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着,声音越来越尖锐,因为激动,胸口起伏越来越剧烈,直到最后,她缓缓蹲下,抱住自己的胳膊,声音很低很低,重复着一句:“没人逼我们……真的没人逼我们……”
魏棋觉得自己连呼吸都是刺痛的,他颤着声问,“你们……你们的合约签了五年……十年?”
吴思思微微抬头,仰头看着他,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对啊,五年起步,也有十年的,怎么样,是不是很震惊?”
魏棋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他说不出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问自己,他何德何能让应翔看中?何德何能让应翔为他撒了一个谎?何德何能让应翔“尽心尽力“的栽培?
就是在这时,他听到吴思思自言自语般的说:“你知道吗?被公司看中和公司签上合同的时候我不知道有多高兴,满脑子憧憬着我的事业飞速发展,到手的合作接连不断,赚到的钱不说多,但也不少,可现实狠狠地给了我一巴掌……”
和吴思思同一批签合同的人一共几百来个,各种类型、风格、长相的应有尽有。大家也都和她一样,看了网上好多人从普通人一下子变成网红,然后赚得盆满钵满,所以才动了进娱乐公司的念头。
可互联网上从不缺美女从不缺帅哥。不是你帅、你美你就一定能火。
刚进公司的时候,他们满怀憧憬、野心勃勃,幻想着有公司包装、培养,总有一天他们会成为和其他人一样成功的大网红,接广告、开直播、带货……赚很多钱改变自己的命运。
可事实上呢?他们在白日做梦。
公司确实会包装、培养新人,可公司哪有那么多的精力和耐心去培养成百上千的新人?最开始的时候,公司会给新人露面的机会,一次、两次、三次。三次露面的机会结束后,你要是还没有激起什么水花,那公司就基本失去耐心了。
谁会将重心放在没有前途的小透明身上?
他们会收回在你身上的注意力,转而去培养那些能激起水花、有潜力的新人,然后,你就会被彻底遗忘。
签上约,但是你没有获得任何签约后该有的培养、包装和流量优待,只每个月会有小几千块钱的“基础工资”。说是基础工资,实际上你虽然成为了公司的一枚废棋,不能为公司盈利,但却要干各种杂活累活,所以这些基础工资相当于辛苦费。
谁签约娱乐公司是为了来给公司打杂的?是为了赚那三千多块钱却累死累活的打杂费的?
可没办法,当初签合同的时候头脑一热签了五年,甚至有人签了十年。也就是说在你状态最好的这五年、十年里,你妄想闯出一片天地,但却只能被合同束缚,干着打杂的活。
当然,你可以解约。
可能解约的早就解约了,剩下的,都是没能力解约的——要是不缺钱的话,谁愿意上赶着来娱乐公司混网红圈?也就是说,你连中途解约的机会都没有,因为你连解约费、违约金都拿不出来。
能怎么办?
只能耗着了啊。
签上约的他们,看起来比那些没签上约的人幸运很多,但事实上,是签上约的他们更惨。
那些没签上约的人,他们一个公司不行可以换一个公司,觉得干这行没前途了可以随时换另一行工作。可这些签上约却被公司忽略、遗忘的人,别的出路已经被封死。
想换个公司?不行,合同上明明白白写着签人。想换份工作?不行,合同上白纸黑字写着不允许。
你就得耗着。
哪怕不乐意也得耗着。
不是没想过请律师、打官司,可你有钱吗?你能斗得过这么大一个公司吗?更何况那合同挑不出半分问题。
能怎么办啊?
