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又容刚要从榻上下来,沈英就摆手,道:“坐着吧。”
他在对面位子上坐下,道:“这一场病,确实消瘦了不少。”
沈又容摸了摸脸,只笑了笑,命杜鹃上茶。
沈英端起茶,斟酌片刻才开口——沈又容一贯知书识礼有主意,虽是他的女儿,父女俩却极少说些交心的话。
“你三妹妹的赐婚圣旨下来了,年后与四皇子完婚。”
沈又容点点头,道:“我已听说了。”
沈英看着沈又容,道:“虽则你与四皇子的婚事不成,但也未必是件坏事。我头先还在想,若你真的嫁给了四皇子,日后成了皇后。那咱们以后见面的日子,真是一双手都数得过来啦。”
沈又容神色微动,看向沈英。
沈英颇多感慨,“如今这样也好,我同你哥哥商量着,给你寻个家世样貌俱是上乘的夫婿。不拘你嫁给谁,总还能时时回来看看。况且咱们齐国公府的门第在这里,你又有丰厚的嫁妆,日后你的婆家若要欺负你,也要掂量掂量。”
沈英看着沈又容,眼神温和。他不是女子,不知女子艰辛,只以他的角度,为沈又容思虑了这么多。
“娴娴,放宽心好好养病。其余的事情,爹爹会为你安排好的。”
沈又容无言,只好点头。她忽然觉得,先前父亲想要自己嫁给四皇子,不全是为了权利,或许也有些为自己好的意思。只是他认为的好与沈又容想要的大相径庭。
大约世事如此,父母所给予的,与子女想要的,往往不一样。
沈英嘱咐了沈又容几句,便离开了。沈又容兀自待了半晌,听见门口说沈清妍来了。
“大姐姐身体可大好了?”沈清妍掀开帘子走进来,将身上的披风解下,在长榻另一边坐了。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沈又容道:“原想着要去给你添添喜,但是我病中,不好出去。”
“一家人何必说这样的客气话,”沈清妍道:“你不好来看我,那我来寻你就是了。”
沈又容笑了笑,又问:“婚期定在了什么时候?”
“明年四月里,这两日正跟着夫人学规矩呢。”沈清妍道:“虽则我是府上的三姑娘,但估摸着我应当是最早出嫁的了。父亲并不因为我的婚事而赶着让你和二丫头出嫁,要为你们好好择婿。”
沈又容笑了笑,道:“明年四月,还有一年时间,你可以好好绣你的嫁妆了。”
“阿姐就会打趣我。”沈清妍笑道。
沈又容看着沈清妍这般幸福快乐的样子,笑意微微收敛,“只可惜是个侧妃之位。”
沈清妍笑意也淡了些,道:“也就大姐姐会说可惜,便是姨娘,也还念叨着说有个侧妃之位就是开了天恩了。”
沈又容问道:“那你后悔么?”
沈清妍沉默片刻,道:“虽然只是个侧妃,可是他没有正室啊。况且我们年少相识,他会对我好的。”
沈清妍的目光逐渐变得坚定,“这是我的选择,即使错了我也认。我喜欢他,那我就要同他在一起,人只有一辈子,要活得尽兴才好。”
沈又容看着沈清妍,一瞬间无比羡慕她,她真洒脱,喜欢谁,就要同他在一起。
而我喜欢的人呢,沈又容想,我一辈子都说不出这样的话。
京郊别庄,纪琢站在屋檐下,看着蒙蒙细雨无声地浸润满院荒草。沈朔从那边大踏步过来,浑身萦绕着低沉的气息。
“怎么了?”纪琢问道。
沈朔看着他,“陛下要让又容进宫,有这回事吗?”
“这件事啊,”纪琢声音平静,“他不是想让你妹妹入宫,只是为了试探我罢了。”
沈朔皱眉:“当真?”
