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顷几名宫人捧着画回来,一副长长的画卷,从九天阊阖到万国衣冠,从遮天蔽日的华盖到香烟袅袅的金兽香炉,见微知著,见一隅而至繁华盛景,可谓独具匠心。
再看画首的题诗,诗赞太平盛世,赞天下归心,是一首意头极好的诗。而写诗的字,俊逸风流,大开大合,别有一番风骨。
“好!”四皇子率先夸赞,接着又有许多人应和。
丽妃笑道:“沈家三姑娘的画别具匠心,见微知著,真是不一般,若不说出去,谁能知道是个姑娘画的?怕是比翰林院的许多大家也不差什么。”
陛下圣心大悦,道:“赏。”
于是众人争相夸赞沈清妍的画,沈又容与沈清和倒没有人再提及了。
淮安王对纪琢笑道:“都说画好,依我看,沈家大姑娘的字写得也极好,看着,依稀有些端王叔的风范。”
纪琢大大方方地承认,道:“总算这沈家姑娘没有给我这个夫子丢脸。”
淮安王大笑,“王叔先前还说姑娘们不行,你看这画这诗这字,多少饱读诗书的男子尚且比不得呢。王叔,你教出了几个好弟子。”
纪琢含笑不语。
宴席过半,陛下等人纷纷起身更衣。沈清妍被淑妃叫到前头去了,沈清和心里不舒坦,悄悄地拉了沈又容,道:“阿姐,你陪我出去走走罢。”
老太太听见了,道:“不可走太远,小心避着人。”
“是。”
沈又容与沈清和离席了,夜色渐深,春末的夜里还有些凉。沈清和与沈又容走到一处宫殿后头的亭子里,见此处无人,便坐下了。
沈清和面色郁郁,这样大的场合,三姐妹同时作画写诗,只有沈清妍一个人大出风头,沈清和竟是无人问津得了。在府里,姐妹三个还算平分秋色,而到了这里,大家只用奉承陛下,才不会管一个小姑娘心里作何想法,面子上下不下得来。
沈又容摸了摸沈清和的鬓发,道:“风头太过有风头太过的难,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个道理你岂不明白。二丫头,你不掺和天家事,说不好正是你的福气呢。”
沈清和看向沈又容,说起来,沈又容的落差更大,她问道:“大姐姐,你心里不难受么?”
“我?”沈又容想了想,“如果是我的话,我希望没有人能看得到我,我就坐在席上看看人家唱歌跳舞,品尝御膳房大厨的手艺就好了。”
沈清和破涕为笑,沈又容道:“好了,看你,妆都有些花了。”她招手叫来沈清和的丫鬟,让她们去殿里整理妆容。
沈清和领着丫鬟刚走,一抹白色的身影便由远及近,走到了沈又容身边。
沈又容看向纪琢,她有很久没有见过他了,本来觉得他的样子都快要模糊,如今一见,记忆里的模样瞬间就明晰了。
沈又容屈身行礼,“见过端王殿下。”
“免礼。”夜色里,纪琢声音也温柔了。
“你的字写得很好,”纪琢轻轻笑了,道:“大有长进。”
这是今晚第一个夸她的人,沈又容抬眼看了看他,笑了一下。
“看起来不大开心?”纪琢问道:“是因为陛下给三姑娘脸面,你心里不自在了?”
沈又容摇头,道:“只觉得今晚形势逼人。”
“这倒是,”纪琢道:“陛下愿意给三姑娘脸面,那么她与四皇子的婚事,差不多也要定了。大姑娘,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沈又容沉默片刻,反问道:“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纪琢顿了顿,笑道:“我能有什么打算?”
