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后不远,无极抬起黑沉沉的眼,骨节分明的手掌一拉缰绳,青马咴了一声也紧随其后。
无人看见,行在最后的青见玉微微抬首,篷帽之下,优美薄唇勾出一道意味不明的冷笑,待前面诸人都行的远了,他才提马追了上去。
晨光破晓,天际泛起浓艳金灿,一行人三三两两,背对着金灿朝阳,在丛林山野中往西急驰。
*
一路疾行直到阳光热烈的正午,前面探路的七人寻了一处道旁野店,准备休整用饭。
随后是侍女驾着马车缓缓而至,她将马车停在店外不远一处树荫之下,皱眉看了片刻简陋野店和忙碌店家,抬手唤来收拾还算齐整的店家娘子,让她准备一些素净饭食送来树下。
正逢九公子策马经过,他见此轻轻哼了一声,下马将马牵至马厩,随后便站在店外,紧紧盯着马车,也不进店。
在他之后便是无极和青见玉拴马入厩,一人垂眼从他身前经过,一人拢手入袖,懒懒散散如影子一般飘过。
两人独坐一隅,各自落座野店门边左右两侧。
店家娘子很快备好饭食,送至马车,侍女抬手接过,转身正欲掀帘,九公子手中突然弹出几枚银针,往门帘疾射而去。
侍女身法极快,只见她微一旋身,单手托盘,另一只袖中滑出一柄短剑,短剑在她掌心利落一旋,将银针纷纷打回,其中一枚更是擦过九公子面颊,带出一道血痕,为他苍白俊容增添一抹艳色。
侍女眉眼冷肃道:“还请自重。”说罢不再多言,便进了马车。
店内诸人都看见了这番小小风波。
分水四剑中有一女冠低声赞道:“好灵巧的身法。”
夏光却有些不满:“江湖儿女,竟还如闺中娇娥一般,吃个饭也要避人耳目。”
旁边一桌的云湄笑眯眯道:“夏光姐姐,南宫家是诗书传家嘛,自然恪守礼节。”
江绝闻言淡淡一笑,不参与她们之间的讨论,他转而温声唤店外独立的九公子:“唐兄,何必于姑娘家为难,进来用饭吧。”
九公子用手背擦去脸上血痕,凶戾双眸又看了一眼马车,随即转身进入店内。
只是他没走几步,突然察觉有一道若有似无的杀气从他身上急掠而过。
他猛的回身,身后日光焰焰,光影分明。
离他最近的分水四剑疑惑看他一眼,分别独坐的无极和青见玉一人垂首一人篷帽遮脸,更远处就是车帘如静水低垂的安静马车。
毫无异样,甚至四野宁谧只闻蝉鸣。
他身后,江绝再唤:“唐兄?”
江绝声音清清润润,冲淡暑气燥意,让他以为方才杀气不过只是一场烈光掠影的幻觉,他神情疑虑的再扫四周一眼,才行到江绝身边坐下。
用过午饭,稍作休整,一行人继续西行。
纵然一路树荫浓蔽,当空烈日也将人烤灼的心绪不宁,是以整个下午,众人都不怎么言语,而是安安静静埋头赶路。
只是队形一如晨间,七人在前探路,九公子紧随马车之后,另外两人远远缀在最末。
*
如此疾行半日,众人又就着残日余晖再疾行一段路途,直至薄暮冥冥,最后一丝光线也被吞噬殆尽,才由前方探路七人择了一处有溪水流经的林间草地,准备夜宿荒野。
草地上燃起几堆篝火。
分水四剑围坐一堆,烤着干粮。
江绝云湄,以及万剑少主和九公子一堆,烤着从溪水中刚抓的鱼。
侍女也燃起一堆,从马车后厢搬下器具食材,竟然就着篝火准备出几道精致佳肴。
侍女备好饭食,就送往马车。
九公子却突然站了起来。
他离开火堆,飞身掠往马车,同时手中天女散花般洒出无数银针,银针之后长剑出鞘,尖锐剑气划向车帘。
这一切措不及防。
侍女低呼一声,手中食盘稳稳旋至不远处的树干之上,随即两边袖中都滑出清寒短剑,剑光粲然之间,银针被尽数击入树林。只是那尖锐一剑却已挡不住了,马车门帘被划断垂落,显露出里面端凝而坐的人影。
马车内明珠嵌壁,莹莹生辉。而辉光相映之下,白衣乌发的圣女云袍四垂,手中正捧着书卷。
随着车帘坠落,圣女修目微抬,望了出来,眉眼之间如同凝着亘古不化的霜雪。
九公子持剑长望,双眸深深锁着车内人影。
“你为何带着面纱?”
