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有这样的佐证。”钟离点点头,颇为惊叹:“看来山君的确是海量之人。”
见华予面无表情地望过来,钟离不躲不闪,泰然相对,唇角还带了抹恰当好处的礼貌笑意。
华予脸由青转紫,要不是他人在场,她真想指着这人咆哮:她是不是海量他还不清楚吗!鸣海栖霞什么时候刻的石碑,她才不信鸣海栖霞会写这种诗揶揄她,肯定有人作怪!
华予灵光一现,调整了下呼吸:“那我记错了,乡野传闻当不得真,这样看,山君不仅能喝酒,而且唱歌非常好听。”她也是会往自己脸上贴金的。
她笑盈盈瞅钟离:“对吧,钟离先生?”
继续演啊你。
钟离假装思忖片刻:“其实,小花姑娘所说的也有一定道理。若是仙人喝醉,口吐醉言,其余仙人当成一桩趣事记录在石碑上,也是有可能的。毕竟是友人相聚,言语修饰一番,也不失道义之情。除去此诗,可还有其余考证?”
他好心提醒:“翰学先生应该知道,山神祭会的仪礼中,大多也是不奉酒的。”
作为考古学者的翰学自然知道,看似离谱的猜想有了旁证,他顿时有点动摇。翰学又摇头:“可就碑文所写,帝君当时也在场,帝君是公允之人,怎么会让仙人捉弄友人?魔神都是个性高傲的存在,山君见了碑文,难道不会生气吗?”
钟离道:“或许,有这样一种可能,山君气量宽大,并不计较他人的揶揄,反倒让这件笑谈作为桩没事,流传千古。”
华予悲愤:“抑或许还有这样一种可能,山君根本不知道有碑文这回事。又或者这诗根本就不是一个人作的,有某人参与!”
史学研究的确不缺乏合理推测大胆猜想,翰学有点发晕:“岩王爷,不应该啊……也许友人之间有趣谈也不是不可能……史料记载山君率性,不在意也可能……”
不,她不是!华予十分悲怆,可惜现在什么也不能做,于是直接伸手抢走了钟离碟里的栗子糕,客卿对远房表妹非常纵容,甚至贴心地把云纹骨碟往她的方向推了推。
她最后的愿望是不是有点大病……见他做什么啦!
“这样一来,这杯子是否是帝君送给山君的还不好说啊,山神子民的小花姑娘这样说,钟离先生也提到山神祭祀,但翰学先生这里也有新出土石碑的考证。”
富商的吟味把所有人的注意点拉了回来,华予在旁边吭哧吭哧啃着糕点,她现在终于能敢肯定这不是钟离送给她的东西了,他打造的器具,也不是仙人或凡人能仿的来。
果然钟离给富商下定论了:“这杯盏虽然精巧,但很遗憾,绝非帝君所造。”
“杯身翡翠通体水绿,种水莹润,内无絮纹,是块岩王帝君见了也会赞叹的好玉,玉匠技艺更是精巧,外观浑然一体,没有破绽,匠人对元素力的把握十分高超,这样的雕琢方法,在匠人中名为‘巧雕’。但巧雕的方法,会损耗少许材料,所以这盏酒爵,必有缝缀,不在外部,就在内里。”
钟离浅啜了口茶,才道:“匠人巧工,当是豆粒大小,王先生最好请位眼力较佳的匠人来瞧,倘若可能,最好借一副枫丹透镜。”
富商爽快:“透镜我恰好行商得了一副,我这就叫人一并送往昆家。”
仆役在富商的吩咐下送走了杯盏,回来的也很快,得到的答案果然与钟离说的别无二致。
富商赞叹不已:“钟离先生果真大才!”