谁甘心啊?啊?谁甘心啊。
然后在你吃过许久的苦头、觉得前途无望深受折磨的时候,公司就会给你派一个合作,哪怕是一个小小的合作,这与他们而言已经是久旱逢霖。
公司让你尝一尝甜头、感受赚钱的快乐。
等你迷上这种感觉了,他们就又会把你放进角落里,不闻不问不管。
吃过甜头的人怎么可能再吃得下苦?上过天堂的人怎么可能再甘心下地狱?所以不甘心就这样被生生耗去大好的年华和时间的人,就会拼命的为自己谋福利、想对策。
而公司呢?再适时从手缝里露出那么一丁点儿的消息,你就会上赶着去争、去求。
到头来,你失去了自己,靠着那么一点儿可笑的“感情”为自己拉到了合作、拉到了生意,公司依旧高高在上,心安理得地接受着你带来盈利。
你去质问,公司说:我可没逼你。
你呐喊不公,公司说:你上赶着的。
是啊,是他们上赶着的。
公司从头到尾没有逼迫任何人签约,从头到尾没有明示、逼迫任何人去做任何事情,你要怎么怪公司?怪公司得知了你的所作所为后没有及时制止你吗?
别蠢了。
就算被公众知道了,公司也只会以一句:“公司没有权利插手艺人的私事”来堵住悠悠众口。
到最后,你被唾弃、被辱骂、被指指点点,但无论如何也影响不了公司,公司顶多损失了一点名誉,可那又如何?少了一个你又会多出无数个你,他们该赚钱依旧赚钱。
何其悲哀。
吴思思不知道这些吗?她知道。吴思思没有想过这些后果吗?她想过。
可她能怎么办?
怪她鬼迷心窍,一步错步步错。可回忆起自己刚进公司时,因为和一个有点地位的网红名字读音重合,被那个网红明嘲暗讽、故意使唤来使唤去,连名字都失去;回忆起自己被公司冷落忽略,每天干着大大小小的杂活,谁都可以踩上一脚;回忆起自己只能满眼艳羡地看着别人一步步高升的情景,她就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至少……至少谢理年龄大,但是他没有结婚……
她只能这样不断说服自己。
这一天,吴思思将头埋在膝盖上,说了很多、哭了很久。
魏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只记得他僵着身子、浑身冰冷,连下楼梯也没力气时,吴思思哭着对他喊:“我知道你很好,但是你别管我们了……没人逼我们……”
吴思思不是傻子,如果说最开始她对魏棋的敌意和厌恶是因为误会了酒店那一次魏棋匆匆忙忙跑进来只是为了和她抢合作,那等她和谢理在一起后,她就已经什么都反应了过来:知道他匆匆跑进来只是看到她和应翔进酒店,怕她被逼迫;知道他并没有要和她抢合作的意思;知道他为人淡漠但心底善良很正直……
她一边感谢他、崇拜他,一边嫉妒他。
嫉妒他轻轻松松得了公司的看中、嫉妒他轻轻松松被大牌所青睐、嫉妒他短时间内流量飞升、热度直上——复杂的情感让她矛盾的像疯了。
暴雨那天被他看到她和谢理进酒店,看着他连连打来的好几个电话,她既羞愧,又愤怨,却清楚的知道,她的内心还有感谢。
可羞愧大于其他两种情绪,所以第二天她躲着不见他,生怕他问的更多。
谁知,谁知天不遂人愿。在她想继续躲着他的时候,应翔给她打电话让见魏棋一面,跟魏棋“说清楚”。
她去了。
去的时候,她甚至不敢细看他的眼睛。
不是因为她对他有什么别的、不可言说的情感,而是对上那双看着虽淡漠却又正直清澈的眸,她觉得自惭形秽。
于是她匆匆跑了。
谁曾想,距离她狼狈离开只过去了一天,她又以这样狼狈的姿态将自己拼命捂住的不堪全盘托出。
也好……这样也好……
她狠狠擦了擦眼泪,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推开了包厢的大门。
*
天气预报说今天是多云,可魏棋从那家ktv里出来不久,太阳就被乌云遮住,闷雷滚滚,一副风雨欲来的模样。
他恍若不觉,艰难地迈着步子,不知道自己在哪儿,要到哪里去。
身后一声喇叭长鸣,随后一辆车擦着他的胳膊飞速而过,差点撞上他,他连目光也没变一下。
车主骂了句脏话,气冲冲地踩了油门,车尾排出一股黑气。
魏棋终于有了意识,他失力般地靠在墙上,拨通了应翔的电话。
“嘟嘟嘟……”
下一秒应翔不耐烦的声音响起,魏棋没听那头说了什么,他只在电话被接通的那一秒,沙哑着嗓子问出口:“所有人的合同都是起步五年,公司也不会对每个人都尽心培养,甚至那些人的事,你早就知道,不仅如此,你还乐见其成,是不是?”
