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地的脚步声传来,乌日森也已从帐里出来,安排出去的将士分四队包围驻扎地埋伏着,他被严策宁安排做个幌子,此刻面上困意明显,步子闲散地出来放个水,背对着远处一支用眺望镜望向这处的隐秘人群。
“麻子,这是严将军吗?”一名脸带刀疤的男子蹲着草间,凑到另一男子旁边问。
“不晓得……”回话的男子叼着草,嘴里咕哝:“身材魁梧健硕,长相凌厉……”
没错,外形都符合,不过啷个是个卷毛,还是个小白脸。
微糊的镜头里,乌日森身子抖了两下,放完水紧接着打了个喷嚏,他四处望了望,莫名想发个火。
“麻子,咱们还是直接上吧,跟了这么久,有没有叛变亲自瞧一瞧不就知道了嘛。”刀疤男子劝说。
两人又七七八八商讨一番,麻子终于下定决心,带着一众弟兄持刀上猫着身子往那处的驻扎营行进。
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蝉见着了,雀就在后头凝视。
隐秘的荒草林间,脚步声却来越重,赶在最前头的麻子啧了一声,停脚扭头朝后低吼,“轻点声,干偷摸事儿还闹那么大动静,生怕吵不醒人啊。”
刀疤脸点头如捣蒜,重复话语吩咐后头注意点。小跟班们一个接一个跟后面同伙传话,直到传到最后一个兄弟。
这位仁兄一扭头就对上一张俊美无俦的脸,就是有些冷。
他叽哩哇啦说完一通,想到了什么事,又来了句:“兄弟有婚配否?我家小妹生得国色天香,性子善,柳腰身,似嫦娥,一笑倾倒半边天,怎么样?做我妹夫,保你在麻子哥这混得油光水滑。”
严策宁有一瞬的愣神,并不是因他这番话,而是因为自己听得懂。
此人是大庆来的。
男子见对面人撒了癔症,还欲大吹大擂两句,却听他说,“已有婚配,生得娇艳貌美,性子虎,似狸奴,一笑值千金。”
男子一尬笑:“不是,兄弟,哥哥给你说说,那似猫的女人啊就爱沾花捻草,性子又虎的更不用说,你在这西境混,她指不定就在外头寻了多少个野男人呢。”
野男人?严策宁微蹙眉头,随即一声轻笑:“不必操心,她没那个胆。”
男子正欲反驳,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了,只见对面人身后涌起一片乌压压的黑影,人影逐渐清晰,是一片人,瞬时就把他们团团围住。
麻子一声吼,手下跟着警戒,纷纷背对背簇成团,刀尖对准外围。
“他丫的,这是哪来的人!”麻子再吼一声,两眼珠子瞪得老大。
此时,让麻子两眼瞪得更大的人物出现了,来人一头卷曲棕发,小白脸,嘴里噙笑。
刀疤脸近麻子,身子朝旁边歪,面露鄙夷:“麻子哥,这下不用亲眼看了,人就是叛变了。”
麻子瞬间大怒,面颊气得涨红,“好你个严策宁!我们奉舒离将军生前嘱托,在这鸟不拉屎的破地方待了七八年,想不到你竟真跟了西境毛子,简直辜负舒离将军的信任!”
全场凝固,严策宁顺着麻子的刀尖指向看过去,乌日森正好从麻子脸上移开看向他,两人猝不及防对视,忽然觉得对方很恶心。
“麻子叔!”
一声喊打破各位寒蝉,众人朝声音源头望去,一位娇艳貌美的女子着大氅、散乌发,唇红齿白,神色激动,正朝刀尖指着乌日森的麻子盯着看。
“当啷”一声,只见麻子手中刀落,声音颤抖,“宋丫头……”
营帐里,简陋方木桌,两碗茶,两人坐,两人站,还有一人蹲门口。
宋颜乐自然是坐的一方,她一坐下就拉起麻子的手,激动得无以言表。站着的两人直勾勾盯着四只手推来推去。严策宁咳嗽,站在宋颜乐的左后方,趁微微俯身之际抽开宋颜乐的手,又被宋颜乐一掌打开,她不理人,只顾着说话:“麻子叔,原来这么多年你们一直在西境,为何我不知,母亲为何不告诉我?”