钟离推辞:“哪里,只是恰巧有这方面的见识。”
连翰学也怼不出来了,他似乎大受打击,低声喃喃:“怎么会,莫非这份史料是伪料……”
钟离劝慰翰学:“翰学先生不必如此,足杯虽是伪造,但关于山君的故事,你我也只是猜测。历史学家本就应该合理推断,慎重辨析,相互印证,大可不必因为今日,而放弃自己的推断。”
高傲的小胡子终于折服,不再自矜:“先生所言即是。”
听听,谁会不服气这个人呢,甚至她也是心甘情愿跟随他,现在连作诗的怒气也快没了。华予撇嘴,她把手里最后一口澄沙咽下,就听钟离语调稍许轻快地补充:“不过,对于‘赠友杯’,还有一处需要质疑的地方。”
“倘若是帝君所造,杯底大约不太会刻山君尊号。”
“大概会刻一些,嗯,譬如‘赠友小花’的铭文吧?”
决定了,出门就和他同归于尽!!!
……
用过主人招待的餐饭,道别,出门,华予还是没忍住一脑袋磕向钟离后背,撞完反倒是她自己捂脑袋,泪花痛得差点飚出来:“你现在不是人了吗?为什么还硬得像金刚岩一样啊。”
钟离一怔,华予额角泛了红。
眸光又睨到她腰侧曳动的羽毛配饰,钟离移开视线,伸手轻抚了刹那故友的额头,元素力运转,他的耳畔又响起华予的嘀咕:“我突然想起买冰粉你欠我钱后来我问你要,你一听,伸条胳膊给我说:”
“‘摩拉皆是我的血肉——’”
钟离悠悠接过她的话:“‘你要的话,直接来拿吧。’”
“我怎么拿啊你个小金人!”华予就差没跺脚了,“我一口上去差点把牙崩了,你还很认真问我有没有事,若陀在后面笑得像拉风箱!”
可我如今已经是人身了啊。
寒秋的风拂过钟离的面庞,他郁金色的瞳眸像是蒙了灰。还能有几日?
“还痛吗?”他耐心地问。
“……不痛了。”华予的抱怨逐渐散了,她看向钟离,神采奕奕:“接下来去哪?”
“有名年轻人邀我垂钓。”
“走!”
钟离口中的年轻人是位名叫天叔的老者,虽然对于摩拉克斯来说年轻,但在人类中已经垂垂老矣。
璃月港的海岸不缺肥美的鱼,两人显然是相识已久的钓友,什么雪中君长生仙,说得手握鱼竿的华予眼皮直打架。
她曾见岩王帝君推杯换盏、谈论如何雕琢玉器许多次,每次硬听的结果就是听到睡着,后来干脆变成只团雀在他兜帽里睡得四仰八叉,可惜眼下做不到了。
等钟离和天叔说完,扭头一看,华予已经半攥钓竿,脑袋一歪,人倚旁边礁石睡着了。
钟离解下外衣,披在她身上,衣角垂折在熟睡的少女颊边。天叔问:“要把这孩子先送回去吗?”
钟离摇头:“不必,她来陪我,即便是应付不来的事,也决计不肯走的。”
想到过往,钟离莞尔:“以前,我有夜不能寐的难题不能解,她看我面露疲态,便和另一名朋友邀我去水潭看鱼,结果看了会,她自己倒睡了。”
天叔大笑:“那你是无奈了?”
“我很高兴。”日头渐斜,灿金的辉芒逐渐暗淡下来,钟离琥珀似的眼眸在羽睫下浮上层清冷的阴翳,他慢慢地说:“可惜后来,这样的故事,就只能存在于我的回忆里。”
天叔感慨:“那现下就得多珍惜。”
钟离微微一笑,没再言语。
金乌终于从枝头坠了下来,燃烧的火红光球被昏暗的地平逐渐拥抱吞噬,华予揉着眼睛在暮光中醒来,她看见天空染上了殷绯的霞光。
钟离的钓友都不见了,钓具也无影无踪,华予有些不好意思:“我好像睡得太久了?”
钟离递出手:“不久,刚好能赶上万民堂的佳肴。”
“好耶!”