纪琢将当日情形简略地讲了讲,沈朔眉头舒展开,忽然又想到什么,看向纪琢,“你…..你明知又容就在屏风后头,还能说出叫她入宫的话,她听见了,心里得是个什么滋味儿。”
“不然呢?”纪琢神色冷淡,“陛下一直对我心存忌惮,多少年来,不管我如何的深居简出,他的猜忌之心丝毫不减。宫宴之上,有人看见了我与你妹妹见面,他知道了,自然要出手试探一番。”
他真冷静,冷静地近乎无情。沈朔心情复杂,“那陛下可试探出了什么?”
“应当没有。”纪琢想,不然陛下不会这么轻轻放过。
纪琢忽然看了眼沈朔,问道:“你妹妹病好些了吗?”
“已经退烧了,”沈朔道:“目前只在好好养着。”
纪琢应了一声,想说些什么却到底没有开口。他不贯将自己的感情想法显露与人前,哪怕是对着沈又容的亲哥哥也不想多说什么。他当然知道,越关心沈又容,越能得到沈朔的信任。可有些话就是说不出来,正如有些人,也要好好藏起来。
“她一定吓到了。”纪琢心想。
--------------------
有点少哈,明天尽量多写点
第37章
五月里已经渐渐热起来了,丫鬟们换下绸缎棉布,换上了轻薄的衫子。正是端阳节,府上处处焚烧艾叶,杜鹃一早起来,就见自己做的香囊系在沈又容腰间,又跟画眉一块搓五彩绳,剪成一段一段的给小丫鬟们系上。
沈又容在里间坐着,打理一丛新摘下来的蒲苇。
杜鹃在外头跟小丫鬟们叽叽喳喳说了一会儿话,进来回道:“铺子里的节礼和上一节的账本送来了。”
沈又容把插着蒲苇的青釉瓷瓶放在窗边,道:“拿来我看看。”
杜鹃将账本呈上去,道:“上一节,属玻璃铺子里的入账最好,京城权贵人家赶着要玻璃摆件,长公主府更是财大气粗,说要拿玻璃装窗子呢。”
沈又容一边翻着账本,一边道:“玻璃装窗子是不错,又干净又亮堂。看其他宗室会不会争先效仿,到时候连府上的窗子一起换了。”
沈又容将账本交给杜鹃,道:“玻璃铺子红火,预备着在东市开第二家店罢。这第一家店我打算给三丫头,一来玻璃方子是她的,二来算是为她添妆。”
杜鹃称是,上前收了账本,锁在了柜子里。
沈又容揉了揉眉心,道:“叫摆午饭罢。”
画眉即刻吩咐出去,不多时几个婆子抬着食盒进来,各色菜品摆了一桌子。
沈又容病后胃口就不大好,总觉得嘴里没滋没味的,吃不去下去饭食,人自然消瘦。后来沈朔送来几个厨娘,一位来自蜀中,小炒做得是一绝,一位来自江南,最擅长药膳,汤煲得最好,还有一位是宫里的厨子,面点做得格外精致。
连沈英都说,难为你哥哥能天南海北地搜罗来。
沈又容打眼看那一桌子菜,就觉得没甚胃口,杜鹃好生相劝,沈又容才拣了几样菜到里间榻上吃,剩下那些烧鸡肘子蒸鱼蒸肉都给丫鬟们分了。
里间小几上,只有几样时令菜,譬如槐花炒鸡蛋,笋丁炒腊肉,又一道粉煎排骨,一旁白玉碟子里搁着两半滋滋流着红油的鸭蛋。沈又容就着鸭蛋用了半碗鱼片粥,鱼片爽滑,鸭蛋鲜美,令人赞不绝口。杜鹃画眉看着,又哄着沈又容每样菜都夹了几筷子,这才放下了。
沈又容用罢饭,杜鹃画眉同小丫鬟们一起在抱厦里用,等都吃完了,才有回来伺候沈又容。
沈又容临窗翻书,画眉奉了茶来,沈又容尝了一口,道:“这是什么茶?吃着比今年的新茶还清甜呢。”
“就是今年的茶,”杜鹃一面归置东西一面道:“听说今年春天,茶园那边雨水不调,明前茶雨前茶都不大好,这是最后一茬了,再要新茶只能等秋茶了。我还想着实在不入口,要拣陈茶来吃,不想这最后一茬的茶,姑娘倒是吃中了。”
沈又容笑了笑,忽听得门帘响动,原来是沈朔走了进来。
“你还没有午睡?”沈朔走到椅子上坐下。
沈又容道:“还不困,这一天天的,左右无事,除了吃就是睡呀。”
沈朔笑了笑,道:“能吃能睡才是福。”
沈朔端起茶抿了一口,问道:“前几日送来那几个厨娘,可还好?”
