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卉当时感觉心脏被人狠狠捅了一刀,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这是她的父亲!江晟能记得把禾禾名字加上去,却刻意忽略她这个妻子。
为了这事,她跟江晟大吵了一架。
江晟借口落款不能出现女人名字,钟卉不住冷笑:“差点被你蒙过去了,禾禾不是女孩?”
江晟只一句话堵过来:“她不算,她还是个孩子。”
是了,在他眼里,女儿有资格出现在碑牌上,妻子没有资格。
后来是钟卉自己找师傅,把她和妹妹的名字加了上去。
这些往事,钟卉不会刻意去想。但它们总会在某些时刻冒出来,扎她一下。
……
没离成婚,钟卉的心情并没有受到影响。回到家里便开始整理去五羊城的行李。
这年月火车票着实难买。钟妙排了几个小时的队,买到两张早上六点半的火车票,还是站票。
要在火车上站十几个小时,普通人都受不了,更不要说孕妇。钟卉给自己和妹妹各准备了一把折叠小椅子。到时候上车看能不能补到票,补不到的话就在小椅子上将就一下。
惦记着早上要早起,钟卉收拾好行李,洗漱完便早早上了床。
禾禾不在身边的第二天,她已经开始有点想念女儿了。晚上睡觉前亲不到女儿,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迷迷糊糊睡到半夜,钟卉突然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她努力睁开眼睛,支起身子,“谁啊?”
“是我!快开门!”
“快开门!”
钟卉眉头皱了起来,是江晟的声音,他在外头一边大声嚷着,一边用力拍着门。
钟卉冲外头道:“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江晟像是喝醉了,依然不依不饶:“快开门!我有话跟你说!”
粗哑的嗓门在安静的夜晚显得格外突兀,已经有邻居被吵醒,钟卉听到开门的声音。
她拿起枕头底下睡前解下的文胸,重新穿上,趿上拖鞋,下床去开门。
一股浓重的酒气蹿了进来,江晟靠在门框上,早已经烂醉如泥。
隔壁王茹也披着衣服探出身来,关切道:“没事吧?”
钟卉垂下眼眸:“没事,喝多了,发酒疯呢。”
说罢她将江晟拖进屋里,江晟醉得根本站不住,仰面倒在地上。
醉眼朦胧间,他看见钟卉站在自己面前,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江晟脑中恢复了些许清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含糊不清道:“我已经找她打了借条,我让她还还不行吗!”
说罢,他便止不住地吐了起来,酸腐味伴着酒精味在屋内蔓延开来。
钟卉屏住呼吸,挪开视线。恍惚间,她脑中又闪出重生回来那天,她倒在厨房上狂吐不止的画面,当时内心的绝望她还记忆犹新。
她钟卉一辈子也没做过什么坏事,谁知最后竟然死在自己的呕吐物上。
钟卉木然地看着江晟在地上痛苦地翻腾,那双曾经经常为这个男人蓄满眼泪的杏眼,此刻早已干涸得像一口枯井。
“江晟,你还真是个自私到骨子里的男人。”
但凡为她这个孕妇考虑一下,也不会到她这发酒疯。
……
江晟是在一片恶臭中醒来的。
醒来后才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头发上、衣服上和地上全是他的呕吐物。
他眉头皱了起来,嫌恶地撇过脸去,按了按因宿醉而刺痛的太阳穴,晃了晃脑子,努力回忆着昨天晚上的画面。
昨天他喝多了,回到家里,是钟卉扶他进来的。
每次他在外头喝多了,钟卉都整晚睡不好,给他泡浓酽的茶水解酒,给他擦洗,给他清洗衣物……
江晟猛地惊醒,哑着嗓子朝里屋喊道:“钟卉!”
室内jsg阒然无声,回答他的只有时针的滴答声。
江晟心下一沉,坐了起来,赫然看到一旁地面上压了一张纸。
江晟抄起来一看,是钟卉留的,没有抬头落款,只有两句话——
走之前把房间打扫干净。
你那还有一把钥匙,走之前放在桌上。
江晟双目布满红血丝,死死地盯着手中的纸。
第19章 五羊城
“姐!”
钟妙穿着一件普通的白色纯棉汗衫, 一条宽松肥大的黑裤子,在火车站门口踮着脚张望, 终于在人潮里看见拎着行李袋的姐姐。
钟卉被挤得满脸通红, 浑身是汗,好不容易和妹妹碰上头。姐妹俩今天都是一身朴素装扮,淹没在人群中毫不起眼。
钟妙原本想问问姐姐和江晟的事, 看她神色淡定如常, 气色还也不错,便将哽在喉咙的话又咽了下去。那个男人也没啥好提的, 接下来还是跟姐姐一起好好赚钱吧!
