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或许不只是岩君的契约,让他们不再惶惶的,是山与岩的儿女身上不可摧折的韧性。
连若陀都为之恻怛:“我总说刀剑无眼,匠人有情,也许也是天下无义,人总有情。”
只是魔神战争的岁月里,生灵还在不断失去。
为了平息土地上弥漫的灾难,马科修斯耗尽了知性,他决定与友人挥别,沉眠于无人的山林。
在马科修斯的最后,他已经不太能说话了,……只是在和华予告别时,还记得他们挖土豆的约定。倘若哪一天我醒来,我们再去地里挖土豆吃吧!华予一向是马科修斯的饭搭子,他最不挑食的好伙伴,闻言也和他笑着约定一定啊。
她含泪看马科修斯脚步深浅步入苍林,泪珠却始终没能掉下。泪不洒别离,在这千年间,她学会了。
鸣海栖霞与方士并肩战死,移霄导天的血流成萦带长河,他们的名字连同死去的将士们一同抄录在了摩拉克斯的金笺上,它同他们的骸骨一并烧尽,火星扑闪,在昏暗的穹宇里散落成灼赤的蝶,他们解脱了人间的苦痛,向高天倾泻而去。
纵然是对医者焚燃躯体颇有微词的人,最后也接受了为驱逐疫病的特殊葬仪,他们仰望着翻腾不休的火舌,絮絮对孙辈细语:“况且,岩王爷的名录也在,那些红色的蝴蝶,是岩王爷摇幡请魂做最后告别,渡他们去往天上呢!……”
华予见过钟离写下所有名字的模样,即便岁过千百年,他也记得每个人的名姓。那时固然是赞许医者点燃火把的支木,是一种交易与契约,可华予恍然发觉,不是他们如他之于阿萍与归终,而是所有人于他,都如阿萍与归终。
阿萍作了首与归终的谱和鸣的曲,就不再抚琴,她也不再维持少女的样貌,而是背脊佝偻,满头白发,以老媪之躯行走世间。摩拉克斯的寿命比她更长,然而飞光之中,有什么煎磨不消呢?
磐石缄默,从不述说痛楚,仿佛神明无心,坚牢不可摧折。华予不怀疑石中点花的摩拉克斯能做到他允诺的一切,但山石有忆,磐岩有心,所以她也会在他抄录名单时,拿木杌坐他旁边理花,若陀则在不远处窸窣磋磨石料。
纵使月寒日暖。
华予也曾跟随摩拉克斯去将仙人们的尸骸,化作璃月港的基石。
生前的仙人们舍不得璃月,便央求帝君自己死后能葬于港城,继续庇护这方土地,摩拉克斯无一拒绝。只是施术完毕,他总会立在天衡山上,用匀净瞳眸久久凝视余晖中的城池。
一盏又一盏的明亮霄灯渐渐升起,在弥放的点点星子里,引领战士回乡。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日落辉煌,华予也迎着暮风眺望,她总是忍不住地想,倘若她死了,她也想埋葬在这片大地上,这是他们每个人所爱的地方。
摩拉克斯大概也会这样想。华予却没有把她心中所念道出口。她还是再活得长点吧,她和摩拉克斯是有契约的。
魔神战争持续千年,就算是再弱小的魔神,也在刀光剑影中磨砺出副铁骨铜胆。华予受伤不胜枚举,她和其他魔神一样,也有愈合的能力,不过她愈合的慢,没了的肢体重长也慢,好在人活着,像就只剩根的琉璃袋,怎么也能在缝隙里再生一株出来。
龙王和岩神受伤就少许多,甚至连膏药都不需要。偶尔遇到给伤到的岩神龙身涂药的契机,华予总会鬼祟摸把鬃毛和祥云似的尾巴,她以为自己神不知鬼不觉,是故从没见过龙阖上的金瞳遽然睁开,里边盛满了无奈的流波。
