己所能,得其所好。”说完便转身往太和殿的方向行去。
周为在他身后喊着:“喂,你能不能再考虑考虑?”
楚哲却头也不回,很快消失在甬道的拐角处。
今日的朝堂与往常无异,看上去风平浪静。
仁帝精神头儿还不错,与众臣子聊完几件公务后,又闲扯了几句坊间的风俗风向,这便由吴公公搀着从龙椅上站起来,沉声说了句,“无事就退朝吧。”
众臣子纷纷席地而跪,恭送仁帝。
楚哲却借此大声禀道:“臣还有事想单独禀奏皇上。”
仁帝顿住步子,朝堂下的楚哲看了一眼,眉眼里浮着浅浅的笑意:“那楚大学士就随朕去威仪殿吧。”
反正二人经常在威仪殿议事,仁帝并没觉得有何异常。
“是。”楚哲起身,与吴公公一起,伴着皇上往威仪殿那侧的门口行去。
周为满脸忧郁,盯着楚哲的背影片刻,提起衣摆气咻咻地起身,风一般出了太和殿。
其余各臣子也纷纷往太和殿外退散,唯有郑时初面上闪过一丝惶惑,扭头不住地往威仪殿那侧的门口张望。
他已知昨日楚世子去过监牢,不用深想也知他是去审赵德。
郑时初对赵德的忠诚深信不疑,毕竟他为了自己的妹妹已终身不娶,且还净身进了宫,估计为了这份情谊让他搭上性命他也是甘愿的,就凭几道酷刑几句蛊惑之言就想撬开他的嘴、让他背叛自己的妹妹,那楚世子就是做梦。
但楚世子审完赵德后立马去单独面见皇上,这让他心里突然有点没底,莫名担心事情会在某个节点失控。
掌院学士范辛探究地打量了一眼郑时初,“怎的,郑尚书也想去找皇上议事么?”
郑时初好似没留意到从身后冒出的范辛,尴尬一笑:“非也,老夫不过是见皇上精神头儿还好,便多瞧了两眼。”
范辛也咧嘴一笑,拱了拱拳后阔步出了太和殿。
郑时初心里忐忑不安,退了朝出了宫门后,仍握着拳坐在自家马车内前前后后地思量。
张贵轻启车帘:“老爷,咱们……何时回去?”
“不急,等楚世子出来后再说。”
这一等就等了近一个时辰,本来阴沉的天色慢慢都有了明晃晃的阳光,眼看着就要到午时了。
郑时初的面色却越来越阴沉,他最后握了握拳,下了马车,吩咐张贵:“速速去北门大街后巷,将迟修撰接过来。”
张贵不明所以,却掷地有声地应了声“是”,继而将马车掉头,飞快离去。
此时在另一侧巷口,姜欣然也等在马车里,马车的车窗刚好正对着宫门口,她悬着一颗心,轻启车帘,不住地朝外头张望,手心里又开始一层层地冒汗了。
胡大坐在前室,安慰主子:“姑娘别急,这才过去一个时辰呢,世子与皇上议事总需要花些时间的。”
姜欣然稳住心神:“嗯,不急,咱们慢慢等,世子总会出来的。”其实她心里已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此时威仪殿里。
楚哲跪于殿内的空地上,仁帝则拿着案卷在一页页地细看。
案卷共有厚厚的三本,分别是废太子案、伯爵府命案,及大理寺受贿案的详细经过。
仁帝似乎一个字也不想落下,每一页都要看上许久,他虽不再年轻了,却也并未到骎骎老去的地步,但此刻他牢牢盯着案卷的样子,像极了一个暮年的老人,无力而无措,可又在极力掩饰着自己的无力与无措。
他神色如刀削般硬朗,眸中却盛满悲情,纸张在颤抖,翻页的手指却从未迟疑,每一次翻动,都是一次对于自我的凌迟,这不堪回首的往事啊,竟如有毒的树根一般,在某个他毫不知情的角落,从先帝朝蓬勃地长到了这一朝。
看完一本,他握了握拳,大唤了一声“吴全”。
吴公公听得嗓子眼儿都要跳出来了,皇上极少这般疾言厉色地唤他全名,“奴在。”
仁帝将情绪控制在帝王的威严里,语气低沉,不急不徐:“光线暗,在殿中多燃几盏烛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