钟卉一边掏出手绢擦额头脖颈的汗, 一边蹙眉道:“这么多人,咱们快点进去了,晚了怕挤不上火车!”
“放心吧!姐,你跟我走!”
钟妙经常坐火车去瓯城进货, 对这场面早已经见怪不怪,拉着姐姐就往进站口挤。遇到故意插队的,挤人的, 就大声嚷上一嗓子。
“孕妇!”
“这里有孕妇!”
“别挤了!”
别说, 还挺管用。原本几个推推搡搡的壮汉见状都撇过身子往旁边方向挤了。
钟卉一手拎着行李袋, 一手抵着自己的腹部。除了护着肚子里的娃,还护着裤腰里的钱。这趟去五羊城, 进货加食宿的费用总共带了二千多块。为了降低风险,她和钟妙一人腰包里揣了一千多。这腰包跟外头出售的腰包不一样,是钟卉自己用棉布缝的,装完一千多块也薄薄的, 塞在裤腰里一点看不出来。
印象中这年月小偷和扒手特别多,钟卉可不敢把钱放在显眼的口袋和皮包里。
钟卉和妹妹顺着人流好不容易挤进站, 清荔开往五羊城的列车已经进站了。火车站工作人员拎着一大串钥匙慢吞吞地从值班室里出来,打开进站铁门,人群瞬间就像疯了似的往里挤,抢座位。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被大人一把捞起来往车窗里塞,吓得哇哇大哭。
大人只得半恐吓半安慰道:“莫哭!你先上去占个座!待会路上给你买茶叶蛋吃!”
不仅小孩从窗子里爬进去,几个大妈也一个推一个推地从窗户往里头爬。
钟妙看到这景象也懵了,她以前只坐过去瓯城的短途车,挤了挤了点,但也不至于像这样。
姐妹俩只得硬着头皮顺着人群往里挤,钟卉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李大哥!”
李承福今天和一个瓯城老乡一起去五羊城进货,没想到在这看到钟卉,知道她们俩也是去进货的,当即十分热情指着身后的年轻人,介绍道:“这是我同乡,小张,他也在新世界租了摊位,以后大家就是一个市场上的邻居了。既然碰上了就一起吧,路上有个伴。”
钟卉自然求之不得。上了车车上早没了空余的座位,四个人便找了个列车连接处坐下来。
李承福一看就经常坐火车的,从蛇皮袋里掏出一个空袋子,铺在地上,和张小乐一起坐下来。
看到钟卉和妹妹从行李袋拿出两把折叠椅,他不由啧啧称赞:“还是你们女同志出门有成算。”
张小乐也一脸艳羡,钟卉笑眯眯道:“这椅子小,坐久了腿酸,待会大家换着坐。”
张小乐也是瓯城的,今年才十九岁,高三辍学不读了,想出来赚钱。父母刚好跟李承福认识,便托他带着一起做服装生意。
钟卉早就听说瓯城人做生意特别抱团,看着李承福带着小张,时不时提点他一两句,也不由暗叹,难怪瓯城的服装商能做大做强,同乡间一直互相帮扶。
张小乐是个时髦的年轻人,上身马头衫、下身太子裤,脚上穿着一双叫不出牌子的运动鞋。将钟卉他们几个衬得像进城做工的农民工。
钟卉回来这么久,还没见过这么穿着这么讲究的年轻人,不由多看了两眼。
看钟卉盯着自己身上的衣服,张小乐不由得意道:“我爸的衣服,我拿来穿穿,货真价实的韩国货。这裤子,是香港那边的款式,那个唱歌的,叫谭什么的,磁带上的照片就穿的这个裤子。”
一旁的李承福看他炫个没完,拉下脸严肃道:“小张,你今天是头一回出来进货,下回可别穿成这样了。外头三教九流的人都有,做生意的最怕被人盯上。”
张小乐不由吐了吐舌头:“李叔,我这不是头回出门吗,我妈让我打扮得齐整些。你放心,下回我肯定不这么穿!”