在若陀的闷笑声里,摩拉克斯闭了眼,身中不动。契约如秤两端,也许被动些手脚,就是需要支付的砝码吧。
可他的心很安定,像是身处膻秽,也能嗅到菲微晴芳的酽香。
魔神战争持续了千年,他们一路走来,最终已不是踽踽独行。
有矫勇忠士加入,有善战夜叉同行,有白马出泉助战。
瘟鬼肆虐,医者伙布施药汤,治病救人,或持燃火杖,祛除邪祟,送魂往生。夜叉浴血,战士不惧死生,如雨的岩枪将违背契约的魔神杀灭。行商之人严守契约之神的律法,攘内患,定民生,保前线将士无忧。
大蛇被驱赶,漩涡魔神封于海中,编织噩梦的吉祥天女于遥遥处射杀,他们最后的对手,是啸聚狂浪的海之魔神。
海神赫勒尔驽驭着八头不死的螭为坐骑,虬怪是他掀起巨浪的眷属。他的力量不逊于摩拉克斯,即便陷入癫狂,也擅长施谋设计。
滔潮与高山屡屡交手,殿宇被毁,海神身负重伤,逃离险境,摩拉克斯也有所殄伤。海洋浩渺,海神虽非不死,却也凭借力量,以染了黑的汪洋制造邪物,战争断续百年。
这样的拉锯最终还是被打破了。
军士用摩拉克斯赐予的息壤抵御海潮,夜叉奋不顾身斩封不死的螭龙,附庸的殊死魔神被龙王山鬼连根拔起,摩拉克斯与海之魔神在狂涛上交战。
这次所有人都绊住了海神的手脚,交织的洞天结界令他无法遁走,摩拉克斯手里的贯虹化为比负日的金乌还要明亮的一枪,如烈阳炽烈,鹰隼掠飞,洞穿了海神冰蓝疯态的眼。
海神发出声粉身的厉吼,从高天坠落。扭首望海神宫的空眼眶落下冰冷血泪,他的神躯终于分崩离析,湮入黑白。
摩拉克斯回到陆地时,翻墨昏沉的阴云骤然散去,霪雨涓滴,线线金芒从云间照射而出,分开幽暝朔气,镀着金辉的棋子自天而降,落到了摩拉克斯跟前。
高天眼中,众生如棋,摩拉克斯垂了眼。他终是伸出手,握住了那枚神之心。他的面上沾染了敌人的血,身上还带着腥潮的水气,地上的生灵却匍匐下身来,虔诚地对他们的神明俯首。
“不必跪伏,这是你们同我遵循契约的结果,契约已成。”
那是他们胜利的勋章,也是他们的神明应得的荣耀,他们愿意恭从,可听到岩君宣告,仍有不肯屈身的人失声痛哭。他们赢了,赢了这不公的世道。
“摩拉克——诶,好像我来的不是时候?”
张开的臂膊慌里慌张地放下,仿佛从血里来的华予作了个急刹车,咳嗽两声,她挠了挠脑袋。眼睑上的鳞伤也不妨碍她看清摩拉克斯手里的金棋,她笑着喊嚷起来:“战争结束了!”
明明是王座的象征,她却视而不见,摩拉克斯唇角勾起,笑容温暖:“是,结束了。”
“结束啦!”
华予雀跃三百,她把手往空中虚撒,顿时万千乱蕊繁花,姹紫嫣红,纷纷出现在了所有人头上。
重重飞花旋舞,翛翛而下,有丹红的霓裳,霜雪的清心,薄缥的琉璃百合,雪青的琉璃袋,还有琉黄的岩桂,绀紫的石斛,杏缃的辛夷……
雰雰花雨遍盖了枕骸的战场,越来越多的人直身抬首捧花,嫣润花瓣翩跹覆上他们的伤口,就仿佛疼痛也愈合了。
摩拉克斯凝望着面前的天花徘徊,人共婵娟,却忽然听到身边“砰”的一声,他愕然看去。洒作花天的俑者本就战尽了力气,又乱来用了元素力,一口气遽下,整个人仰面倒在了地上。
他没反应过来。
帝君被惊吓到的表情可能有点呆,有人窸窣窃笑,还是憋住了声。
“拿到神之心了吗?我安顿了下龙蜥,晚了点——”
若陀龙王从天空坠下,他匆匆赶来,先是看漫天花雨一呆,又被脚边身躯唬了一跳。他谨慎地对疑似鹤驾的友人轻踢一脚:“死了?”
