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斯年低低笑了一声,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他在沈奚准额头上轻碰一记,可沈奚准仍在将要分别的悲伤中无法自拔,他便安抚道:“准准知道的,为我大汉效力本就是臣子本份,此我一去便能造福百姓,乃至子孙千万后代,便就是更该前去,不可不去。”
“可……”
侯斯年点住了她的唇,眼中一往深情,“有你这话就已经足够了,我会好好照顾自己,只要那边的事情一忙完,我便会立刻回来,你相信我就是,我不会让你等的太久。”
沈奚准脸色蓦然红了起来,眼神躲闪不去看他,道:“那、那就好……”
他偏挑起她的下巴,“准准,现在就咱们两个……”
沈奚准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但看他眸子里带着笑意,你你我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直到最后被撂倒时才哭着骂了他一句,“侯斯年你混账,这青天白日!”
都说小别胜新婚,这还没分别,侯阳王殿下就已开始体验这番胜新婚了。
沈奚准再醒来时天色已晚,屋中也已点灯了,她身旁的侯斯年肩上披着件外衫,正凭靠在床头翻着一本书读着。见她醒来,他温柔一笑,“饿不饿?”
自晌午到现在,她已有两顿没吃了,沈奚准嗔怪的捶了他一把。
用膳时侯斯年忽的又想起一事,便说道,“你那婢女拟冬,可许配人家了吗?”
“不曾……”
“那可有心仪之人?”
“这、这我不知,小女孩家脸皮都薄,怎么可能会拿这些事来同我说……”沈奚准疑惑道:“王爷怎么突然过问起我的婢子了?”
“今早升同我说,他大儿子有意拟冬。”
沈奚准果然在意料之外,“又是家?”
“嗯。”
回想起升的话,侯斯年至今都有些想笑,“他也还问是不是咱们王府给他们家下了降头。”
“……那咱们还想问呢。”沈奚准觉得好气又好笑,“他也倒好意思,王爷您怎么说,没答应他吧?”
“没有,我说拟冬是你的婢女我也不好做主,而且,他儿子是要娶拟冬做正妻,我也不好轻易答应。”
侯斯年小心看着她的脸色,见她没有生气,不由松了口气,“所以我才回来问问你。”
沈奚准微讶片刻,道:“克杨这人臣妾没见过,也不好评价,不过家世上倒是可以,拟冬也的确该物色个好人家了,那就待臣妾改日问问她的意思吧。”
“准准……”侯斯年欲言又止。
“嗯?”
见她的确是在认真思考这桩亲事,侯斯年不得不无奈的提醒她,“可是克林想娶宛儿,若克杨再娶了拟冬,这辈分上恐怕……”
沈奚准噗嗤一笑,“您怕宛儿受委屈?您放心,不论是她也好,拟冬也好,我自然不可能都屈着她们的,左右不过一个名份的事,大不了臣妾认了拟冬,再不行还有皇后娘娘,请她降道懿旨也就无人再敢说什么了。”
侯斯年恍然大悟,这倒真是他忘了。
没想到烦心事就这样被沈奚准轻巧的解决后,侯斯年心里霎时轻松了许多,他觉得自己娶了朵解语花,忍不住又与沈奚准说了半宿小话。
就这样甜甜蜜蜜的一宿,第二日他走的时候,沈奚准只勉强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他背影消失在建章巷口,就立马折回房里补觉去了。
这一觉沈奚准睡到不知是什么时候,也不知是天该亮了还是天该暗了,反正从窗纱外透进来的天色是昏昏沉沉的,寝室里也昏昏沉沉。
她勉强叫来拟冬拟夏,要准备洗漱,却看这两姐妹面色有异。
她不由诧异询问,“你们怎么了?”
两姐妹垂着头,拟冬低低说道:“娘娘,是宫里来人了。”
沈奚准一愣,许是真的睡懵了脑子不清醒,想不起以前侯斯年不再家时的事了,她问:“谁的人?”
拟冬闷声道:“是张玉。”
张玉,沈奚准恍惚了一阵,才想起那是刘寡养的一条好狗,她冷笑了一声,“先给本宫更衣吧。”
拟冬嗯了一声,之后主仆三人一句话就也没再讲过,屋子里静的厉害,沈奚准莫名觉得烦闷,仿佛窗外天色的昏沉是在酝酿一场大雨,她忍了忍又问,“他什么时候来的?”
“两个时辰前。”拟冬闷声回答道:“那时候王爷刚走不久,娘娘您还在睡着,他就来了。他说不要打扰您,就带着人一直在外面等。”
沈奚准觉得喉咙里梗住了一只苍蝇一样恶心,她颦眉道:“他现在在院外头?”