麻子朝宋颜乐身后左右瞥了一眼,“你俩左青龙右白虎啊,宋丫头人在这好好的,这么盯着是在盯谁呢?”
宋颜乐倏地起身,呵斥两人出去。
麻子是从小把宋颜乐养在身边的舒离旧部,舒离最信任副将之一,严策宁自然不会反驳。乌日森不是个吃硬的,肯定不会出去,仍痞气的站着,却被严策宁一把拉着衣角出营帐。
两人各自嫌恶,却在出了帐门口后见到蹲门口的人,出乎意料地言语一致。
严策宁垂眸质问乔越霁:“我吩咐行动后就不见人,就是那时候把宋颜乐带出去的?”
乌日森怒意分毫不必他的少:“如果那个人不是姐姐认识的,会有多危险你知道吗?”
乔越霁蹲也不是,站也不是,内心“冤枉”喊破天,却无人明达。又想到事发前宋颜乐哭着求他的场景,他只想喊苍天。
问苍天,怨字为何,吾心明镜,奈何主子为上,天不允我明啊!
帐里,麻子还在不停感慨岁月流年似水,“宋丫头啊,模样好看了,人却瘦弱了这么多。没好好吃饭?是不是这里太苦了?害呀,你说说你,这什么命啊,还来这破地方——”
“麻子叔。”宋颜乐打断,并不想再寒暄,“麻子叔,当年母亲让你留下定有其他原因,对不对?你快跟我说,一定要跟我说。”
麻子闻言沉默,在思忖,片刻叹了一气,似是妥协般:“也是时候与你说清楚了。”
宋颜乐期待、心悸、慌张,各种感觉杂糅着一并在心头涌起。
麻子说:“你定是发现了自己不记得一些事情了是不是?你第一次与舒离将军回到大庆后,被舒离将军下了药,让你忘却了前两年所发生的事情。”
宋颜乐一怔:“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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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身世
麻子说:“在你们回大庆的前一年,那时我们都一起住在金戈部地界的一个小镇上,我也不记清是哪一日,舒离将军去几处桩点收各地送来的密信。可她去了一天,直到深夜才回来,整个人就像丢了魂,我先见着她,叫了几遍才有反应。”
下属本就不该干涉上属私事,可他作为舒离老副将有理由关切问候几声,于是他便问了舒离发生何事,本以为得到的是“没事,并无大碍”等说词,不料舒离并未如此。
他犹记得舒离抬眸看他的神情,像是个犯了错的孩子,甚至眼泛泪光,下一秒便连成线珠,哭泣得不成声。麻子霎时愣住了,他年岁比舒离大些,舒离管他叫哥,他不知做何反应,只能默默陪着。
不知陪了舒离多久,终于听见她开口,可说的第一句话却是——“麻子哥,是我的错,我的错……”
麻子不知她有何错,但坚信以她的品行不会做错什么大事,可舒离一直不断重复着那句饱含歉意的话,他便安抚着舒离,让她开了口。舒离说:“洛安王爷的幼子实际是花茸与阚沙尔的孩子。”
麻子僵住了。
花茸是落安王爷的大夫人,两人的幼子便就是严策宁,如果说此事千真万确,那么在那时,严策宁的存在就是落安王府谋逆大庆的罪证。
可那时落安王府没落明明是因为落安王爷私吞粮草一事被抄家造成的,舒离所说的这件事并没有被揭开,也没有人发现。舒离又一直说是她的错,她错在了哪里?