沈又容不笑了,看着他,只觉心里一股郁气。
“那我的婚嫁又与端王殿下何干?”沈又容一句话与他划清了干系,她真讨厌这个人,永远似是而非,永远雾里看花。她也讨厌自己,说好了要离这个人远些,心里却总是抱有期待。
纪琢挑眉,笑问:“我是哪里惹了大姑娘?这么这一会儿,脾气这么大。”
沈又容敛着衣袖,道:“我从前觉得四皇子性情高傲,与他不太对付,现在看来,四皇子人也不错,心思赤诚,重情重义,比一些满腹算计之辈好太多了。”
纪琢神色冷下来,他打量着沈又容,“怎么,丢掉了的才觉得好?”
沈又容皱眉,觉得有些冒犯。
纪琢抬了抬下巴,无端透出些矜贵冷淡,“大姑娘看人一向不准,你只看见他对你家三姑娘重情重义,怎么不看看他对别家姑娘是不是一样的情深义重?”
沈又容倏地看向纪琢,“什么意思?”
纪琢嗤笑一声,“我说你们年轻人,心思不定,贪恋美色,见异思迁也是常有的事。”
不等沈又容说话,纪琢拿出个荷包扔给她。沈又容手忙脚乱的接住,打开来看却是被纪琢拿走的那只耳铛。
“忘了告诉你,”纪琢从她身边走过去,“你带这个耳环,很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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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琢:哼
沈又容:哼
第35章
纪琢走了,不远处沈清和回来,沈又容收敛情绪,同沈清和一道归席。
晚宴结束后,众人谢恩出宫。齐国公府老夫人携众人去淑妃宫里坐了一会儿,离去之时,淑妃仍命沈又容留下。
“我这宫里安静惯了,有大姑娘在这里,也热闹些。”淑妃如此说,老太太自然不好推脱,便对沈又容道:“你好生陪伴娘娘,明日叫画眉也进来与杜鹃一道伺候。”
沈又容应是,众人这才散去了。
沈又容便在宫里住下,她拿不准此时淑妃的态度,按理说,沈清妍与四皇子之事已得了陛下首肯,那与沈又容便没有干系了。但淑妃言语中却再没提过,每日只要沈又容陪着说话用膳,比之往常并无不同。
那一日雨色空濛,烟笼远树,缥缈俊秀犹如江南水乡。淑妃起了心思,命沈又容同她一道去御花园赏雨。
“我一贯喜欢下雨天,”淑妃道:“做姑娘那会儿,每到下雨天都爱去园子玩。湖中央有个沐雨亭,从那里看出去,湖面缥缈宁静,恍若仙境。不知道这个亭子现在还有没有?”
“有。”沈又容扶着淑妃,道:“父亲说,娘娘最爱到亭子里玩,所以修整湖面的时候特意嘱咐了要留下亭子。平日里,怕我们到亭子里乱玩弄坏了东西,都不叫人进去。”
淑妃笑了,道:“一个亭子罢了,该叫你们去玩的。”
沈又容道:“父亲倒是常常到亭子里去,一坐就是好半晌。”
淑妃笑意渐渐褪去,露出罕见的惆怅,“自我入宫以来,总有二十年没见哥哥了,便是见面也是在宫宴之上,远远看一眼,面容都看不大清。”
沈又容不敢接话,淑妃拍了拍沈又容的手,道:“我膝下只有一个四皇子,心里不知道多想要个女儿。我看着你,就跟看着我亲女儿一样。原本,你若与四皇子成了,便可日日承欢膝下。我总说,我的容儿是顶有福气的,一进来是坠东珠簪凤冠的命,可惜偏偏出了这个茬子。”
沈又容斟酌道:“姑母白疼了又容一场。”
淑妃摇摇头,不再说话。一行人进了一座阁楼,宫人立即铺陈褥毯,焚烧宫香。淑妃领沈又容绕过屏风到里间,命宫人推开窗户,看着蒙蒙细雨沾湿草木。沈又容端来热姜茶,道:“娘娘,喝口姜茶去去湿气。”
淑妃接过来,小小地抿了一口。外间忽然传来动静,宫人跪拜的声音透过屏风传来。
“陛下万安。”
沈又容一惊,刚要起身,却被淑妃按住。她惊疑不定地看向淑妃,却见淑妃对她摇了摇头,一句话也不说。
沈又容便不说话了,也没动,只听着外间的动静。
陛下的声音苍老,道:“你有日子没进宫了,这段时间在做什么呢?”