“无礼狂徒!”侍女见他扰了圣女,一双短剑袭了过来。她来势凛冽,比之白日灵巧全然不同,短剑竟然也被使出大开大合的气象,九公子身上很快便多出几道剑痕。
两人越打越激烈,九公子名声在外,在一个侍女手下竟然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突然铮的一声,一道琴音挟着内力无形一荡,将两人分开,随即一束绯色披帛轻轻朝九公子卷来,将他缠住。
云湄俏立篝火旁,轻轻笑道:“九公子,欺负女孩子不是大丈夫所为,快给南宫姐姐和这位侍女姐姐道个歉吧。”
被缚住的九公子有些狼狈,但这一荡一卷却好似让他镇定下来。他望着马车内的人影,突然笑了一下,笑容有几分古怪,他说:“好,我道歉。”
他挣开云湄罗带,丢下长剑,往马车前行几步:“我向姑娘道歉。”
但是他突然再次飞身而起,五指成爪,抓向车内人脸上面纱。
侍女惊怒,飞身一剑落下。
他旋身一避,又飞掠朝车内袭去,眼神灼灼,不管不顾。
侍女见此,一柄短剑脱手而出,从他手臂上猛然刺过,银剑染血,深深钉入远处树中。
可是九公子依然执着向前,神情有些疯魔。
侍女忍无可忍,猛一旋身,另一柄短剑剑柄在他身□□道上重重一击。于是他唇边溢出鲜血,被定住身形,五指勘勘停在车内人的发边。
横抱长琴,正欲再次拨弦的江绝惊讶:“没想到这位姑娘竟然还留有余地。”
说罢放下长琴,唤了万剑少主一起过去,准备将九公子带离。
那边,被定住身形的九公子却又笑了一下,他用只有身旁之人才可听见的声音低低道:“你不是南宫,你是谁?”
圣女不答,眉眼冷淡,她合上手中书卷,以书卷隔开九公子僵硬手臂。
侍女轻哼一声:“这话你该去问你们盟主。”说罢将他往旁边一推,然后上前扶圣女行下马车。
九公子仰面倒在地上,却有些轻松的笑了,他凶戾目光变柔,低声喃喃:“你不是她便好。”
没有人听见他的低语。
圣女已独行自溪水边,侍女忙着更换车帘,和收整被此战带累的微乱马车。
江绝望了一眼溪水畔悠立身影,想了想,没有相扰,和万剑少主径直带着九公子转回篝火。
而跳跃篝火映照下,不远处半明半暗树影中,一直安静抱剑斜靠树下,双腿修长的人影一动,自明灭光影中行处。
是半垂着眼的无极,他手中托着方才侍女准备好的食盘。
原来那食盘正好被侍女无意间送至他头顶树干。
他托着食盘,送至圣女身后,安静站着,也不说话。直到圣女微微侧身,凝目看向他。
他飞快抬眼,又低下头,黑沉眼中有什么一闪而逝。他声音有些沙哑,有些艰涩:“你的晚饭。”
“有劳。”
无极低垂眼眸见食盘一被接过,便头也不抬的转身走了。
这一幕被远处树梢上的人影看见,那人莫名轻哼一声,身形隐入树冠,顷刻之后,似是有飞鸟夜惊,飞出树林。
第3章 圣女×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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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星悬满澄澈夜空,潺潺溪流倒影星屑碎光。
圣女临水而立,远望满天星子,目光深邃遥远。而她夜风中云袍微动的孤绝身影,在小溪中飘飘渺渺,犹如涉水江仙。
无极送去的食盘并未被取用,而是被随手放在溪流畔一方大石之上。
远处篝火旁,云湄抱膝支着下巴叹道:“昨日隔得太远,今日才得见,南宫姐姐气韵天成,怪不得南宫家藏得紧,还让这样厉害的侍女随侍。”
分水四剑中也有女冠夸赞:“临危不惧,就是可惜没有武功在身。”
夏光却道:“她腰悬佩剑,你怎知她没有武功?”
“方才千钧一发之际,她也不曾出手,而且观她身法,虽然风度卓绝,但是行走之间如常人,即不像我们迅捷,也不像云湄姑娘那般轻灵,都是有内力蕴养。”
夏光回想,果然如此,但她还是有些疑惑,“盟主怎么让她和我们同行?此去西域可是危险重重,单凭一个侍女想护住她也是难事。”
云湄道:“夏光姐姐你不知道,南宫家在江湖上不甚有名,但在蜀中一带却小有名气。他们家的人虽不习武,却学识渊博,于武学多有助益。
有人曾拿家传武学上门请教,南宫家看过之后指点一二,竟然让那门武学更为精进,如此一来二去,上门的人就多了,因而南宫家对蜀中武学都很熟知,在蜀中有小楚天密地之称呢。盟主伯伯此举,定然是想让南宫姐姐帮忙辨别,魔教所持蜀中部分的秘笈是真是假吧。”
夏光微愣:“楚天密地?”
片刻之后,她才想起这个有些陌生的地方所指为何。她似有些恍然,望了一眼树林方向,没有再接着说话。
她人如其名,如夏日明烈的光,照直坦率,有时候会因此错过一些细微之处,有时候又有几分不合时宜的洞察。
她默然片刻,又问道:“九公子为何总是为难南宫姑娘?”
