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有未死的军士□□着想要攀马,都被少君一提马缰,纵马避开。
“雁雪久。”
“雁雪久,还活着吗?”
战场上,风雪中,回荡着少君轻浅的声音。
大雪之下,已经被白雪完全覆盖的青年猛然睁眼。
安静的世界仿佛有了风雪之声。
青年的眼穿过风雪,静静望着黑马上纤弱的人影。
风雪相缠,风雪如沸,落地凝成厚厚的雪原。
青年神魂血液也如风雪一般沸腾。
如多年前一般。
有一道声音仿佛在虚空中喃喃低语。
靠近她,靠近她。
青年的呼吸从无到有,越来越重。
少君好似有所察觉,停下马,低声唤道:“雁雪久?”
雁雪久闭了一下眼,又睁开,然后从雪堆中艰难的爬起。
少君微微侧首,辨别了一下动静,微一提缰,黑马似有灵性一般,小跑着到了雁雪久的身前。
少君再次出声:“雁雪久?”
“是我,少君。”
雁雪久撑着长剑,站起身来。
少君神情好似静了片刻,伏下身,伸出手,“上来。”
雁雪久看着这只纤弱的手片刻,满是鲜血的手搭了上去,翻身,上马。
黑马在风雪中远去。
……
一夜之间,北望关气氛为之一变。
除了巡守变得严密之外,数支边军领命而出,追杀云水前少君。
但那一马两人却似乎凭空消失了一般,任边军如何追寻,都没能找到其踪迹。
数日过去。
山间,晴雪。
松木上的融雪滴落,滴落在破旧的木门上。
小木屋中,一堆篝火猎猎的燃烧着。
篝火旁,少君面容极为苍白的沉睡在干草上。
连日奔逃,她原本被照顾的极好的身体,似乎一下子颓败,陷入了长久的昏迷。
反而是伤重的雁雪久还清醒着,他煞白着脸,握住少君细细手腕,为她渡着内力。
良久,他才停下动作,但却依然没有放手。
他就着握住手腕的动作,将少君从干草上揽抱而起,抱入了自己怀中。
他闭上眼,下颌抵在少君的发上,靠着歪斜却粗壮的木柱,也陷入了沉睡。
只是他的眉目恍如做噩梦一般,时时紧拧着。
不过,即使是在梦中,他也极为警醒。
一滴融雪颤抖着滴落,他却自梦中猛然睁眼,一手环住少君,一手长剑出鞘,扫了几截木枝凌厉射出。
小木屋外,几声痛呼应声而响。
随即松木摇动,杂乱的脚步声响起,终于寻到踪迹潜伏至此边军踏雪涌出。
只是等他们破门而入时。
木屋之内空空如也,只剩火堆燃烧。
而木窗另一边,黑马带着两道人影没入雪林。
“追!别让他们逃了!”
眼看着苦寻的两人就在眼前,边军自不肯放过,数道人影也没入林间。
第52章 少君×暗卫(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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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州。
南楚的一座重镇。
曲州城最有名的医者私宅内, 年老的大夫半夜被下人唤醒,说有人上门求诊。
能让下人半夜将主人唤醒的,自然是非寻常的求诊。
孤灯下, 气质冷厉的青年怀抱着一道纤弱的人影,长剑出鞘, 露着锋利的刃。
老大夫恼怒不已, 但是看着青年手中的剑,再看青年漆黑沉沉的眼, 以及苍白漠然的面容, 还是压下怒气, 沉声道:“劳烦将病人放下, 好让老夫方便诊治。”
雁雪久闻言,目光扫了一眼室内,然后将怀中之人安置在了软塌之上。
老大夫这才看清了他怀中之人的真容。
竟是一个脸色比青年还要苍白的孱弱少女。
老大夫微讶,但是并未多问。
他先是望闻问切一番,又仔细的把脉良久, 才摇摇头道:“这位小娘子身中奇毒, 早已扩散至五脏六腑……”
他微顿一下, 看着青年安静垂眼的模样, 才把剩下的话说完,“……恐怕命不久矣, 老夫无力回天。”
雁雪久神情十分平静,好似早就知道了一般, 只垂下的眼睫颤了颤。
他垂眼静静看着少君, 也不说话, 良久,才收剑入鞘, 俯身将少君抱了起来,准备离开。
一举一动,寡默的神情,瘦削的背影,无不充满着萧瑟之感。
老大夫见此,又见他并无伤人之意,怒气倒消了一些,出声道:“不过,老夫倒是能开一剂缓解之药,兴许能让小娘子多撑一段时日。”
……
曲州城,最鱼龙混杂的坊市中,最豪奢的酒楼。
华丽的客房里。
雁雪久坐在窗下,静静守着温药的小炉。
他目光晦涩沉暗,似看着小炉,又似空空洞洞什么也没有看。
苦苦的药味在房中浅浅萦绕,忽然,安静的床上传来动静。
半掩纱帐之后,少君拥着锦被,半坐而起。
雁雪久空洞的眼一动,恢复了静谧的眼神。
他从小炉上的药罐中倒出一碗药,然后端着药,坐到床边,低声道:“少君,用药。”
客房内的光不亮,有些幽暗,但是少君眼上依然系着暗色的缎带。
她轻抵额头,声音有些沙哑,“你带我去看了大夫?”