“正是。”
沈奚准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一身正红衣却如火如荼,]过小腿的长发披在身后,五分像人五分像鬼。
“罢了。”她挥了挥手,制止了拟夏要为她绾发,道:“把他传进来吧。”
虽说张玉是个阉人,可沈奚准这样衣衫不整的见他也不太妥当,但看沈奚准山雨欲来的模样,拟冬拟夏欲言又止了,终是什么也没说,沉默的放下了手中的梳子,转身走了出去。
张玉正站在院外,没有沈奚准允许他是不敢踏进院门的,不止他一个,还有他身后十多名侍卫,也都跟死人雕像似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这么站了两个时辰。
待拟冬传他进去时,他脚明显是站麻了,过门槛时还险险被绊了一跤,幸亏他身后一名高大的侍卫扶了他一把,才没让他摔个狗啃泥。
张玉敲了敲门,听到沈奚准的声音才走进去,他进屋时腰弯的可以,前胸几乎快要贴着地,头是断然不敢抬上一抬的,不然就真断了。
只道:“奴婢给娘娘请安。”
沈奚准一言不发的画着眉,那张玉就一直等着,直到她画了左边又画完了右边,撂下眉笔。
“你是有什么事?”
张玉道:“陛下念着娘娘秋A时受惊,脚伤又未愈,所以特命奴婢前来给娘娘送些药材压惊。”
七月秋A,眼下都快进冬月了,这惊压与不压还有和分别?沈奚准想冷笑,但见张玉拍了拍手,当即身后侍卫们便鱼贯而入了。
他们各个手里都捧着个老大的檀盘,皆用明黄的绸缎盖着,上绣三爪黄龙腾云驾雾,生怕旁人不知这是上位者的恩赐。
张玉行了个手势,一个侍卫一个侍卫的便将各自手中檀盘上的布取下,而后将东西呈给沈奚准过目后,再放到桌上退出门外。
从燕窝人参到海底珊瑚,再从鹿茸熊掌到石斛,最后屋中只剩下张玉和最后那一个侍卫,他端着檀盘走近沈奚准,躬身举过头顶,示意沈奚准亲自掀开黄布。
遂沈奚准轻轻一扯,一个一尺来长,两寸来宽的通体白润的玉制长盒便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她拿过将其打开,霎时牛奶的甜香扑面而来,那一瞬她也看清里面盛的物什,是一截缝制好了的,被牛奶泡软了的羊肠!
沈奚准猛然抬头,只见那方才还毕恭毕敬的侍卫已扔了手里的盘子,正直勾勾的盯着她。
他似乎被她表情所愉悦,所以挑了挑唇,笑道:“想你不喜鱼鳔的腥味,所以朕特地命人做了这个来,准准……可还满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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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沈奚准:满意你太爷!鱼鳔和羊肠,古人一般用来那个啥用,所以刘寡耍流盲
第29章 琴瑟在御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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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言,刘寡干脆欺上前来,笑问她:“嗯?”
沈奚准压着怒火,将玉盒拍于妆台之上,咬牙道:“陛下,这里是侯阳王府。”
说罢她要起身,可谁知刘寡却已先她一步伸手出来,沈奚准被圈在桌椅之间,进无可进退无可退,一时怒不可遏。
刘寡颇是遗憾,“准准,溥天之下,皆是王土。”
“况且……”他说,“朕可是被你夫君请过来的,你身为府中主母,如此待客怕是要伤他一片苦心。”
沈奚准气的声音都有些变调,“他今日才刚出门,我送他走的,他如何去请你过来?”
“哦?你不知么?”刘寡体贴道:“他是昨日找的我,说你入冬后手脚总是冰凉,要问我找个太医给你调理,说是如此他也好安心为朕办事。”
沈奚准不信,侧目而视,“那太医在何处?”
刘寡站直身体,在她面前大方展示手脚,道:“区区不才,正是寡人。”
“……”
“怎么?准准不信?”刘寡趁她不备,一把抓过她的手腕,骄傲道:“朕乃真龙天子,纯阳之躯,阳气始上,气胜可散而为雨露,故使万物生长。”
“……陛下如此多才多艺,何不为自己号脉?”沈奚准嘴角抖了抖,无不讽刺道。
刘寡不疼不痒,含糊笑道:“朕只擅为准准调理。”
沈奚准去挣他的手,可怎么挣的过,两人一拉一扯,她领子都松了些许,霎时侯斯年遗留下的红痕便灼痛了帝王的眼睛。
刘寡险险折断她的手腕!
