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茶具轻轻搁置在茶几上,说:“知桃,你真的不愿意去见一见孟医生吗?只是去见一面而已,说不定会有效果呢。”
孟医生是许云英认识的一位心理咨询师,许云英认为杜知桃对演奏的恐惧或许已经演变成了某种较为严重的心理阴影,需要心理方面的干涉和治疗。
许云英很久前就提出了这个建议,但当时杜知桃很干脆地拒绝了。
杜知桃放在膝上的手握紧了一下,她摇了摇头,轻声说:“谢谢您的好意,但是我的答复还是和之前一样,我想靠我自己。”
她并非排斥心理医生,也并非排斥承认自己心理出了问题,只是杜知桃不愿将伤疤暴露给陌生人看,那对她来说是很痛苦的事情。
许云英的本意是想她走出来而非逼迫她,听到这里她也不再多说,点了点头,换了个话题:“曲岚跟你说了没?我最近在陈惊年自己弄的那个乐团做指导老师,我是已经赶不上现在年轻人的潮流了,昨天他来见我,兴奋地跟我说要搞什么古典摇滚,乱七八糟的,他那帮同学也跟着他一起瞎胡闹。”
杜知桃脑海中浮现出一群少男少女抱着古典乐器群魔乱舞的场面,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见过陈惊年几回,明明是高中生却染着头引人注目的耀眼红发,一双猫眼格外明亮,性格不像音乐家,倒有种艺术家的发荡不羁,除了许云英没人能管住他。他正处于爱玩的年纪,古灵精怪的点子特别多,有这种想法也不奇怪。
杜知桃笑着说:“那我有空可要去看看,说不定他小子今后会成为这个流派的代表性人物呢。”
“还真有这种可能。”许云英煞有介事地点头,“毕竟他还找了傅崇做指挥——当然,只有在傅崇有空的时候才会偶尔同意一两次。”
傅崇做指挥?
这下杜知桃是真的有点惊奇了:“我还从没见过他做指挥。他指挥时是什么样的?”
许云英顿了一下,她回想起傅崇很久之前有一次在国家大剧院指挥一场音乐会,谢幕时他收获的掌声经久不息,甚至在结束后还有人堵到休息室来想要和他握手,足以见傅崇的魅力之大。
她笑容带几分微妙:“我不告诉你,等有机会你自己亲眼去见识一下。”
杜知桃鼓起脸颊不满地看着她,惹得许云英哈哈大笑,捏了捏她的包子脸。
久别重逢,她和许云英聊了一下午,日落时分才依依不舍地告辞。
以她们的关系已经不需要客套了,许云英嫌弃地赶走还想死皮赖脸待着不走的人,杜知桃扒住铁门,探头看她:“那我下次再来噢。”
“走吧走吧。”许云英站在庭院里摆了摆手。
院子里种的秋海棠已经盛开了,大朵大朵的嫩粉点缀于浓绿叶片间,溶金的落日为它镀上了一层暖色调的金边,傍晚的风温度适宜,枝头上的花微微摇曳,犹如临风欲飞。
许云英站在海棠树下,摇着折扇,美得宛然如画中人。
杜知桃拿出手机抓拍了几张照片,冲她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
“时间还早,傅老师,接下来要不要和我去喝一杯?”