“回陛下,”说话人的声音清越而熟悉,“进来京中文人聚集,臣弟不耐应酬便躲去了东林寺,寺里的大和尚佛法高深,臣弟自愧不如。”
陛下笑了笑,道:“你天潢贵胄,跟个和尚论什么佛法。”
纪琢态度谦和而恭敬,像极了一个赤忱的文人,道:“佛门讲究众生平等,臣弟虽是宗亲,但是佛法一道确不如人家。”
皇帝笑了笑,不再提这个,道:“你侄子的婚事就要定下来了,你这边还没个消息,难道真的要出家当和尚去不成?”
纪琢笑了笑,道:“这事,还是讲究个缘分。”
陛下看着他,忽然问道:“前几日宫宴上,有太监看见你与沈家大姑娘见了面。”
沈又容已经,心口窒了一下。
屏风外,纪琢神色如常,“是,我先前在齐国公府,与沈家的姑娘公子们都有师徒之谊。我还教导过沈家大姑娘书法,那一日宫宴上,看见她的题字与我颇有几分相似,觉得不妥,所以当面与她说了。”
“你也太小心了。”陛下道,他端起茶碗,“说起来,倒有一件事要与你商量。沈家大姑娘原本是预备给老四的,可是老四相中了人家三姑娘,这事也就不成了。朕听闻有相面道士给沈家大姑娘相面,说明月中天,贵不可言。”
陛下直直地看着面前恭顺的端王,道:“这样的命格,若许她随意婚嫁,十分不妥。所以,朕想将她收入宫中,你看如何?”
沈又容脑袋一空,几乎不敢相信皇帝的话。
纪琢微有些惊讶,随即沉吟片刻,道:“沈家大姑娘若要入宫,怕是齐国公不大愿意。不过,陛下是天子,许沈家大姑娘入宫,也是抬举她,给齐国公脸面,想必齐国公会同意的。”
一架屏风之后,沈又容的心几乎落到了谷底,被淑妃抓着的双手一片冰凉。
皇帝在沉思,沈又容觉得铡刀就在自己脖颈边,只要皇帝一句话,自己就能人头落地。
“还是罢了。”陛下道:“她一个年轻女娃,入宫陪朕这个老头子,有违天理人伦。”
皇帝看着纪琢,慢慢道:“朕也不忍心昭懿皇后的旧事重演。”
纪琢几乎是一瞬间绷紧了神色。
昭懿皇后是纪琢生母,十六岁入宫为后,而先帝彼时已年逾六十,是个垂垂老矣的老人。
屏风后,淑妃拍了拍沈又容的双手,轻声道:“去拿一碟点心来。”
难得沈又容这种时候礼仪还不出错,她起身去小几上捧回一道点心。隔着屏风,行走的身影模糊。
陛下似乎才发现屏风后头有人,一个宫人来回禀。陛下对纪琢笑道:“原是淑妃带着她娘家侄女在这里,罢了,咱们别处走走罢。”
纪琢脸上有恰到好处的惊讶,顺着皇帝的话,道:“好。”
纪琢与皇帝一起出去了。屏风上映出沈又容亭亭的一抹影子,而纪琢从始至终不曾回头看过。
屏风后,沈又容侍候在淑妃身侧。
“容儿,方才陛下说的话你也听到了。”淑妃劝道:“本宫直接告诉你,三姑娘只是皇子侧妃,若你想要再争一争,也不是不行。不然,就你如今的处境,谁敢娶你?容儿,你好好想想罢。”
沈又容福了福身子,道:“多谢娘娘。”
午后,淑妃便不再留沈又容了,嘱咐了许多,又赏下许多赏赐,命人将沈又容送出宫去。
雨越下越大,几乎成倾盆之势,沈又容身披石青色的披风,由宫人护送着,走在长长的宫道上。雨水浸湿了她的鞋袜,沾湿了她的衣摆,她还保持着得体的姿态,只是脚步很快。
宫门口,齐国公府的马车停在那里。沈又容走到马车边,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她转头望去,隔着重重雨幕,她看到了纪琢。纪琢也是这个时候出宫,马车也停在宫门口。但他没有上车,只是站在雨里,长身玉立,如同一竿翠竹。