握住钟离的手站起来,华予又把外衣递还给他。心猿大将一柜的衣物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果然还是现在叫钟离最好。
她兴冲冲和钟离走在落满橘红熔金余晖的街道上,黄昏中一盏盏灯陡然亮了起来,他们望到了饭堂在暮光里的轮廓。
万民堂的菜香已经飘了十里,勾得华予的馋虫都快冒出来了,哪知她脚跟没站稳就看到个熟悉身影,虽说体型变小了很多,样貌也并不相同,华予依然一眼就认出对方:“马科——你终于醒了?”
麻花辫的小厨娘探出头来:“诶,你也认识锅巴?”
帮厨的锅巴也看到了华予的存在,捧菜篮的他对华予用力挥手。
“他现在叫锅巴吗?真好。”华予笑眯眯,她还在考虑怎么委婉说出以前和锅巴在地里刨土豆的事,身边的惊呼就把她的思绪打断了:
“钟离,华予,你们也来吃饭吗?”
钟离也看到了他们,微微颔首:“旅行者,派蒙。”
华予招手:“真巧,来拼一桌吧。”
四人围成一圈,各自点了自己喜欢的菜,银白的星光越过最后的艳红,在半边幽蓝的天幕中开始闪烁,众人准备大快朵颐,却发现桌上多了份没点的面汤。
是碗热腾腾的龙须面。
香菱笑着说:“老爹说,这位客人的名字让他想起了老祖宗故事里的人,所以额外送了一份。”她看向惊讶的华予,眨了眨眼。
从说书人那里得知故事结局的荧没说话,钟离向华予轻一点头,派蒙干脆劝人加餐:“那,给你的你就多吃点嘛!”
华予被好意包裹的莫名其妙,但有便宜不赚王八蛋,别提这是她在万民堂最喜欢的吃食。她吸溜得开心,也没察觉到有人在看她。
荧望着注视故友的钟离,她忽然心想,钟离先生现在在想什么呢?
她看不清钟离的表情。
酒足饭饱,连派蒙都捂着肚子直说吃不下了——不光是卯师傅送了菜,锅巴还给他们再送了份凉拌薄荷,香菱叽叽喳喳说着锅巴说等不太忙了,要让他们和自己一起挖土豆,欸,为什么是土豆啊?
天色尽数沉淀下来,夜悬灯火挑昏,碗筷都撤了下去,钟离放下斗笠杯,熙熙火光在水面摇曳,他朝华予侧颜:“还有什么想做的事?”
香菱锅巴已经在忙活别的客人,剩下的荧和派蒙齐齐看向华予。
“还真有,想见若——唔。”
“没事,旅行者他们认得。”
“那我就说了,我想去看眼若陀!如果旅行者和派蒙没事的话,也可以一起过去。”
并不在意荧和派蒙为什么会认识另一位朋友,华予直接向他们发出了邀请。
荧和派蒙又转向钟离,钟离道:“无妨,如果你们想见证的话。”
他们点了头。在听到了那样的故事结局后,她们怎么会不好奇呢?
派蒙疑惑:“现在就去吗,伏龙树底下?”
华予摇头:“现在太晚了,明早再去,再说了,我还得去往生堂买样东西。”
钟离陡然开了口,他有些无奈:“堂里是有上好的香不假,你准备拿什么来付?”
在荧和派蒙目瞪口呆里,华予骄傲伸手:“钟离,借我钱!”