尘埃之中,一只伤痕累累的手遽然升起,那只手摇晃挣扎着,最终缓缓比出根愤懑的中指。
“噗。”
不知谁在人群里喷笑出声,接下来一个两个三个,连常年以凶面覆脸的金鹏大将都忍不住展颜,他慌忙低下头,然而没有人在意他的失态。越来越多的人都开始哄笑,连帝君都耸颤了肩头,欢笑声如远雷。
翻白眼的山鬼还是失去了意识,她头一歪,手掉在了腹肚上。
若陀想再伸腿探人还有没有气息,摩拉克斯走过来,遏制了他:“她伤不轻,你别闹她。”
若陀悻悻收回足,他纳罕:“我看我就算死了,她也会去我坟头踹两脚。”
瞟了眼华予的乱发衣衫,若陀又瞥摩拉克斯:“看来她没来抱你,不然你就会像民间传说闹鬼,全身血手印了。”
摩拉克斯闻言失笑,他摇首:“那也不算什么。”
“哦?”风尘仆仆的龙王走上前,用力抱了他的朋友一下,顺便把手上腌臜蹭上去:“这样呢?”
摩拉克斯挑了眉:“这是,替花行道?”
“哈哈,此言是极~”
他们看到帝君与龙王大笑后分开拥抱,帝君俯下身查看完山主的伤势,两人交谈一会,龙王把山主提溜上了帝君的背。帝君回看,稳当地将昏迷的山主背好,山主的脑袋垂贴在他宽实的肩膀上。
“鸣金了!”
龙王代帝君说出了离散的敕令,帝君也对花海中的众人颔首:
“鸣金了,都归家吧。”
他们微笑着离去了。
漫天的花雨还在下,风闲摇飏,荡扬郁香流窜入鼻,恰似春来。
埋在芳菲里的人们笑够了,他们注视着帝君一行人远去的背影,心底忽然悄悄涌动起念想。让这样的日子再多一些吧。
愿帝君与友人情谊永恒。
愿璃月靖祚永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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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琉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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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山君和萍姥姥留云借风真君还有这样渊源啊,萍姥姥还没成仙之前,就已经认识了山君吗?”
萍姥姥颔首:“是啊,我小的时候,小花姐姐就爱在村里和小孩子玩闹,她还送过我一支叶笛。”她又望向派蒙手里的花,有些叹息:“既然过了帝君的手,就把这朵花收好吧,帝君既然让你们拿着,应当有他的道理。”
“萍姥姥,你想山君了吗?”
“那些老朋友,哪里会不想呢,帝君应当比我更想念吧。纵然再往前看,也忘不了旧友啊。”
听闻派蒙的询问,萍姥姥露出些伤感,赶到的烟绯和瑶瑶也面面相觑,她们劝不了萍姥姥,只得一人一手缠住师父的胳膊轻晃。
萍姥姥含笑望孙女辈的孩子们撒娇卖痴,又听荧陡然问道:“姥姥,如果您在今日见到归终,您会做些什么呢?”
荧迎着萍姥姥的目光,她认真发问,面上皆是肃穆。
萍姥姥怔了怔,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派蒙些许迷惑:“不会一起去有花的地方再走走,弹弹琴什么的吗?”
萍姥姥又思忖片刻,她还是笑着摇首:“大概,我还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的吧。人在极其思念的人面前,大抵是说不成话的。”
可钟离就有说出话。
告别了萍姥姥,派蒙还在抚胸吐舌说好险自己没漏泄,荧应了她,又若有所思想到了自己。她再见哥哥的时候,也没能好好说出话。钟离却很平静。
说得出话来的人,又是怎样的心呢?
荧想的太出神,连回客栈的方向都错了,等抬起头,已经走到了往生堂的路边上。
她看到了熟稔的人,于是瞪大了眼:“魈?”
