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拉克斯的好奇心仿佛无穷无尽,与她偷偷去窥探他的杀伐相完全不同,山鬼瞪大了眼,虽然不理解,还是老实答道:“我没有引导他们啊,我就随手杀了只稍微有点大的蛇,他们非要死皮赖脸地跟着我,赶都赶不走,然后乱给我起绰号!”
后来,他们载歌载舞,为他们的山娘娘献上些粗制劣造的玩意,她就勉强吃了点,戴了朵花,他们就笑着叽叽喳喳,像群吵闹团雀。她讨厌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魔神,也讨厌魔神要负起责任作引导的、和她一样与蝼蚁没区别的人,这群人也不是毛绒绒,她才不喜欢他们啊。可年岁一年复一年,她不知不觉就习惯了……
感觉自己似乎快要哭出来,山鬼赶快把花掀到一边,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可惜这一幕还是收在了摩拉克斯的眼帘里,他低低笑出声,果然收获了一个克制不住的白眼加慌忙的低头。
在这个世道里,任何人都会屈服于绝对的强大。弱小的魔神将灰飞烟灭,弱小的人像蜉蝣一样存在,这才是所有人眼中,这个世界的道理。
这样的规则,是他心中的公平吗?
“山之神,不知道你接下来将要去往何处?”见山鬼脸上浮现起迷茫,摩拉克斯慧黠地邀请:“倘若没有去处,不如与我订立契约,成为盟友,履行魔神最初的职责。”
然后他看见山鬼睁着愕然的眼睛不动了,如同石头砌成的像。
摩拉克斯的第一份契约是与翻天覆地的岩龙王所订立,龙王感念他的恩情,常伴他左右,他也陆续与其他仙人魔神结识,大多爽快或怨憎,像她这般三番两次失去响应的,倒是稀奇。
山鬼终于回过神,她吸了口气,用力比自己:“缔结盟约,需要的是双方对等,起码各取所需。岩神,摩拉克斯,你看我这样,能给你带来什么?”
她弱小的一根指头就能摁死,虽说也许他也知道,山鬼是擅长模仿而逐渐强大的种族,只是模仿也是建立在看到事件原貌的基础上,哪名魔神会让他们去看呢?再者,她的子民会给摩拉克斯的璃月港带去知识,他能从她身上得到的,再多也没有了。
“我一无所有,不值一提,摩拉克斯,你并不能从我身上获得什么。”她说得很认真,连贬低自我的话语都是在客观描述自己:“如果你要我当你会送死的眷属,一点问题都没有,魔神规矩,败者将听命于胜者的一切命令。”
“可我不需要眷属,我只需要朋友。”
悠然地,轻快地道出这句回答,摩拉克斯努力给出令人信服的答案:“以普遍理性而言,你说的确有道理,不过不知你是否有所察觉,我会在最初答应与你契约的理由。”
山鬼认真在听。
“我为平息海灾,起高山截断水流肆虐,可这不是长久之计。海啸洪灾,皆为水中魔兽闹腾不休,从源头止住灾患,就得杀凶兽以平息。”摩拉克斯稍作思考,款款而谈:“若我时常离开璃月港,璃月港无魔神守护,人心浮动不安,我邀你一同前往璃月港,是请你帮忙坐镇。再者,山鬼并非孱弱的种族,假以时日,你必有守护一方土地之能。”
摩拉克斯甚至贴心为她解决了一切烦恼:“唔,或许你知道,我有位龙王挚友常随我身侧,但他也要去处理龙蜥躁动,分身乏术。”
他言语诚恳动人,原本就是张高山峻岭般俊美的肃容,说出的话仿佛谠言嘉论,犹如对话之人无可挑剔,举足轻重。山鬼脑子一晕,差点就要点头,她又忽然十辈子的灵光都闪在自己的脑门上:“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我现在那么弱,能守啥啦!又不是非我不可!”
摩拉克斯在“怎么能这样”的眼神中大笑起来,他在山鬼越来越不善的目光里轻咳两声,眸光莹润:“即便这样,你来吗?”