舒离说:“因为是我无知不谨慎,把阚沙尔引到了花茸身边。你们都知如今的阚沙尔是西境的战神,却不知他曾经是大庆街头的一名小乞丐。我年少时见阚沙尔落魄,便把他带回府做个打杂的,为其取名为阿司。没过几日花茸便来寻我,我们在园子里绣帕子。阚沙尔正在花圃里栽花,他生得俊俏魁梧,花茸当即便对他动了心。”
“花茸与我同样是武将家小姐,我知二人门不当户不对,却还是有意撺掇他们。可后来阚沙尔忽然说探到家人踪迹,要回旧乡去寻,他连花茸最后一面都没见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有意要为花茸打抱不平,气急得要追上阚沙尔,又怕把花茸与自己府里家丁有私情的事情败露,最终没有追上。”
“后来我每日都去寻花茸,安慰她,不想叫她伤心。可我怎么也没想到,花茸为了不让我再对此事介怀,刻意隐瞒了她与阚沙尔已有夫妻之实。不过半月,花茸便出嫁给落安王爷,次年便诞下了严策宁。不久边境有呈报递回说汉丰边境遭一批人马偷袭,那些人异常强悍,甚至还懂得变通,我军抵挡不过,上奏朝廷增派兵力。我便自愿出征边境,不料在第一场交战中发现了阿司就是阚沙尔——西境的统领。”
他极其善于伪装,装得一身卑微好脾性,装得一颗柔情热心肠。
舒离这才意识到,她曾经的救助一举,无异于是引狼入室.她竟荒唐地让此人与花茸有过一段佳缘,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更令人发笑的是阚沙尔在她府上的那几年,偷窃军机,钻研大庆兵器,回到西境后立刻仿效大庆做好部署,锻造了足以抵抗大庆的武器与战队。
“我们舒家奋力抵抗,那几年的战役有败有胜,好在未有大败过。后来几年西境不再闹腾,我也嫁于成国公府的宋懿。再后来的一次交战,颜儿被西境骑兵掳走,我们被迫进了这里,这几年花茸还会不停地给我传信。她在信里说自己的孩子生得多好看,就是五官凌厉了些,说他有男子气概,日后还会长得更健硕,我打趣她,赞同她,还笑她怎么就如此肯定孩子会生得怎么样。却不知那个孩子就是阚沙尔的,我也不知花茸竟仍对阚沙尔这般念念不忘。”
今日,她上集市,收到了花茸传来一封信,信中写道:
姐姐,近来可好?
你在西境一事还未公之于众,往日一起玩耍的几位夫人总来问我你的去向,我都以你军务繁重为由说过去了。早就与你说快些回大庆,你怎还不回?想来是真的为军务忧烦才难以归庆的吧,姐姐要多注意些身子,莫要熬坏了。
此次来信,妹妹想与姐姐说两件事。一是妹妹近来身子愈发不适,顽疾缠身已久,夫君请了宫中太医也无法挽救,不知何时才能与你再见,是以想与你道个别。
第二件事说来有些为难,也有些对不住姐姐。宁儿其实是当初我与阿司的孩子,很抱歉瞒着你如此久。此话不必再多说,花茸想最后求姐姐一件事。求姐姐替我照顾好宁儿,他的身世无人知晓,可王爷似乎有所察觉,对宁儿有了待见。
宁儿本就寡言少语,性子冷,待妹妹走后他定是不愿再与人接触,可实际他极其渴望有人能与他玩闹、交心。恕妹妹贪心,求姐姐为他在这世上留个念想,让他不再孤独,若是让他能主动与人交心更好,实在麻烦姐姐。
最后还想与姐姐再道声别,今世能遇姐姐,无比有幸,愿姐姐诸事顺遂,来世我们再做好姐妹。
——妹妹花茸
营帐里静得只能听见呼吸声,残烛火光噼啪,宋颜乐手轻攥着已经发黄发旧的笺纸,乱作一团的情绪无法平复。
“舒离将军把信给我,我留到至今。”麻子沉着声说,心也是沉的,“花茸夫人离世前都不知那久久不能忘怀的人正是大庆的仇敌……”
宋颜乐未置一词,她只是觉得难受。命运为何如此,叫一对有血亲的父子在战场上兵戎相见。严策宁是大庆四军营的统领,若是让他知晓此事,他该有多痛苦?