第7章 梦同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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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位地下沉睡的龙王,忽然做了一个有关地上生灵的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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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日清爽,杲杲骄阳洒落在山间野花丰草上,也散落在身躯偌大的岩龙身上。
倏尔有惠风吹过,素艳芳菲婆娑,岩龙肚腹上的绒毛也在微微曳动,此情此景惬意舒爽,倘若忽视四仰八叉躺在绒毛间熟睡的山鬼的话。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若陀眨了眨要闭不闭的赤朱眼,圆瞳微眯,他在暖融日光的照射下思绪逐渐融化的空隙里,费劲思索摩拉克斯到底带回个什么玩意。
那日。
他揍完不老实的龙蜥,便接到了摩拉克斯的传讯,回来在山上左右没等到人,日头又好,若陀忍不住化了原型来晒会。
他本是禁锢于地下的盲龙,蒙摩拉克斯点睛,得了与地上生物共生的契约,但对他来说,最喜爱莫过于从未见过的赤轮的沐浴。
所以这一眯眼就犯了迷糊。
若陀打盹间听到摩拉克斯的脚步,以及那位山鬼魔神的话音,处于对摩拉克斯的绝对信任,若陀根本没动弹,他正在浑沌海里沉浮着,没怎么听那两人对话,以致于酿成了他完全意想不到的惨痛后果。
“毛毛啊!”
若陀一下子惊醒,有小玩意飞扑上来,压在了他翻晒在阳光下的肚皮上。
所有生物都有保护脆弱部位的意识,但这玩意对于若陀来说轻的和片羽毛似的,又像小鸟雀进了鳄鱼张开的牙齿,没什么威胁,于是他只下意识愕然出声:“尔想死吗?”
因为想要察觉温度,他通常都会在日头下解除磐石牢固的躯体,使自己的原身血肉化。连背部的尖刺都会变为柔软的鬃毛,更别提腹部的了。
若陀脑子没转过弯来,一时还没明白毛绒绒是什么意思,在微微飘摇如马尾毛堆里的山鬼倒终于反应过来,不再倒腾打滚了。
她坐着沉思片刻,然后果断放弃了思考:“就算是死我也要躺在毛毛里死!我的人生就只有这个爱好了!”
“?”
若陀仰着脖颈,费力看山鬼在他肚子上滚来滚去,然后四肢一摊,眼睛一闭,呼吸逐渐平稳。
她额角鬓发还有凝固的血块,衣饰倒是挺干净的,像是因为紧张为了见谁刻意清理过。
若陀看来看去也放弃了思考,他圆瞳迷惑地望向闷笑的摩拉克斯:“摩拉克斯,我能把这家伙甩出去吗?”
“请便。”摩拉克斯笑眼弯弯,他若有所思地答非所问:“原来山鬼可以跳那么高……”
若陀可算知道肚子上的糟心玩意怎么来的了。
他想瞪视一番大不敬的弱小魔神,或者干脆就把她丢出去算了,反正摩拉克斯也说了随便。可酣眠的家伙睡得起起伏伏,血迹未干,若陀又倒了回去。
烦人,丢了肯定会死,魔神也算是地上的生灵吧?他是为了遵守不伤害生灵契约才没动手的。哼,清阴澄夏首,这么好的时节,他也想睡会。
若陀和他后来口里的臭小花互通姓名成了夕曛时分。
山色溟昏,林间染上丹彤,白毛山鬼面对化作人的龙王理智终于回来了,还似乎对自己居然没死有点慌张。
龙王十分迷惑,摩拉克斯捡株落败的白蘑菇做什么?不过他爱瞎捡人不是一天两天了。
“抱、抱歉,我脑子出了点问题,没忍住。若陀龙王,我叫华予,是个山鬼。”
笼在肃穆阴影中的白毛山鬼期期艾艾地说。
摩拉克斯给他解释了名字的来历,龙王更加费解:“说华予,也就是‘给朵花’的意思吧?如此啰嗦,为何不叫‘小花’。”
忆起他去过的村落风俗,龙王很是赞叹:“贱名才好养活。”
龙王对凡人的习俗轻车熟路,笃定的姿态搞得山鬼姑娘有点哆嗦。她颤抖着唇不可置信地看向面不改色的摩拉克斯,摩拉克斯镇定告诉她:“就理性而言,民间是有这样的风俗。”
可她那群生活在山上的笨蛋们有家里新下头猪,就给取名叫小花啊。
龙王高大的身形是如此稳重真诚,华予的理性“嗡”一下,烧了。
她举起颤巍巍的手指龙王:“那我叫小花,那你岂不应该叫提瓦特大胖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