山鬼看他许久不说话。
这个人在邀请弱小的,会给自己带来麻烦的生物,并且不惜用费心编织的言语来说服她。
这个世道没有所谓的公平,弱小的东西就是该死的,如同弃之若履的残渣,她迟早会死在这片天地,她早就懒得活了。
直到摩拉克斯觉得她要把眼珠子都瞪出眶的最后,山鬼深深低下头,向他长躬,表示臣服:“摩拉克斯,我恳请成为你的眷属。”
摩拉克斯唇角弯弯:“恕我拒绝。”
“诶!”
山鬼大失所望,蜜色的瞳眸骨碌碌地转,不知道想着什么坏念头。为什么要执意成为他的眷属呢?
摩拉克斯想了想,依旧不太明白,于是道出另一个问题:“既然契约已定,山之魔神,往后要如何称呼你?”
山鬼拼命摇头:“一片土地怎么会有两个魔神?既然臣……做你的朋友,我就不做什么魔神了,原本就不喜欢我自己的魔神名,如今也不要了。以前听那些人唱的歌,有句‘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还挺喜欢的,我就取名叫华予吧。”
岁月之末谁将花赠予,令我年轻永驻等你归来?似乎有些悲苦了。不过,无妨。
年岁尚轻的岩王帝君沉吟须臾:“倒也是个好名字。”
第5章 道平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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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乌从云间彻底探出头来,深秋晨曦的凉意在辉芒下无所遁形,微风拂过,干褐枝头的枯黄叶片飘浮,落到了银霜似的长发上。
华予晃晃脑袋,没能把柄尖没入发缕的败叶抖下来,反倒让残叶滑向更深处。见她表情越来越暴躁,钟离遽然哭笑不得,伸手摘去在她鬓发作怪的麻烦精。
“谢啦。”一动不动等钟离给她薅完,华予才眨眨眼道了声谢。然而没等钟离开口,华予便清嗓子打断了他的话:“咳,你的下一句是,举手之劳。”
钟离终于是没忍住,他叩起指节,对他挤眉弄眼的狭促鬼额头轻敲:“这个呢?”
华予陡然捂住脑瓜哇哇乱叫,甭管捂住的是不是被弹栗的位置:“对味了对味了,是这个味!”她说完又悄悄抬头看了眼钟离,小声问:“过去多少年了啊?”
钟离奇异地沉默须臾,而后,他予以答复:“五百余年。”
“怪不得变化那么多,你都成往生堂客卿了。”华予笑:“所以现在的名字是钟离吗?哪个‘钟离’,要怎么写?”
好像想到没东西能书写,她把手伸了出来,直勾勾递给自己,仿佛从未跨越百年的岁月。
钟离的记忆一向很好,好到属于他六千多年岁月的每一桩故事都记得,于是他如回忆中的自己一样也伸出手指,在那双常年习枪指腹生茧的手心里勾画文字。可刚碰触到她的手,钟离就从幻觉里清醒了。
那只手冷得像冰,不像活人的温度。
“原来是这两个字。”终于知道字怎么写的华予捧着手连连点头,她似乎对自己的状况一无所知,只是高兴于明白故友新名字的笔画:“是个好名字,那我以后就叫你钟离了!”
钟离闻言,莞尔说道:“随你喜欢。之前我见若陀,他说叫不惯我钟离的名字,要叫我摩拉克斯,正好和你相反。”
“啧啧,那条顽固不化的大胖龙。”华予立马数落起了若陀的不是:“损我倒是挺会的,认定了什么就不肯改,新生活就要个新名字嘛!他怎么出来的,不会是挖洞挖出来的吧?”