沈又容望向他,但是看不清他的神色,雨幕太大太密,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模糊掉了。沈又容张了张嘴,忽然觉得有些难以呼吸,她不再看他,转身上了马车。
车马辚辚碾过石板,大雨打在马车顶,一时间世界里充满了这两样声音。
大雨倾盆,好几个丫鬟仆人来接沈又容,还是不妨淋了一身的雨。沈又容回到院里,丫鬟们忙忙地去烧热水,熬姜汤,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沈又容走进院子,走上石阶。不知道是不是淋了雨,她觉得身上前所未有的沉重。
沈又容由着丫鬟们给她换衣裳拆头发,杜鹃劝着她喝完一碗姜汤,伏侍她在床上躺下。红菱被干燥而温暖,杜鹃给她盖上被子,又将帐子放下来,将所有的小丫鬟都赶出去,房间里顷刻便安静了下来。
杜鹃守着门,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到床上传来一道压抑不住的痛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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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沈又容病了,大概是因为淋了雨,半夜就起了高烧,只烧得人嘴唇干裂昏迷不醒。杜鹃连夜去请了大夫,灌了一副药下去,眨眼就都吐出来了,直到天明,沈又容还是额头滚烫。
沈朔一早就过来了,命人去宫中请太医,又训斥画眉杜鹃,说她们没有伺候好姑娘。
杜鹃画眉不敢多嘴,沈朔见状只好摆手让她们还去看着沈又容。
画眉端来汤药,杜鹃一点一点把药给喂进去,这次药没有吐出来,杜鹃喜不自胜,吩咐厨房时时备着热粥。
沈朔进了内室,杜鹃画眉也不敢说不妥。他亲自拧了帕子给沈又容擦脸,见沈又容不自觉皱起了眉,忙叫道:“娴娴,娴娴,是哥哥啊。”
沈又容费劲地睁开了眼,嗓子里只传出点零星的气音。饶是如此,也足够杜鹃画眉开心得了。
沈又容拉扯沈朔的袖子,沈朔意识到什么,靠近沈又容,道:“娴娴,你要说什么?是要水么?”
沈又容摇了摇头,沙哑的嗓子挤出一句话,“陛下……对端王说,我批命不妥,欲…..让我进宫。”
一句话说完,沈又容几乎筋疲力尽。沈朔面色阴沉,双眼一瞬间冷下来。
他还顾忌着沈又容,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道:“莫怕,有哥哥呢,哥哥会处理好的。”
沈朔温声安抚了沈又容,随即起身,看向杜鹃画眉,“照顾好姑娘。”
杜鹃画眉连忙称是,送沈朔出去了。
与此同时,陛下下了赐婚圣旨,将沈家三姑娘沈清妍赐给四皇子做侧妃,年后完婚。
沈又容一场大病,来势汹汹,府里人都说这是大姑娘听见三姑娘的婚事,心里不得劲,是心病。如此,倒将沈又容真正的病因掩过去了。
沈又容足烧了两日,才在一天清晨退了烧。她退烧后,立刻就醒了,也能说话也能要吃的,看起来跟好了一样。但是太医说这只是表像,一场高烧烧去多少精气神,这都得慢慢补。
那一日午后,窗外下起了细雨。这样的雨没人会怕,沈又容卧在榻上,看见外头几个小丫鬟趁雨掐花。
沈英就是这个时候来的。沈又容是大姑娘了,沈英轻易不进她的院子,也不知今日怎么想起来了,来这里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