沈奚准被他突如其来的怒气吓了一跳,只得先行服软,“陛、陛下既然要为臣妾调理,不如先移驾正厅,臣、臣……”
刘寡眸底寒霜凝聚,冷冷一眼便将她剩下的话全封在喉咙,“闭嘴吧沈奚准。”
他说,“在哪里,侯斯年都不会介意。”
……
夜深雾重,侯阳王府的烛火快要承载不住这份湿冷,纤细的火苗在冷空气中扭动挣扎,在冰凉的地面上留下忽明忽灭的影子。饶是紧紧攀着灯芯,最后还是逃不过香油燃尽,哔啵一声后,脆弱的火光熄灭了。
而这漫漫长夜似乎没有尽头,沈奚准噩梦连连,她汗湿了长发,半梦半醒之际恍惚听闻有人在传达皇后懿旨。说皇后裴氏身体不好,要接她到宫中小住,好与她姐妹团圆。
沈奚准想拒绝,她惧怕九重宫阙,却不料一摇头,竟渐渐坠入更深的梦境中去了。
那还是她小的时候,景帝刘岂在位的第四个年头,那时又到八月十五中秋节,她与母亲沈氏照例要进宫同他们吃团圆饭。
她们母女俩从长安郊外先帝留下的别庄赶来,为了不耽误时辰,她们母女在头八月十五的前一天就上了辎车,躺在里头摇摇晃晃了一整天,快傍晚时才到了皇宫。
可是才一进去,皇宫的门口就迎面走来了景帝的副仪仗队,她的母亲沈氏就这样被接走了。
彼时沈奚准才刚满四岁,她不知道母亲是被接去了哪里,但看母亲走时满心喜悦的样子,她好像也就不担心了。
她独自坐在宽大的辎车中,只顾着好奇的左看右看,这座比去年又陌生了一些的皇宫。她记得辎车的轮子骨碌碌的轧着地面时发出的声音,也记得一路走来看见她就伏谒在地的宫婢,记得辎车走了许久许久,直到到了景帝为她准备的长公主殿。
车停下时,几乎立刻就有个太监带头从宫殿里出来,他领着是一二十,或者是三四十个人,乌压压的给她请安。
“奴婢等恭迎长公主殿下!”
沈奚准被吓了一跳,她撩起一点帘子,怯怯往外看,一堆人头,都戴着一样的帽子或梳着一样的发式。
沈奚准的老师刚教她数数,所以她便伸着指头,一个一个的点过去。
中途她数错了一个,但她转眼就想不起来是哪个,于是就又数了一遍,然后又错。
就这样一遍一遍,底下的人跪的身体开始摇晃,沈奚准更数不好了。
她瘪了瘪嘴,说,“我饿了。”
那个领头的太监这才小心翼翼的抬起一点头来,试探道:“启禀长公主殿下,奴婢们在屋中备了点心,您现在要去用吗?”
“好啊!”
那太监赶紧挥了挥手,车前跪着的人就全都站起来了,他们迅速的站在辎车两旁,一个接一个的,排成了整齐的、安静的长长两溜。
可他们还低着头,沈奚准觉得奇怪,便将手探出车窗,去够离她最近的那个太监帽子上垂下的细绳,可还没够着,那个太监就又跪了下去。
她摸了个空,有点不开心。
这时有个和蔼的大宫女抬头看向她,软着嗓子哄她道,“长公主殿下,下车吧。”
沈奚准的确早就不想待在车上了,便开开心心的从车里爬了出来,可车前没有马凳,只有一个太监四脚朝地的跪在那里。
这时车旁的一个太监突然大声喊道:“长公主下车――”
沈奚准疑惑的看着脚下那人极力拱平的后背,犹豫着自己要不要踩,那个宫女又在那里笑着说道:“长公主,请迈步子吧。”
可是距离真的太高了。
沈奚准想说,可看着她的笑容她又不好意思说出口,于是沈奚准闭住了眼睛,接着便头朝下栽了下去!
地上是青砖,她的脑门顿时鼓起一个包,她疼得哇哇的大哭了起来,然后几乎在同一瞬间所有人都跪了下去,包括那个宫女也是。
可唯独没有人来哄她,也没有人来扶她,沈奚准伤心的一直哭,那些人就一直磕头。
“奴婢该死,请长公主殿下恕罪。”的声音好几次都盖过了她的哭声。
直到有人闻讯赶来,在那日落余晖之时,他穿过人群向她跑来,接着在她面前站定,担忧问道:“你还好吧?”
那是一个七八岁的男孩。
沈奚准大哭着摇头,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根本看不清那个男孩子的长相。
男孩定定的瞧了她一会,而后慢慢的在她面前蹲下来,说道:“你的头有一个包。”
沈奚准哭的更厉害了。
“很疼吗?”
“呜……”
男孩想了想,然后伸手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他帮她把身上沾的土拍干净,问道:“这些都是你的奴婢?”
沈奚准不认识这些人,所以她吸着红红的鼻头,摇了摇头。
“那你跟我走吧。”男孩拉住她的手,说道:“我母亲带了郎中。”
沈奚准看了看周围还在跪着的奴婢,抽噎着问他,“可以吗?”
“为什么不可以?”
于是沈奚准牢牢的抓住了他的手,“我叫沈奚准。”
“我叫侯斯年。”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慢慢走在长长的青砖路上,影子一高一低的碰在一处。沈奚准突然说,“猴子年。”
“侯斯年。”侯斯年纠正她。
沈奚准说:“侯资年?”
“侯斯年。”侯斯年停下来,“于万斯年,受天之祜。”
沈奚准不懂,“那是什么?”
“是《诗经.大雅.下武》中的诗句。”
沈奚准的小指绞弄自己的衣摆,“可是我不认识呀。”
侯斯年拉她蹲到墙根处,拾了粒石子,在高高的宫墙上一笔一划的写下自己的名字。
沈奚准已经忘记了头疼,她玩心大起,从侯斯年手里拿过石子,也跟着画了几笔。
“侯,斯,年。”她说道,但手却把它们写的乱七八糟,横线竖线叠在一起,像三个柴火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