华予自觉只是说了个冷笑话热场,哪知钟离直接大笑:“如你所想。他用化身迷惑了几位矿工前往南天门,恰巧被我遇上。”
华予的表情出现了几秒的空白,接着不怀好意的开始挤兑:“我觉得他干这傻事应该和磨损没关系。”
“倘如若陀听到,这里又该热闹了。”钟离似乎想到了什么,他唇角微弯,可还没等那些过往如画卷在他眼前展开,面前的故人已经机警地挥退了他的念头:“不管怎么样,钟离客卿,请公平地作出判断,笨蛋是他不是我。”
钟离沉思须臾:“也不好说。”
华予看上去想再干点什么,又坚韧不拔地憋了回去,钟离听到她喃喃的碎语:“这里是大街这里是大街这里是大街——”
为了防止出现某些可以预料的惨剧,以及重物撞背的痛楚,钟离驾轻就熟地转移了话题:“既然来了,眼下有什么想做的吗?”
华予不假思索:“有啊!我想看看你现在一天都在做什么。我从来没见过,所以很好奇。”
钟离挑眉,有些惊讶:“……我现在只不过是个闲人罢了,无事便随便走走。如果你想看看璃月这五百年间出现的新鲜事,我有不少推荐的,倘若想见老友,我也可以陪同。”
华予摇摇头,锲而不舍:“我就想知道闲人每天做什么。”
她说若陀振振有词,轮到自己身上,却也一样的不撞南墙不回头。钟离拗不过她,脸上又露出点促狭:“也好,轻策庄有位富商邀我鉴赏古玩,你与我一起去吧。”
“这富商好会找人哦。”华予咕哝声,又突然反应过来:“什么古玩?”
“唔。”钟离思忖片刻,认真解释:“岩王帝君赠友山君杯?”
“咦!!!”
……
甭管华予在心里腹诽了钟离多少句大忽悠,她还是老实跟在钟离身边,随他前去轻策庄。
轻策庄大约是受灾变影响最小的,视野中依旧青竹苍苍,眺望广袤的翠色梯田俱是成熟时的庄稼,华予和钟离乘着西风中踏上这片土地,越过块垒石桥,来到了王姓富商的住宅庭院。
山石抱斑筠,商风吹拂,翠海鸣响如潮,水潭幽深,锦鲤数尾迤逦,踏上青苔石阶,有热情的仆役相迎。庭院的主人是位中年俊杰,小胡子唇上一片,转动的眼珠透露着精明。
华予看到桌椅上摆放的茶就露出了微妙的神情,她刚想扭头和钟离通气,就见钟离露出了更意外的神色:“……这位是,翰学先生?”
翰学一磕一撮小胡子的下颌:“好久不见,钟离先生。”
“这位是大获成功的《摩拉论:一刀一剑》的作者翰学先生,这位博学多才的往生堂客卿钟离先生,看来两位是认识的。呃,这位是……?”
华予连忙举手:“我叫小花,是客卿先生三舅姥爷的外甥女,山野之人,过来长见识的。”
钟离补充:“她对山君的历史颇有心得,所以我邀了她一道。”
华予想不出漂亮话来了,她微笑点头。照理说应该是这样,但摩拉克斯什么时候送了她赠友杯?仙人相互间送的东西太多,她真的记不起来,总不会是她尘歌壶破洞了吧?
华予冥思苦想,然而面前几人已经寒暄几轮,落座品茗了。她局促地啜了两口,见其他人的重点不在品鉴上,于是悄悄松了口气:她对仙人雅事一窍不通,让她分辨什么季节什么产地什么口感的茶,她能直接在原地装死,当头呆鹅。
钟离自然是毫无滞涩,对沉玉谷出产的春茶侃侃:“汤如琥珀,味浓而香,最妙是抿一口的回甘,今年春日的新茶,保存的极好,王先生有心。”
富商一拍大腿:“这好茶的滋味,在场只有钟离兄最懂!”他话锋一转:“但古玩文物的事,就得请两位相互商榷映证一番了。”
翰学抱拳:“好说,我与钟离先生对于第一枚摩拉之事有过交流,他的观点颇为新颖,或许能为今天的这件文物带来新的启发。但这位朋友,据我听闻,对岩王爷还是有些小觑,今日还请正视一番岩王爷,少说些轻慢之语。”
装鹌鹑的华予陡然来了精神,她目光熠熠:“这位先生,他怎么小看岩王爷了?我让我三舅姥爷说道说道他。”
有了听众,翰学也起了劲:“那不是那天在珠钿舫,说起世上这第一枚摩拉,我说岩王爷定是拿这枚摩拉作为信物,你这——”
他一时想不起称谓,华予连忙接上:“表兄。”
翰学点头:“对,你这表兄说岩王爷随手把摩拉用掉了,嘿,我研究岩王爷十年,哪听得这种话,当时我就说,是你懂岩王爷,还是我懂岩王爷!”
