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剑凛冽强大,寒光森森。
谁也没有料到万剑少主会突然出手。冬光本是愤然发问,并不是真正怀疑他。
不过他这一剑,却并不是往分水三剑而去,而是直直刺向圣女。
圣女身侧,玄羽面具下的双眸猛然大睁,她疾一旋身护住圣女,未收回的双剑在身前一错,迎了上去。
但是万剑少主剑势一变,剑影纷纷,千道万道,虚虚实实,凌空罩下。
玄羽处变不惊,双剑纵横交错,密不透风的挡住来势汹汹的剑影。
万剑少主的剑势却再次一变,万千剑影瞬间归一,从玄羽头顶狠狠落下,凌厉无匹。
玄羽双剑落空,只来得及飞身而上截断剑气,她大怒出声:“你敢!”身影鬼魅瞬移,双剑直接近身缠住万剑少主。
在她身后,那一道被截断的剑气带着最后的锋芒轻轻落下,正好落在圣女耳际发间。
面纱微动,将垂欲垂。
乌云密布下的凉风渐渐轻啸起来,更加拂动垂纱。
冥冥天光愈发昏蒙,似乎世间只有那一道孤绝清圣的雪影,冷然而立。
面纱垂落之际,数道目光之中,变故突起。
一道形如幽灵的黑影无声飞掠,将雪影轻轻一揽,从廊下飞身而上,掠过残败花木,掠过高墙,掠往乌云重重凉风呼啸的远处。
玄羽大惊,双剑寒光暴涨将万剑少主猛然一推,转身疾追而去。
这一切都只在瞬息之间,众人甚至都没有看清发生了什么,更没有看见面纱垂落下的面容,场中情形就已经急转而变。
云湄的惊呼声这才响起:“是无极!”
是那个一直静默无声总是半垂着眼的无极。谁也没想到无极的身法如此幽微诡秘,在众目睽睽之下就将人掠走。
除了玄羽,其余人甚至都没有反应的时间。
可是,玄羽身法虽快,几近瞬移,无极的身法却比她更快,等她追出山庄之时,只看见一骑青马载着两道人影在滚滚乌云下远远而去。
翻涌的云层下,惊雷穿梭,紫光重重,似乎酝酿着一场足以冲刷寰宇的暴雨。
有人怦然心跳如同厚厚云层中的闷雷一般,隆隆作响。
青马奔驰,宛若神驹,载着两道人影狂奔而下,跃下旷远山麓,越过嶙峋山谷,穿过蜿蜒河水,穿过潺潺溪流,穿过含烟青峰,在沉沉乌云下,在暗淡天光中,在宛如水墨晕染的山水中,越行越远。
凉风呼啸过耳,两侧风景飞逝。
这好似一场要跑至天荒地老的奔逃,一马两人,天涯海角。
直至雨点开始打落。
重重浓墨云层下,不过须臾,丝丝密雨如帘,千重万重,水雾缭绕。
青马在大雨中不知奔驰了多久,好似迷失了方向,最后缓缓停在一处山野破屋之前。
无极横抱身前之人飞身下马,进了破屋,他手中提着的包袱一展,随身携带的行褥就铺至破屋中的残木之上,随即,他将怀中之人,小心而又谨慎的安置在干净的行褥之上。
他手掌因为太过用力而骨节发白。用力,是用力紧扣身前之人,又用力克制手中力度,那是一种自身极为矛盾的博弈结果。
想要靠近,却又犹疑。
直到怀中之人在铺着行褥的残木之上坐好,无极才以半跪的姿势,沉默抬起黑沉沉的眼。
他有一双很黑的眼,如同浓墨一般的深渊,好似沉沉压抑着许多不为人知的心念。
而他时常低垂的脸是如此的清俊,在浸透的雨水下,在湿漉漉的黑发贴面下,如琉璃一般,朦胧氤氲着易碎冷光。