他会不会觉得自己的信仰受到侮辱,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个笑话?
她不敢望深处想,害怕自己揣测到令她更加畏惧的一种可能。
麻子垂头低语着,“在收到这封信后一日,舒离便得到了花茸夫人在都城离世的消息。”
宋颜乐稍微缓回了神,保持冷静地问:“那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我们是怎么回到大庆的?”
麻子:“舒离得知死讯后便想立即带着你回大庆,可偏偏不逢时,阚沙尔发现了舒离就在西境,他派兵大肆寻人,一定要把舒离找出来。但他却从未指明出舒离的身份过,是以没有人知道西境王死死追着一个女人不放做什么。舒离极少与我提起那些往事,可据我看,他是有点悔意的,毕竟他从未让你们母女二人在西境受过伤害。我跟着你们躲躲藏藏一年,终于寻到机会逃脱,舒离说来日定会有大庆英杰来到西境,为了留条后路,需要有人留下。我等一众人留守待命,等一豪雄来完成这最后一击。”
“不料终于等到了,才入秋,我在耶沙三部,从埋伏在白玛部兄弟那得到传来的消息,说是在街头与你对接了。我当即便要赶过来寻你,却发现了阚沙尔的这些年一直在背地里做的事。”
宋颜乐眸色暗沉,嗓音微哑:“他造出了大批火器?”
麻子料也知道宋颜乐能猜到,当今火器已经不再是个陌生器物,只是因为威力过大制作工程艰难,是个众所周知却无比稀缺的打仗利器,他颔首表肯定,却又说:“不完全对。”
宋颜乐露出疑惑。
“那批火器不是他们造的,而是从大庆运来的。”
宋颜乐一怔。
是谁?胆子大到这般地步。
“能接触到军火库又有实权的除了朝堂上那些老顽童还能有谁?”麻子说,“我们在发现这件事后想要走出耶沙三部就难了,阚沙尔将城全封了起来,似乎在做什么新战术演练。如此等待了十几天,我们又得知严策宁也来到了西境,并且得知他就与乌日森待在一起。舒离料事如神,曾嘱咐过我们若是有一日严策宁来到西境,定要护他周全。我们疑心严策宁那小子反叛,要与白玛部的乌日森合谋,便先来寻了他,不料你们竟都在一起。”
宋颜乐默默颔首,大致情况都已了解,夜已深,也不好再继续闲说。宋颜乐叫乌日森给麻子一伙人搭了营帐,中途严策宁来找她说话,她总是眼神躲避,语气低沉无力,最后她以身子疲惫回了自己的营帐休息。
宋颜乐躺回糙漏木板床榻上,盖着薄被褥,望着漆黑的帐顶溜神。
她想到了那封信。
舒离这女人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她倒好,撇下自己就和花姨走了,什么都不说就走了。可她到头来什么都没做好,还抛弃了严策宁。可当时是有人在逼她,有人逼她离开,她本不想那样的。
也许当年她再勇敢些,是不是就不用留严策宁一人,这样他不会到边境去参军,不会当上四军营统领,也不会与那个素未谋面却有着血亲关系的人刀兵相见。
可往昔岂能重来,若是重来大概率也只能重蹈覆辙。但她难受得厉害,不知是出于对命运玩笑的控诉还是对自己懦弱的痛恨,她知道睡着了还在流着泪。
严策宁若是知道真相,会厌恶她,这个身世,又会不会厌恶他自己?
严策宁过来时就见宋颜乐挣扎在梦魇里,眼睫上沾着泪光,两鬓已经打湿,脸色苍白,嘴里还不清不楚地呢喃着什么。他把手中残烛搁在地上,用两手擦拭宋颜乐的眼角,脑袋凑近,模糊话语间听到,“……我不想走……别走……”
严策宁动作轻柔地抚摸她的侧脸,两只眸子此刻仅剩柔情与担忧。
“宋颜乐……”严策宁用近似气音声量说:“你到底知道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