云湄别有深意一笑:“南宫家和唐门离的不远呢。”更多的她便不说了,毕竟被江绝二人带回的九公子,此时正坐在篝火不远处的树下调息内力,正主在前,怎好多言。
夏光便也不再问了,篝火旁重又沉寂下去。
而溪水旁,已经整理好马车并又重新备好饭食的侍女过来请圣女用饭。
等圣女重回马车之后,马车旁的侍女望一眼夜空,深邃苍穹下有夜禽悄然滑过。
侍女想了想,步入树林,浓重树影将她身形掩去。
不多时,侍女身影又出现在一株大树之下,她之前脱手而出的短剑正深深插在树干之上。
侍女取下短剑,转身正欲回,被斗篷包裹的人影不知何时静静站在不远处。侍女看了一眼,没作理会,径直离开树林,其间经过斜靠树下垂目的无极身旁。
等侍女回到马车旁边,她又停下脚步,有些犹疑的回望树林。
她掀帘进入马车,先将手中小小一卷密绢呈给圣女,才有些迟疑开口:“姑娘,那人是当年……”
马车外响起一道悦耳轻笑声:“当年什么?”
侍女猛然掀帘,只见马车前斗篷人影不知何时如鬼魅一般幽然立着。
侍女怒道:“江湖上都是你们这般狂徒鼠辈?”
青见玉拢着手,低低一笑,笑声有些魅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方才远远见你家姑娘临水之姿,忍不住想前来一叙。”
如此轻佻,侍女更加恼怒,正欲再斥。
端凝而坐的圣女却突然出声,她声音冷淡清冽:“噤声。”
侍女按下怒气,恭敬垂首。
圣女则凝目望向青见玉,略作打量,既不答话,也不另言其他。
青见玉微笑:“姑娘看在下可是鼠辈之人?可否赏脸?”
圣女修目微抬,掠过星子满缀的夜空,淡淡道:“已是子时。”
青见玉又行了那个抚肩之礼,“倒是在下不是,扰了姑娘休息。”说罢,篷帽下唇角勾起一抹摄人心魄的笑容,转身走了。
草地上很快沉寂下来,只余篝火荜拨,虫鸣阵阵,繁星流水。
*
翌日清晨,天光尚浅,队伍整装欲行。
分水四剑当先上马,马蹄踩过凝着水露的草地,往长道而去。
牵着马缰的江绝却停下脚步,侧首看向没有动静的九公子,温雅声音诧异唤道:“唐兄?”
大树之后,华服青年靠坐树干,露出半边身形,一动不动。
江绝再问:“唐兄,可是身体还有不适?”
人影还是不动,江绝眼露疑惑,抬步行了过去,抬手轻拍了一下九公子的肩。
这轻轻一拍,华服人影却直直往一旁倒了下去。
苍白青年合目,仰面倒在湿润青绿的草地上。因为他闭上了一向凶戾的双眼,看起来竟还多了几分俊雅。
可是他眉间一丝细细血线,无声无息的躯体,无不昭示着一个事实。
唐门九公子,死了。
擅长暗器毒物的唐门九公子,无声无息死在众多高手身旁。
分水四剑回转,九公子被平放安置在草地之上,众人零零散散或远或近站在四周。
万剑少主半跪草地,查看了一下伤口,随后起身道:“是他自己的银针。能让唐九都毫无防备,武功定然在我们之上。”
轻功超群,探查完四周的云湄也道:“什么痕迹也没有。”
夏光皱眉一阵,突然寒着脸看向侍女:“这位姑娘,就算九公子昨日多有得罪,又何必下此死手!”
马车旁,站在圣女身后的侍女又讶又怒:“道长不要血口喷人。”
夏光冷笑:“我们几人早在盟主府便已相识,一直相安无事,反而是昨日,九公子和姑娘屡屡动手,姑娘对九公子的不满我们都看在眼里。”
侍女冷笑一声:“恐怕道长眼里只看见我对他不满,看不见他屡屡挑衅。”
“只是挑衅就要下此死手?”
“我为何要对他下死手?可有证据指明是我所为?”
“先不说姑娘身形灵妙,手法快准。昨日你与九公子一战,九公子狼狈不堪,姑娘却完好无损,不正说明姑娘武功依然藏而未露,高于我等。何况九公子的银针,也只对姑娘使了两次。”
侍女忍了忍,终于没忍住翻了个小小的白眼,“他的银针洒的满林子都是,谁都可以去捡来,怎么偏偏说是我,道长好偏的心。”
夏光拧眉想了想,随即道:“昨夜你确实入过那边林子。”
侍女气笑,抬手往那边林下一指:“那你怎么不说本来就在林子里他们两人?”
她目光掠过抱剑垂首的黑衣青年,认真看了一眼朦胧树影下形如幽影的青见玉,更是道:“他难道不是更为鬼祟?我入树林是光明正大取我短剑,倒是他,昨夜几乎整夜都在林中,谁知道都做了些什么?”
青见玉闻言幽幽一笑:“姑娘可不要为了洗脱自身嫌疑,就胡乱攀扯。”
侍女欲要再辩,圣女微一抬手,止住了她。
圣女孤绝身影逸立,淡淡目光如雪如霜,她如敛尽湖光山色的双眸自场中诸人身上慢慢掠过,最后声音清清冷冷道:“都如此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