他的神情,是一种极度克制,极度压抑的面无表情,克制压抑之下,似困顿,似沉郁,似悲,似喜。
他用他黑沉沉的双眸,沉郁而又压抑,克制而又专注的仰视着面纱垂落的人影,他仰视着她的面容,扼制着来自于灵魂深处的颤栗。
而被他望着的圣女,云袍沉重堆积,乌发湿润,面容如浸水冷玉。她如同偶然跌落浊世之水的仙鹤。可是她双眸如湖,幽幽寂寂,既没有疑惑,也没有惊怒,没有任何起伏的情绪,似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并不足以让她动容。
她的无动于衷让她如霜如雪的面容更显孤清,她淡淡回望着无极。
于是,在这样的目光下,无极如同往日一般,飞快垂首,掩去了深长而又短暂的凝望。
不过,他还握着她的一只手,他克制着颤抖轻轻的握着。他声音暗哑艰涩的道:“会着凉,我…我渡你内力,你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
“有劳。”圣女声音也一如往昔,疏疏淡淡。
随后就是温和的内力渡了过去,圣女身上泛起一层溟蒙水雾。
骨节分明的大掌松开修长如玉的手,青年沉默垂首。
破屋之外,大雨滂沱,苍穹之上似有无穷无尽的天水倾泻而下,茫茫雨幕将昏暗天光压的更暗。
良久,昏暗破屋中,伴着无尽雨声,圣女淡淡垂问:“阁下所欲为何。”
“我,我…”似无法言说,又急欲剖陈,“他们怀疑你,想对你动手,我带你走。”
我无法忍受你被质疑,无法忍受你受一丝伤害。
“现下又该如何?”圣女再问。
“你要去西域魔教,我…送你去。”沙哑嗓音回道。
良久,潇潇雨声中,圣女无可无不可的嗯了一声。
无极垂首站起身来,沉默而又手足无措的退出破屋,就那么直直走入雨幕。
他双手剧烈颤抖,他用一只颤抖的手狠狠抓住另一只颤抖的手臂,最后转身仰面靠在青马身上,任由漫天大雨向他砸落,他仿佛是想要借此浇灭内心汹涌暗火。
许久,久到大雨仿佛将他灵魂浇透,他才转过身,爬上马背,冒雨离开。
破屋之内,重又干爽的云袍如流云垂地,圣女悠然起身,缓缓行到残破窗边。
千重万重雨幕,整个苍穹低低矮矮,水色幽暗,有禽鸟似是飞行艰难,合着双翅,瑟缩在屋檐之下避雨。
*
肃州江湖盟分堂,烟雨重重。
客舍庭院内,残败花木在大雨中格外凄零,几道人影萧萧疏疏,或坐或立游廊之下。
不过几日,从盟主府出发时一共十二人,现在只余六人。
江绝沉默注视天际雨幕,任由风雨拂面,良久,回身对万剑少主道:“你此举实在太过鲁莽,如果玄羽姑娘将圣女带回,你要去向她们赔罪。”
万剑少主抱着他那把还剑入鞘敛去光芒的剑,靠在廊柱下,皱眉道:“我只是一试,没想到会出这样的变故。”
自变故发生后,他已经被如此絮叨了几次。
但他初衷,只是在听过博览天下武学之章的圣女点评分水三剑之后,好胜心起,想试一试自己的剑,试一试玄羽,也试一试……
坐在远处一些的冬光闻言,淡声道:“眼下疑云重重,发生什么事都不足为怪。”
云湄靠在江绝身边的栏杆上,紧紧拢住她的披帛,“只是,无极为什么要带走圣女呢?难道……”
难道他才是那个暗中屡屡下杀手之人?