“很好。”沈又容道:“谢谢哥哥。”
沈朔笑了笑,心说你该谢的人可不是我。
“对了。这两天家里乱,父亲下了狠手整治那些嚼舌头的下人们,连老太太院里都发落了个老管事。你若闲着无聊,不如去庄子上玩几天,这时节,樱桃,香瓜,鲜桃都熟了,你也去吃个野趣儿。”
沈又容来了兴致,沈朔见她有意,继续道:“你只管舒舒服服地出门,剩下的事我替你安排。”
“那敢情好,多谢哥哥。”
两人议定,说好出门。杜鹃画眉都很期待,她们出去的时候少,去庄子里的时候更少。依稀只记得哪一年跟着老太太去过一处庄子,天地广阔,可比府里舒坦多了。于是两人忙忙的开箱笼挑拣衣裳,打点行李,忙活了许久。
第二天,沈朔准备了车马,几大辆马车,沈又容与杜鹃画眉同坐一辆车,一些婆子丫鬟做一辆车,剩下的车里都装了行李,一齐往京郊庄子里去了。
到了庄子里,远近都是田地,望去绿油油一片,到了视线尽头便与天相连。就是庄子里的屋檐房舍,也多古朴雅致,三步一花五步一树,多是天然无雕琢。
进了正院,只见满院荒草,参差错落。杜鹃皱眉,道:“怎么也不将院子修整修整?”
管事回道:“这是留待秋天成霜的。”
杜鹃仍不满意,沈又容道:“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也算有典故。”
沈又容沉思了片刻,道:“进去罢。”
几人进屋,屋里倒是十分干净雅致,宣纸糊的窗户,竹子编的藤桌藤椅,素青色的帷帐,上绣着浅白色的兰草,一应物事清新别致,留待佳人居住。
沈又容正看着一副题字,杜鹃与画眉忙着铺床叠被,外头没有人声,只有连风吹过叶子发出的响动。沈又容推开窗往外看,满园青草,随风起伏。她这会儿觉出些有趣了,就是不等秋天也好玩。
几人收拾好了,迫不及待就要出去。后山一大片的果园,里头什么果子都有。杜鹃找了个竹子编的篮子,同沈又容出门。
桃林里,一棵棵树排列整齐,成熟的果子缀在绿叶之间,几乎把枝条都压弯了。沈又容为出门,穿的是件窄袖青裙,头上斜挽了两只碧玉簪,干净又大方。她伸手去摘果子,成熟的鲜桃比拳头还大,她游走在桃林中,颇有些孙猴子逛蟠桃园的意思。
玩了半晌,篮子都满了,沈又容才往回走。走到院外,忽见不远处有棵枇杷树,树上琵琶黄澄澄的。
沈又容道:“我去那边看看,你想回去罢。”
杜鹃一边往回走一边道:“我把桃子放下就还来。”
沈又容点点头,往那边走去。
枇杷枝有些很低,缀满了枇杷果。沈又容摘了一个,用帕子擦了擦,塞进嘴里,汁水酸甜丰沛,齿颊留香。
沈又容用帕子包着,一个接一个的摘。忽然一颗饱满圆润的果子从手中滚落下来,一直滚到一个人脚边。
沈又容顺着望过去,看见了树荫下,一身月白衣衫的纪琢。日光透过斑驳树影,将他的身影拉的很长,他的眉眼都沐在光里,烟尘在光里轻灵飘荡。
沈又容顿住了,捧着手里的枇杷果子,有些不知道如何是好。
纪琢弯下腰,捡起那颗枇杷果,走向沈又容,放在了她手中。
沈又容抿了抿嘴,“多谢端王殿下。”
纪琢看着她的神色,解释道:“这个庄子是我的,不是你哥哥的。”
“我猜到了,”沈又容道:“我哥哥不喜欢风月之事,做不来等草木成霜之事。”
纪琢勾了勾嘴角,道:“我就是很有闲心去等草木成霜了。”
沈又容也笑了笑,她在墙边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摆弄帕子包着的枇杷果。
“听闻你前段时间病了,”纪琢道:“如今可好了?”