“抱歉,下次吧,我已经有安排了。”傅崇微笑着拒绝了熟人的邀请,在和其他人打过招呼之后,信步走出了宴会厅。
宴会厅的暖气开得很足,傅崇上身的白衬衫解开了两颗扣子,露出脖颈和锁骨,等到出了酒店,夹杂着寒意的夜风扑面而来,傅崇才后知后觉今天夜里降温了。
他披上西装外套,把衬衫扣子扣到最上面一个,上了车后他又取出扶手箱中的平光眼镜戴上,对着后视镜仔细地整理了一下仪容仪表,做完这一切后他发动了车,驱车前往他想去的一个地方。
那天从许云英家告辞离开后,傅崇认为自己有必要去拜访曲岚和杜知桃,即使是出于礼节,更何况在他爷爷还未去世的时候,他们两家的关系一直不错。
他为杜家发生的事感到遗憾与惋惜,在知道杜知桃因此不能拉小提琴时,傅崇难以做一个安分守己的旁观者,他认为事情还存在转机,无论是杜知桃,还是他自己。
这个决定做的突然,傅崇甚至没有来得及和杜知桃说上一声,因为他那天忘记了和她交换联系方式,但好在许云英大方地告知了他那对母女现在的住处,才让傅崇摆脱像无头苍蝇一样一无所知的境地。
宾利欧陆在一栋老旧的公寓楼前停下,傅崇根据许云英给的门牌号爬了几层楼梯,在一扇掉了漆的防盗门前站定。
作为杜知桃的启蒙老师,他自觉怀有义不容辞的责任,必须对杜知桃说点什么,哪怕一句话也好,表明他的想法,向她承诺他是站在她这里的,她无需畏惧,无需胆怯。
——在杜知桃开门前为止,傅崇都是这么想的。
少女清瘦,穿着棉麻布料的白色吊带裙,细细的肩带松松垮垮地挂在白皙圆润的肩头,尚还湿润的长发垂下,在裙子上晕开一片水渍。也许是太过匆忙,她连拖鞋也没穿,白嫩的脚趾踩在地板上,带出一串湿漉漉的脚印。
她胳膊脸颊都泛着湿热的红,身上还带着刚出浴雾腾腾的水汽,热风扬了傅崇一脸,扑面而来的暖意像火舌一样卷了上来,热烈而赤忱,让人几乎难以招架。
就像她本人一样。
那一瞬间,傅崇无比清醒地意识到,很久以前那个会抱着他的腿冲他撒娇哭泣的小女孩已然成长为了一个成熟的大姑娘。
一个独立的,圆满的,有自我思想与追求的完整个体。
杜知桃在看清门后的人的那一刻微微愣住,她没想到傅崇居然来了。
曲岚出去买东西,她一个人待在家里,她有在傍晚冲澡的习惯,于是她开了个暖气,冲了澡穿着吊带裙就出来了。
听到敲门声,杜知桃还以为是曲岚拿着东西不方便开门,连衣服也没有换就去开了门,却和意料之外的人打了个照面。
相比较傅崇穿着的正式得体,她就显得很不正经了,但杜知桃这会儿满脑子都是震惊,反而想不起来这事,反应过来以后立刻退后一步让傅崇进来:“傅哥,你怎么来了?”
第50章
傅崇回过神, 提了提手中买的礼品,微笑道:“我顺路来看看你和曲阿姨。”
“来就来,送什么礼嘛。”杜知桃接过礼品袋, 嘴上埋怨,其实心里很高兴, 傅崇做事一向细致认真,过了这么久他还记得杜知桃的喜好, 带来的水果都是她喜欢的。
傅崇进了门,站在玄关处的Tufting地垫上,礼貌地询问她是否需要换鞋。杜知桃“啊”了一声,弯腰在鞋柜里翻了翻, 因为她们家不常有客人来,所以没有专门的拖鞋, 杜知桃干脆跑进卧室把自己的拖鞋拿给傅崇。
杜知桃想的理所当然, 拖鞋在她回来前曲岚就洗过了,算上昨天她只穿了两天, 还都是穿着袜子的,不脏的。
她的拖鞋是蓝白色的,毛绒绒的鞋面上有一只白色的玉桂狗, 傅崇接过拖鞋时动作顿了一顿, 唇角微微勾了一下,俯身穿上了。
杜知桃把水果提到厨房,洗了几个柿子和梨出来端到茶几上, 看到傅崇朝她走来。