“是,少君已三日未醒。”
“大夫如何说。”
“少君只要好好吃药,便能好起来。”
青年的嗓音如一条平线,没有起伏。
少君忽然放下手,露出苍白空寂的面容,“你知道无明毒的毒性了?”
无明毒,并非只是让人失明而已,而是慢慢蚕食人的生机,只是一开始,毒从眼发。
道真本想事成之后邀功,谁知归海潮生竟然是真的想留这个堂妹一命,因而道真一开始,并不敢说实话。
雁雪久没有回答,垂眼看着手中的药碗,须臾才重复道:“少君,用药。”
他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执着瓷勺,盛了浅浅半勺药,送至少君唇边。
少君未饮,而是道:“你不怪我将死之身累你入险境?”
雁雪久的眼神落在少君白如纸的唇上,“少君不会死,属下带少君去回春谷。”
少君不再言语,静然片刻,就着瓷勺饮下了药。
一勺一勺,直至药碗空空。
……
初雪已化,曲州城上空,太阳重新明媚起来。
豪奢的酒楼庭院之内,花木重新露出妍丽的光景。
客房中,少女披着新的狐裘,站在窗前,静静听着酒楼中时有人声的动静。
雁雪久站在她身后,沉默的眼望着她的背影许久,突然出声:“少君可想出去散心?”
少君闻言,侧首,蒙着缎带的眼似是想回望雁雪久,但中道停住。
片刻后,她道:“北望关之事,恐怕已经传遍南楚,我光天化日现身,岂非自引杀身之祸。”
雁雪久垂在身侧的手莫名颤动了一下,他垂眼,语气有些艰涩的道:“无碍,属下能护少君周全。”
于是,片刻后,煦煦天光下,熙熙攘攘市集中,少君坐在一间清静茶肆的角落,沐浴着暖阳。
她微微抬首,任由暖阳落在她的脸上,暗色的缎带将她肌肤衬的更如瓷玉,苍白易碎。
茶肆外,市集中,微风轻轻,人声却鼎沸。
有贩夫走卒的叫卖声,有来往车马的混杂声,还有,混在各种杂乱声音中,屋瓦轻动的,极其轻微的声音。
待一道影子在远处屋脊上消失不见后,少君微微侧首了一瞬,天光在她优美的侧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
而茶肆对面,从小贩手中接过一袋板栗的雁雪久,也侧首了一瞬,然后隔着人潮汹涌,安静的望着少君。
当夜。
万籁俱寂。
无数道黑影在黑夜中围向酒楼。
他们如入无人之境,包围渐渐缩小,缩小至客房之外。
就在他们各自亮出刀刃,小心翼翼的前进之时,屋顶轰然一声巨响。
雁雪久带着再次昏迷的少君,破顶而出,如残影一般掠向远处。
合围的黑影也不再掩饰,瞬间嘈杂了起来。
“追!”