应翔在电话里愣了一瞬,随即面对魏棋一个接一个的指控和质问,他的怒火也上来了,不再掩饰自己的真实面目,冷笑一声:“对,没错,公司一次签几百个人,真正值得公司费尽心思培养的就那么几个人,其他人公司根本看不上,但是又怕看走眼了以后他们有机会翻身,所以干脆一次性签五年、签十年!”
“至于他们费尽心思攀各种总裁、经理的事,我就算早早知道了又怎样?是我让他们去的吗?是我逼他们做的吗?我不过是带他们见了几个人,谈了几次合作,他们自己爱慕虚荣,为了利益不择手段,怪谁?跟我有关系吗?我……”
也许是应翔知道自己“干干净净”,所以他破罐子破摔,什么都一次性说了个痛快。
他说了很久,魏棋的身体越来越僵。
到最后,他听到应翔用极其嘲讽的语气问:“魏棋,你以为人人都能跟你一样好命?要不是我,你也达不到现在的高度。你别忘了,你现在的一切都是你求来的,是我捧出来的!所以,你有什么资格质问我、厌恶我?”
……
黑云压境,闷雷滚滚,是将要把人吞噬掉的黑暗。
天空中突然下起了大雨,瓢泼似的浇上了这一片土地,像是要将所有的污浊都一次性冲洗个干净。
魏棋唇色苍白,整个人站在硕大的雨点里,从里到外,流露着一种巨大的茫然。
原来他从始至终,都是在为这样的老板工作、都是在为这样的公司赚钱。
他以为自己做的事从始至终都真诚,他以为自己的成就都是努力换来的,他以为自己赚的钱全都干干净净。
可原来,他只是踩在其他人的肩膀上。可原来,他从一开始就一脚迈进了泥里。
哪怕他什么也不知道。
大雨倾盆,魏棋像是丢了魂的傀儡。
他失力地靠在墙上,一动不动地感受着雨幕下的窒息感。
过了很久很久。
大雨不仅没停,反而有越下越大的架势,他的手脚都因为淋雨而变得肿胀时,一辆黄色的出租车鸣着喇叭,开着灯,冒雨而来。
直直停在了他的面前。
车里走出来了一个姑娘,她从雨幕里径直向他走来,温热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坚定地对他说:“魏棋,咱们回家。”
他仰头,隔着雨幕看她,露出来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兑兑,为什么别人的日子都是越过越好,只有我是……越过越差了呢?”
雨太大,余悦从那双脆弱眸子里,再看不到以往的意气风发。
第86章 棋86
当天夜里, 魏棋发了一场来势汹汹的高烧,整个人浑浑噩噩, 烧到糊涂。
余悦和杨登还有魏平安三个人守在他身旁给他喂药、测温、物理降温, 就这样提心吊胆了一夜,早上七点时,他的体温终于降到了37度4。虽然仍然处于低烧, 但他的状态已经好了太多, 眉头不再像昨晚那般紧紧皱着,脸颊也不再因为持续的高热而发红。
早上又给他喂了一次药后, 余悦和杨登两人顶着一对大黑眼圈轻手轻脚地退回客厅。
“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但我们不知道?”
余悦脑袋嗡嗡响,似乎是要炸开,她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前几天的时候隐约能看出来他心情不好,然后我想着一起出去放放风筝吹吹风也许就会好一点。明明都说好了的, 昨天下午中午以前也都正常的, 但昨天下午……”
她说着说着, 想起了昨天雨幕里见魏棋的那一眼,心脏骤紧, 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杨登皱着眉头:“我就怕他什么都自己硬扛, 不跟我们说。对了, 你昨天不是和平安放风筝去了吗?怎么还……”
他没说完, 但余悦却知道他想问什么了, 她边揉着太阳穴,边轻声讲着昨天的经过。
昨天买完风筝后不久她就来了永安巷等着魏棋, 却在快要到点的时候突然收到了魏棋要临时开会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