和昨天的休闲装不同,眼前的年轻男人身材高大颀长, 一身专门定制的西装挺括贴合, 黑色衬得他皮肤白皙, 高挺鼻梁上架着一副质地冷硬的平光眼镜,配上那一张丰神俊朗的面孔,俊秀斯文。
记忆里杜知桃是第一次见傅崇穿西装的模样,不得不说,有些人生来就是衣架子,即使杜知桃更习惯他穿休闲装时温文尔雅,没有攻击性的样子,却无法否认当他穿上西装时,那种直击面门的惊艳感更令人心动。
唯有脚上那双少女心十足的玉桂狗拖鞋与他显得格格不入。
杜知桃怕自己笑出声,手握成拳抵在嘴边,咳嗽一声,装模作样地夸奖道:“傅哥,你今天真帅。”
莫名其妙被夸了,傅崇有些疑惑,微微颔首:“谢谢。”
杜知桃把果盘往他面前推了推,坐下的同时拿了个梨,大大咧咧地啃了两口,一边嚼一边含糊不清地说:“我妈出去买东西了,估计得一会儿才能回来,咱俩先聊聊天吧。”
见傅崇点头,杜知桃兴致勃勃地凑近了点,正准备问他在英国时的有趣见闻,就听到傅崇说:“你把小提琴拿过来给我看看,很久没拉了吧,我帮你调下音。”
杜知桃:“……”
她瘪了瘪嘴,虽然心里有些愤愤不平,但还是乖乖起身把小提琴盒拿了过来。
傅崇打开琴盒,看到里面那把锃亮的小提琴,就知道杜知桃一定没少花费心思保养。
既然她有这份心,那说明她还没放弃。
傅崇心里这么想着,把小提琴架在肩上,试着拉了几个音。
如他所预料的那样,走音严重,不堪入耳。
傅崇叹了口气,杜知桃就马上狗腿地把调音器递给他,然后蹲在沙发边认真地看他操作。
她挨得有点近,胳膊隔着薄薄的西装裤紧贴着傅崇的大腿,除去她传递过来的,令人不容忽视的温热体温,傅崇还闻到一股浅浅的香气,那似乎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柔和而清甜,像是被戳破后流出甜蜜浆液的水蜜桃,莫名地让人有一探究竟的冲动。
傅崇忽然想起来,在杜知桃小的时候,那会儿她还没接触过真正的小提琴,每当傅崇在练琴前调试小提琴音准时,她都会像现在这样,蹲在他身边,睁大眼睛看他的一举一动,然后偷偷地在自己的塑料小提琴玩具上模仿。
现在她长大了,塑料玩具也换成了一把真正的小提琴,她却还是像个满心憧憬自己的孩子一样,依偎在他的身边。
傅崇想说什么,低头却看到少女格外专注的神情,只能把话咽了回去。
杜知桃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拉了拉傅崇的衣袖,讨好地说:“傅哥,虽然我不能拉小提琴,但我每天的练习没有落下过,唱谱啊,指法练习啊,我都有做。”
傅崇没忍住反问了一句:“隔山打牛?”
杜知桃被这一句噎住了,半天说不出话。傅崇在心里叹息,没再为难她,调好音后站起身,架起小提琴,习惯性地拉了半段小星星的前奏。
杜知桃立刻捧场地鼓起了掌,傅崇停下动作,她就得寸进尺,理直气壮地说:“傅哥,我想听《贝多芬病毒》。”
傅崇看了她一眼,平静地说道:“我拉的没有你拉的好听。”
“唉别别别,这哪能啊?”杜知桃像是受了什么大礼似的拼命摆手,眉毛都快飞起来了,语调夸张地叫起来,“你是高级海归,我是个几年没碰过小提琴的小垃圾,那肯定是你拉的好听啊,我算哪根葱啊。”
她嘴上说着贬低自己的话,令傅崇不赞同地皱起眉,他想说她不需要妄自菲薄,但转眼想起杜知桃如今的处境,这话说出来或许会更伤人,不如不说。
学过音乐的人都知道,一件乐器,只要几日未碰就会生疏,更别提是几年未碰,即使杜知桃其他没落下,拉出的声音肯定也大不如从前。
傅崇最后还是向她妥协了,无奈地说:“我拉不了《贝多芬病毒》,《卡农》可以吗?”
杜知桃眼前一亮:“可以可以!你拉什么都行!”