屋瓦声,兵器声,风声,扰乱了安静的夜。
一路刀光,一路剑影,一路生死。
雁雪久冷峻的脸上沾染了点点血迹,让他的面容更为沉郁。
一路飞掠屋宇楼阁,又飞跃过高耸的城墙,雁雪久横抱少君,落在早就安排在城外的黑马身上。
雁雪久垂首,看着自己怀中的人影,轻轻擦去她脸上的血迹。
黑马消失在黑夜里。
……
因为北地来客。
因为北地来客于北望关死伤无数的恶战。
震怒的朝廷和惊怒的叶家派出了无数兵马和人手,寻找云水少君的踪迹。
然而朝廷也好,叶家也罢,全力追索之下,一连数日都没有寻到半片人影。
云水少君曲州的突然现身,只仿佛昙花一现。
这无数人不知道,他们追索的两人,早已绕过他们布下的天罗地网,已经身处山川如海的崇山峻岭之中。
天地高远,山势连绵。
一处山坡之上,一间小木屋孤零零的矗立着。
雁雪久纵着马,穿越山林,径直往小木屋而去。
他总是能在深山中找到这样的小屋。
他驱马行至小屋之前,将沉睡的少君抱下马,任由马儿去深涧饮水,他则让少君靠在小屋的檐下,自己进入小屋将小屋打理一番。
连日不断的赶路之后,他们竟然在这里停留了数日。
少君每日醒来的时间越来越短。
她没有问为何在此处停留。
雁雪久也没有解释。
他只每天晨时,在少君醒来之前,为少君采下还带着露珠的山花,放在她的身旁。
又在她醒来之后,有时带着她漫游山林,感受风和草木,有时带着她飞掠林海,和飞鸟同行,有时,他带着她飞身而上大树,停在飞鸟的巢穴外,握着她的手,带她感受飞鸟柔软的羽毛和灵动。
他是如此笨拙的,沉默的,想让她感受万物的生机。
而更多时候,他则是不知去了何处,然后带着满身的伤晚归。
在又一次晚归之时。
夕阳落进群山之中,如血的残光晕染着无边的山林。
雁雪久伤痕累累,手中提着一只野兔,缓缓行走在山坡之下。
当他经过一株大树之时,他偶一抬首,便站在原地忽然不动。
他头顶的那片山坡,难得自己走出屋外的少君,裹着狐裘,斜坐在地,靠在山坡边缘的大树下,仿佛陷入无比安静的沉睡。
雁雪久一动不动,望着沉睡的少君。
似怕惊醒了她。
又似在等着什么。
等着什么落下来一般。
如血残阳终究被群山吞噬,山林沉暗。
时间如水,一往无前。
雁雪久依然每日摘花携游,依然每日伤痕累累。
而少君的身体已经很差了,弱不可支。
某一个平凡的午后,雁雪久照旧不见了人影,少君再次走出木屋。
只是她已走不了太远,只出了木屋的门,便扶着木柱停下,然后靠坐在廊下,晒着冬日偏冷的日光。
她的神情太过沉寂,以至于分不出她到底是清醒还是沉睡。
直至有脚步声从林中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略有些讶异的道:“云水小少君,竟然真的是你?”
少君身形动了动,勉力正身:“老神医?”
林中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少君身前,“是我。”
是一个须发皆白,貌若神仙的老者。
他打量着少君的身体和脸色,以及她眼上的缎带,缓缓道:“回春谷闭谷不出许久了,近日却频频有人闯阵,谷中有弟子悄悄跟着闯阵之人探查究竟,回来一说,我听着像你,没想到真的是你。”
少君浅笑了一下:“难为老神医还记得我。”
老神医在她身旁坐下,直接探手诊她的脉象,“小少君的风姿,只要见过之人,谁会忘记呢?”
少君静而不答。
片刻后,老神医撤开双指,叹息道:“太晚了,你应该早一些来回春谷。”
“不晚,能再见到老神医,也是幸事。”
老神医看着少君毫无波动的神情,“少君倒是不畏生死。”
“人世匆匆,生死是自然之道,无可畏惧。”
“但少君还年少,到底是可惜了。”
少君没有再说话,神情似有些沉吟。
老神医见她如此,便出声问道:“小少君可是有话想说。”
少君道:“想问老神医讨一样东西。”
……
林风轻轻,云动,天色逐渐暗淡下来。
雁雪久带着一身新伤,从无边山林中走出,回到木屋。
但他最终停在木屋之外。
木屋内,少君罕见的精神了几分,火堆温暖的燃烧着,火光照映之下,她冷玉一般的面容,也似多了几分温度。
少君在雁雪久行到木屋之前,就已轻轻侧首。
在他停下脚步后,静了片刻,开口道:“我煮了茶,饮一杯吧。”
雁雪久站在门外,恍如木雕。
许久,才僵硬的走进木屋,在火堆旁坐下。
少君从火堆旁提起小银壶,倒了一盏茶,递给他。
但是雁雪久没有接,而是目光紧紧的看着少君。
少君轻叹一声:“也罢,不想饮便不饮。”
她放下茶杯,放在一盏空茶杯旁边。
雁雪久的目光跟随着她的手,落在那盏空茶杯之上。
他漆黑双瞳猛然一缩,满身是伤都未曾变换的呼吸,此刻急促起来。
他倾身上前,紧握住少君的手,哑声问道:“少君,你喝了?”
“是啊。”
“少君,为什么?”
“药石无医,何必再苟延残息。”
“为什么?”
“就当是还你一次。”
“为什么?”
少君低叹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她也不能再说话了,她靠着木墙,另一只手轻轻垂在了干草之上。
雁雪久剧烈的颤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