“好多了。”沈又容道,但她仍低着头,不看纪琢。
纪琢目光一直在她身上,“陛下说让你进宫一事,是他用来试探我的,与你无干。你不必担心,你绝不会进宫的。”
沈又容顿了顿,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眉眼也带出几分轻松。
纪琢就知道,沈又容是个心思重的人,一些事她不说,但她总会藏在心里。可她又那么年轻,一点点事情就能将她的心塞满了,整个人都沉重起来。
“大姑娘,你可愿嫁给我么?”纪琢忽然开口。
沈又容猛地看向他,眼睛都瞪得圆圆的,“你……你说什么?”
纪琢耐心地看着她,“我说,你可愿嫁给我?”
沈又容经历过最初的惊讶,神色慢慢平静下来,反问道:“你想娶我?”
纪琢点头,“想。”他想了很久,想了很多。沈又容是齐国公府大姑娘,她知书识礼,才干出色,貌美高贵,样样出色。纪琢想,这样的她很好。
而假如,沈又容不是齐国公府大姑娘,她叛逆乖张,行事大胆肆意,她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是擅长糊弄最会扬长避短,她喜欢吃喝玩乐喜欢美衣华服,不喜欢做规规矩矩的高门贵女。沈又容所有被世人称赞的品质全部褪去之后,纪琢仍然想娶她。
纪琢注视着沈又容,他看见沈又容神色逐渐变得复杂,问道:“那,你能娶我吗?”
纪琢神色忽得冷下来,他像是被人冒犯了,被人刺痛了。
沈又容低下头,指尖推着一枚果子滚来滚去,道:“那天在屏风后面听到你说的话,我整颗心都凉了。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你的本意,事实是,你不能娶我,那我自然也不会嫁给你。”
纪琢紧紧抿着唇,目光越发幽深难辨。
“那不是我的本意。”他忽然道。
沈又容轻声道:“那…..那当然很好呀。”可是也不能改变什么。
--------------------
沈又容:绝不选择困难模式。
第38章
沈又容要说亲了,沈朔从她嘴里听见这话,惊讶的神色溢于言表。
沈又容一身湖青大袖衫子,坐在门口廊下,看着夜色里的满院草木。廊下挂着灯笼,温和的烛光映照在她脸上,越发肤如凝脂了。
沈朔站着,问道:“你见过端王了?”
沈又容点点头,她手里捧着一个玛瑙碟子,里面是她自己摘的樱桃和枇杷。
“你不喜欢他么?”沈朔看着沈又容的神色,最开始投入端王门下,确是多方思虑考量的结果。
然而真正同纪琢相处,知悉他手下如此庞大又如此不动声色的势力之后,沈朔不得不为这个人叹服。纪琢是何等出色的一个人,不管是能力手段还是脾气性情。沈朔越跟着他,越觉得他能成事。那么,如果沈又容能嫁给他,沈朔觉得这也不错。
沈又容吃着樱桃,道:“等他来娶我,那得等多久呢?何况陛下还在看着,我既不能为他助力,还是少拖他后腿,离他远些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