傅崇于是重新架起小提琴,举起琴弓,手指娴熟地轻勾起琴弦。
因为有一段时间没碰琴了,他一开始拉得有些生涩,但很快就流畅起来。
傍晚时分,天际西隅染上瑰丽绚烂的颜色,晚归的鸟雀匆匆掠过,成为一抹转瞬即逝的剪影,日落被掰碎洒在木地板上,小提琴悠扬悦耳的旋律充盈在房间的每一处角落。
杜知桃坐在沙发上静静地望着他,忽然回忆起这就是她学习小提琴的初衷。
当拉响琴弦时,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心静与愉悦,心无旁骛,仿佛这里只剩下她和她的音乐,再无其他。
曲岚拎着购物袋走进楼道,隐约听到了音乐声,她意识到了什么,在门外站了一会儿,等到音乐声停止,她才推门进去。
听到声音,两人同时往门口望去,曲岚看到傅崇,眼中闪过惊讶,高兴地说:“小崇,好久不见,你从英国回来了啊。”
她一直记得这个很有礼貌的年轻人,对方的爷爷曾经关照过他们一家,连带着傅崇也对他们家很是上心,他亲自教了杜知桃小提琴,出国后还为她介绍了优秀的教师,为此曲岚心里很感激他。
傅崇走了过来,帮她接过手中的东西,笑道:“曲阿姨,您好,好久不见了。我前段时间刚回国,一直很忙,到现在才有空过来拜访,唐突您了。”
“这有什么唐不唐突的,就是家里什么都没准备。”曲岚看到茶几上的水果,知道这肯定是傅崇送过来的,她不好说傅崇什么,嗔怪地瞪了一眼杜知桃,“你这孩子,也不知道给小崇倒杯茶,就知道吃。”
杜知桃哼了一声,啃了口柿子肉。
曲岚进厨房倒了杯茶给傅崇,然后坐在沙发上和他聊了起来。
傅崇话不多,基本是曲岚在问,傅崇回答,杜知桃也时不时插几句嘴,问几个她好奇了很久的问题。
据傅崇所说,他在英国一所著名的音乐学院进修,跟杜知桃只会小提琴不一样,傅崇是向着专业的音乐家发展的,他在学校主要学习的是钢琴和大提琴,小提琴反而处于次要地位,不常练习,但有空的时候也会拉一下,只不过次数不多。
他谈起英国英伦风的古典建筑,学校里的随处可见的名人铜像和油画,还有落雪后彩灯亮起的圣诞节街道,这些对杜知桃来说都新鲜极了,虽然她没有宏伟的留学梦,但也在傅崇的描述下不由的心驰神往了起来。
其实对傅崇来说,最令他印象深刻的,当属他在英国遇到的那些天才一般的演奏家。
为了提升自我他参加过很多活动,访问过牛津、伯明翰、爱丁堡等城市最优秀的乐团,与那些首席演奏家进行过多次交谈,越学习他就越认识到音乐的广博与浩瀚,同时也清醒地发现了自己的局限性。
而上一次他意识到这点,是因为杜知桃的出现。
在傅崇升起回国的念头前,他的家人,就连傅崇自己也认为他将来会在英国定居,不回来了,但人心难测,谁也没想到他最终选择回到中国。
傅崇其实也犹豫过,万一他回来后仍然没能跨过瓶颈,那该如何?但当他再度见到杜知桃时,他比任何时候都觉得自己的选择是多么正确。
傅崇走后,曲岚把果盘和茶杯收进厨房,等她出来时,她看到杜知桃正盯着桌上的小提琴发呆。
曲岚在她身边坐下,摸了摸她的头:“你在想什么?”
杜知桃回过神来,抱住曲岚的腰,把脸埋进去,声音闷闷地说:“妈妈,如果我有一件事情怎么做也做不好,你会不会觉得我笨的无药可救?”
曲岚低头望着她圆圆的发旋,柔声说:“不会的,我不会觉得你笨,因为你还在尽最大的努力尝试做好,只有当你自己觉得你做不好,想要彻底放弃的时候,那才是真正的无药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