片刻之后,江绝才悠然道:“游侠八脉,观花观树观草观木,观天观地观人观心,如今近半断绝,无不是因为义薄云天,锄强扶弱,而遭人嫉恨死于非命。因此,游侠传承也格外艰难,他们的传人如今在江湖行走,也大多是低调行事。”
众人实在都不愿意相信是无极,那个他们眼中有些腼腆的青年。
冬光已经不复锋芒毕露的模样,她冷静沉肃道:“可是,还能是谁?”
冬光自信不是自己师姐妹们,她们常年深山习武,彼此自幼相处,都知道彼此是怎样的人。而江绝三人,江绝和云湄是他们门派中的佼佼者,万剑山庄是江湖传承许久的世家,他们更没有理由这样做。
风雨之下,众人皆是沉默,都辩不明此刻如同晦暗风雨的情形。
突然,重重雨幕中,一道玄色人影掠过高墙,翻进庭院。
那人拖着沉重的水气,缓缓行到游廊之下。
是玄羽,她此刻如同从大水中捞出一般。
江绝有些讶异:“圣女呢?”
玄羽看他一眼,双眼凝重,嘴唇紧闭。她沉默片刻,才道:“没追上,雨太大,迷了方向。”
云湄抬首看了一眼皱眉的江绝,眼含忧色:“无极为什么要带走圣女?”
玄羽偏首看着冬光冷笑。
她衣袖低垂,浑身还往下滴着水,背后是阴暗沉沉的雨色和潇潇迷迷的雨声,因而她声音也仿佛带着湿冷的讽意。
“你们先是怀疑我们暗害同行之人,又怀疑圣女是假,屡屡于我们为难挑衅,岂不知正中了魔教之人的诡计。圣女此行是为了辨别秘笈真假,如果魔教所持是假的,先不说西域骗走了你们多少老古董,他们现在再把圣女抢去,假秘笈也要变成真秘笈了。到时候,你们那些老前辈没有用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命。”
一时之间,游廊之下愈加沉默。
片刻,江绝出声:“玄羽姑娘这是认定前事为无极所为,认定他是魔教中人了?”
玄羽冷哼,学着冬光晨间言语:“圣女和我是绝不可能做下此事,那么,凶手还可能是谁?是江公子你,还是云湄姑娘你?还是你们?”她最后冷冷看向万剑少主和冬光三人。
冬光脸色有些僵硬,她开口道:“无极也不一定就是魔教中人,姑娘说不定是关心则乱。”
玄羽唇角冷冷一勾,“不是魔教,不是魔教他暗中出手杀人?不是魔教他扰乱你们西行行程?不是魔教他掳走圣女?说不定你们这分堂空空荡荡,就是魔教故意在外为祸,调虎离山,还有你们那盟主府迟迟没有回信,说不定也是因为被四处为祸的魔教给引走了。”
廊下一时惊疑不定。
天地之间,大雨不停,迷蒙雨雾中,廊下众人身影越来越朦胧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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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章的时候想起一部电影,陈慧琳和黎明的《江山美人》,很喜欢的一部电影,重刷很多次的一部电影,尤其是《随风而飞》这首歌一响,配上当时的故事场景,哇~
第9章 圣女×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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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场大雨下了很久,久到辨不清朝暮何夕。
它在天光昏蒙之时落下,也在天光昏蒙之时将停欲停。
疏疏懒懒的残雨下,无极驾着青马,拖着一辆干净的青篷马车,行过山野道路上被大雨冲刷出水沟流泉。
他将马车缓缓停在破屋之外,然后跃下车辕走到门边。
他没有进去,而是先静默的站了片刻。