话音刚落,原本闹哄哄的车厢突然乱成一团,钟卉回头一看,原来是戴着袖章的列车员进车厢挨个儿检票了。
没买车票的乘客,要么慌不择路地往其它车厢躲,要么赶紧躲进厕所。
钟卉和钟妙都买了车票,自然是一点不慌。张小乐没见过这阵仗,一脸紧张地看着李承福,小声道:“李叔,检票的来了,现在咋整?”
李承福瞪了他一眼,低声道:“慌什么?!已经打过招呼了!”
检票员一个个检过来,遇到没买票的就毫不客气地撕出一张薄薄的白票:“补票!去五羊城40!”
40块在这年头也算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被逮到的乘客当即唉声叹气道:“真倒霉!”
检票员检到钟卉,一旁钟妙不紧不慢拿出两张车票,对方看了一眼,剪了个口子便还给她了。
轮到李承福,那检票员看了一眼没说什么,又看了眼旁边的张小乐,李承福忙赔笑道:“他跟我一起的,已经跟你们那个老李打过招呼了。”
检票员从鼻孔里“哼”出一声,一脸倨傲地走开了。等检票员走远了,张小乐长舒一口气,捂着胸口道:“吓死我了……”
李承福白了他一眼:“慌什么!早就打好招呼了。”
转过头看到钟家两姐妹好奇地看着自己,李承福有些得意:“一看你们俩做生意经验还浅,这年月做服装生意,出门在外哪有买火车票的!这一来一回的车票钱就80块,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你们姐妹俩来回得160了吧?摊到服装里成本多少?这卖服装第一课是‘降低成本,打通物流’。咱们得跟列车员搞好关系。下回进货我带你们进站,票价只要20。”
李承福便趁着跟姐妹俩说了几个生意经,钟妙惊得合不拢嘴,对他佩服得五地投地。
钟卉却是并不羡慕,只笑道:“李大哥,我们姐妹俩胆小,出门在外做生意,只想规规矩矩的。”
李承福见她一副不开窍的模样,不由直摇头, “随你吧!干咱们这一行竞争可激烈了,多一块成本都干不过人家!”
……
这趟车速度慢不说,列车上坡时哐叽哐叽地就像老人家在清理气管。钟卉屁股颠得疼,不由怀念起后世的高铁了,只能坐一会便起来走走。
四个人坐在车厢连接处,一边聊天,一边吃着各自带的食物。历经一天一夜,终于在第二天凌晨四点到达五羊城。
出了火车站,姐妹俩便和李承福分头走了。李承福他们没买票,得里头的人带着出去。
钟卉和他约着迪高街碰头。92年五羊城的黑马服装批发市场还没建起来,卖服装的个体户大多去迪高街进货。
出来的时候,姐妹俩顺着检票口出来,刚走出去几步,便听到一阵呼喝声。钟卉回头一看,只见李承福和张小乐被几个上戴着红色袖标的稽查人员推搡进旁边的值班屋。
紧接着里头传出凶恶的谩骂声和清脆响亮的耳光声,钟妙吓得浑身一震,“姐,他们不是跟火车站的人打好招呼了吗?怎么还被抓了?”
钟卉看了她一眼:“清荔和五羊城跨着省呢,走关系得两头打通,这肯定是清荔那头的人没和这边地面上的人接上头。”
钟妙心有余悸:“幸好咱俩买了票。”
钟卉想到上辈子一次误打误撞的“逃票”经历,白了妹妹一眼:“你要是遭得住那几个耳光,也可以不买票。”
钟妙连连摆手:“还是不要了。我还是规规矩矩地做生意吧。增加的成本咱想别的办法抹平。”
姐妹俩出了站,便直奔jsg迪高街。
服装城八点才开门,钟卉和妹妹在附近找了个早餐铺吃饭,休息了一会,才起身去迪高街。
迪高街是由多少批发市场组成,绝大多数商户都从事服装批发。钟卉在里头逛了逛,忍不住感慨五羊城还是比清荔要领先很多。这个地方已经有后世新世界服装批发市场的雏形了。
姐妹在里头逛了好几圈,都没看到李承福。
钟妙踮着脚四处张望:“李大哥和小乐呢?他们应该出来了啊?”
钟卉拍了拍妹妹:“别找了,他们肯定不想跟我们一起啊。万一我们跟在他们后头搞一样的货,那不是给自己多找了一个竞争对手?”
钟妙这才恍然:“那不管他们了,我们自己看货吧。”
迪高街的服装,从10块钱的低档货到30块钱的高档货都有。眼下新世界定位不明,农贸市场还在建,手头上的钱也不多,钟卉不敢进太贵的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