派蒙也回过神,她也开始招手:“真是魈诶!他怎么站在往生堂门口呀?”
为死者讳,往生堂白日都是闭门的。墨青短发的少年立在深漆门扉对面的石椅前,他神容局促,猫儿似的的流丽眼瞳带着几分茫然,盯着门。他显然是步履匆匆赶来,右臂青袖口上还沾染了仆仆风尘。
荧和派蒙极少见到魈这副迷惘样子,于是两人都上前,要和他开口搭话,魈却感知到她们的接近,于是踅身向她们看来,沉金眼眸瞬间落到了盛开的辛夷上。
比起萍姥姥,他没有更多惊讶,只是目敛了茫茫,淡淡地说:“你们也见到山主了?”
“是啊,我们见——”派蒙捂住嘴,她惊恐地看荧,荧对她摇摇头。看魈的态度,他似乎知道华予重返人间,与钟离在一起。
荧敏锐地捕捉到了魈话里的不对:“‘也’?”他有见过华予?
魈似乎知道她在疑惑什么,他轻轻摆首:“我……未曾见到。我在荻花州,偶遇了风神。他说他赴了帝君的邀约,见到了一位逝去多年的友人。他说,他很奇怪,那位友人,看上去似乎还活着。”
荧的两个瞳子猛缩:温迪说的是华予吧?钟离和温迪是好友,温迪认识华予也不稀奇。
可看上去还活着是什么意思?
派蒙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她焦急的一个劲眨眼睛,连急忙追问都忘了。
“我原本也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魈顿了顿:“你们见过山主腰间挂的羽饰吗?”
荧和派蒙都点了头。
魈才道:“七国执政确立后,风神曾来找过帝君共饮。”
这个她是知道的。荧想,她甚至听温迪吹嘘过第一次和老爷子见面,因为酒喝到兴头上,把一切事都忘了,结果手舞足蹈的没拿稳酒杯,直接浇了钟离一头。
“吓得我直接酒醒了,还好老顽岩没生气呢,诶嘿~”
温迪的笑语犹在耳边,魈的声音仍在继续:“那一次,山主恰好也在。帝君……大约是一时不察,让山主喝下了口蒲公英酒。山主酒量不太行,而且,呃……”
面对两双熠熠求知的眼神,魈慢慢移开眸光:“她一旦喝醉,就会开始唱些曲调,只是音准上……”
魈闭了眼,他眉头紧蹙,面容甚至有些痛苦。
派蒙颤音:“万叶一样的酒量?”
荧吸了口气:“与温迪演奏相反的歌声?”
魈抿唇:“风神那晚也喝醉,为山主伴奏,帝君……帝君听了一晚上。”
哪里是马上就酒醒了嘛!对温迪过往的描述加以痛斥,荧想到当时的场景,不由得有些吞咽口水。
有人倒头上酒,还有人鬼哭狼嚎,吹拉弹唱手舞足蹈狼狈为奸,仙鬼乐中疯狂拉锯,这是什么地狱绘卷啊!
……也不知道魈是否知晓风神给钟离头上倒酒,嗯。
“后来,风神酒醒了,山主还在唱。……于是风神向帝君赔礼,帝君说,真正需要赔礼的是山主,因为他骗山主喝了酒。”
“不,我觉得钟离的耳朵和头也需要赔一下的。”派蒙坚强地说。
“头?”
魈的不解立马被派蒙的讪笑打断:“哈哈,没事,魈你继续讲嘛!”
魈被成功呼拢住,避免了璃月蒙德的外交惨剧。他细细思忖了一番,才开口:“风神将羽毛送给了山主。”
“风神说,那是他诞生没多久后,从风里拾起的东西,羽毛本身没有元素力,也不为力量所驱动,只是华美而已。所以他将这片羽毛,作为饰品送给了山主。”
电光火石间,荧联想到了她曾经见过的千风神殿。
风带来了种子,时间使之发芽。有一位神明,曾经散作千风。
线索遽然串起,荧恍然:“难道,羽毛有可能是时之执政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