房屋中忽然响起声巨响,像是椅子猛地摧枯拉残散了架,又像鞭炮般乱放,唬得富商学者看来看去,最终没发现什么问题,于是学者带着疑惑继续方才的话题:“小花姑娘,你说他是不是小看岩王爷?”
钟离径自低头饮茶,华予则把脸板成木头,仿佛刚才发出笑声的不是她一样:“岂有此理,帝君的深意哪是他能擅自揣测的!但有没有一种可能,帝君铸就的第一枚摩拉买了三碗冰粉,还因为摩拉没带够,拿了身边人的钱袋来付,至今没还?”
并未理会隐忍的流眄,钟离不动声色,提壶斟茶,旁边的翰学差点没跳起来:“胡说八道,拿什么乡间野史编排岩王爷!再说了帝君为什么会买冰粉,还三碗!”
华予理直气壮:“夏天热,加了薜荔果的冰粉甜,三个人吃啊。”
翰学气得直哆嗦,富商则打了个圆场:“小花姑娘说三人,倒让我想起历史上帝君两位感情甚笃的左右手了,刚好,其中一位就是今天这件文物的主角。”
华予不说话了,她终于意识到了什么,顿时表情凝重,如临大敌。钟离微笑着把话接了过去:“虽说探讨有趣,但岩王帝君践行交易实质的故事,还是暂且搁置吧。不如谈谈赠给山君的杯盏,我对于这件文物,一直很好奇。”
富商拍拍手,鱼贯的仆从撤去身后的松梅屏风,一盏精巧的翡翠三足酒樽立在黄杨木的木台上,杯身上镌阴阳鱼纹,镶以黄金点眼,爵杯精美华贵。
华予的脸开始发绿,钟离惊诧:“果真华美,可惜无法揆度,竟是酒器。为何会认为这盏酒具是帝君赠予山君之物?”
仆人小心捧来酒爵,富商示意:“请看杯底。”
定睛一看,三足下刻了古璃月文。
“赠……友……”翰学还在费力辨识,钟离已经将文字念了出来:“赠友山君。这是千年前的古文字。”
“不愧是钟离先生。”富商对钟离投去赞许一瞥:“我请的学者考证数日,得出的也是这句。”
翰学赶紧接话:“这酒杯材质剔透,看得出鋬手有使用痕迹,让人赞叹的是这颜色依旧亮丽,连接处竟是浑然一体!昔日岩王爷造的日晷怕就是这般了!”
富商感慨:“我把玩余月,也是看不出交接的罅隙,所以请两位来辨别真假。”
钟离沉吟:“就工艺来看,的确是千年前的古物。”他又面浮古怪:“但据我所知,帝君禁止山君饮酒,更别提送酒卮了。不过,我的记忆,或许有所差错。”
思索许久不得甚解,钟离望向华予,目含殷切:“小花姑娘,也许你有其他见解?”
华予咬牙切齿:“这杯子是帝君赠予,绝无可能。”
往生堂客卿十分好奇:“为什么?”
华予回望钟离,她面无表情,满脸绝望:“因为山君她三杯必醉,放声徒歌,鬼哭狼嚎,绕梁三日,鸟兽皆散,仙众溃逃!!”
客卿弯弯眼,笑了。
第6章 还谈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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翰学先叫嚷起来:“这话真是胡说!归离原发现的最新石碑有山君相关的记述,碑文上说帝君同仙人们某日共同小聚,酒酣奏乐歌舞,鸣海栖霞真君记载了当日的场景,赋诗于末:‘山君好酒量,饮后放高歌,高世不堪醉,独我醒山阿。’我有拓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