破屋不知是何年何人所建,凋敝破败,青黑色的残壁木瓦静静卧在这山野之间,在疏疏残雨下和迷蒙水色中,有一种山中不知年的孤寂和落寞。
而很快,这种孤寂和落寞浸染了无极静立的身影。
他没有进屋,也不必进屋。
屋内昏昏暗暗,空空寂寂。湿润水气中只有各式残破的木器横斜,其中一段残木上的行褥,似乎也同这破屋一般,黯淡陈旧。
之前发生的一切,好像不过是一场幻梦。不过是世人在浓云密雨下无事可做,都会放空神思一般,而做的一场幻梦。实际上,那场如梦之事并没有发生。
无极半垂着眼,身影浸染着孤寂和落寞,转身回到马车辕上静静坐着。
他甚至没有寻找。
大雨之下,一切痕迹都冲刷的干干净净。四野茫茫,只有淡青色的雨雾迷蒙。
他不知垂眼静坐了多久,身影几乎与马车融为一体,直到山野中远远传来声音,他凝滞的身形才轻轻一动。
那声音是行路之人踏在水地上的声音,是经过草木时枝叶簌簌落水的声音,是雨滴懒懒落在伞笠上的声音。
无极静默片刻,才迟疑的轻轻抬眼,好似不敢打破内心隐秘的期望。
而他抬眼所望之处,青山隐隐间,葱茏山林下,水气迷蒙中,云袍徐徐的雪衣人影,正撑着一把有些残破的木伞,从山间的青石小道缓缓而来。
无极目光紧紧望着那道人影,好似怕又是一场幻象。
撑伞缓行的圣女也仿佛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她停在原处,霜容冷淡,静静回望。
天光昏暗,青山含烟,这一场静谧之中的遥遥相望,如隔云端。
无极很快又垂下头,掩去他黑沉眼眸。
远处圣女目光在马车上淡淡掠过,又缓步行来。
无极跳下马车等在原地,等着圣女慢慢走近,仿佛等着命运予他的垂青赠礼。
行路声,簌簌落水声,雨滴声,又在山野中响起,由远及近,最后停在马车之前。
“观此地山脉地势,是太阴山余脉。”
明明是笃定之词,却语气平平。圣女清寒嗓音在空髑嗌街校更如雪化流泉。
“我…我带你走太阴古道,出太阴山后,可以直入西域。”无极声音低哑。
他仿佛解释般,继续说:“古道静僻,行人很少,无人能再扰你。”
他说完,取下车辕上架着的小木凳放在地上,又掀开车帘,将手掌伸到圣女身前。
圣女垂眸淡敛一眼,霜容如常的将手放置其上,行上马车。
马车之内,虽然没有楚天密地准备的马车周密华贵,但也干净整洁,坐垫松软舒适,器物一应俱全,小几案上甚至还备了茶点,放了几本书封崭新的游记。
而马车之外,接过破伞收好的无极,克制着微微颤抖的双手,起落几次,才挥动了手中马鞭。
青马低低嘶鸣,青蓬马车缓缓移动,在青天烟雨中,朝更深的青山而去。
*
太阴古道,是一条几近废弃的狭窄商道。
无数小行商们,为了规避官道层层关卡之税,于苍茫大山之间开辟了这条道路,虽然崎岖难行,但是也曾兴盛一时。
只是自从魔教盘踞西域,商路从此几欲断绝,除了大商人们还能依靠雄厚财力和武人相护往来塞外,小行商们几乎形迹消失。于是这条古道便人迹罕至,少有行人。经年之后,这条在苍茫山中蜿蜒过无数岁月的古道,就已杂草荒木丛生,幽寂杳然。
马车在蜿蜒古道上静静行驶,一里一外两道人影都没有出声。
在这无声静寂之中,马车穿过幽谧丛林,穿过无边山野,穿过潺潺溪涧,穿过淙淙流泉,仿佛就要这样一直走下去,走至年深岁久,走至天地寂灭。
马车一直走到天地之间最后一丝光线湮灭,苍穹仿佛被一块巨大的黑布笼罩,没有日月,没有星子,只有马车前一盏昏黄风灯,如同怪物的眼睛,随着马蹄哒哒马车辘辘,而晃晃悠悠在黑暗之中。
青马好似识途一般,在幽寂黑森的古道上没有一丝犹疑,一直埋头往前走着,直到另一只怪物的眼睛在黑夜里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