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斯年再次单膝跪下,他丝毫不喘,声音也更为坚定洪亮,“陛下!斯年可以!”
刘岂直勾勾看他半晌,突然问道:“你来找朕,你母亲可知道?”
侯斯年身体顿时一震,“母亲她会理解的。”
“那馆阳呢?”
侯斯年垂下目光,而后又抬起头来,不卑不亢的回视帝王的目光,“她也会理解的!”
“若你战死沙场,你可想过她们会怎么办?”
侯斯年反驳道:“斯年不会死!”
“你凭什么说得准?”
侯斯年握了握拳,咬牙道:“因为匈奴未除!父亲重伤!母亲担忧!侯斯年未娶沈奚准!”
“好!”刘岂伸手点了点他,“朕让你去,封你做少将军,若你能平定西北战事,朕就下旨,将馆阳赐婚给你!”
“臣,定不辱命!”
侯斯年重重叩首,不待帝王同意,已经迫不及待的跑出大殿去了。大殿里一时静悄悄的,唯有他刚刚站过的地方,脚下无数碎砖,和那柄深深破插入地中的钢铁戟告诉人们他确实来过。
“这……”蟠龙柱后一大臣颤巍巍道:“这侯小王爷,还真是后生可畏……”
“在陛下面前动刀动枪,也只有侯禹之子做的出来了。”
“青生于蓝,而胜于蓝。”
“不可小觑。”
沈奚准不知朝堂上的风起云涌,晨起之时只觉得心乱如麻,总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
她在东宫怎么也坐不住,梳洗过后便赶到长信宫去,不料却被门口宫人告知侯斯年不在宫内。
“你可知他去哪了?”
“这奴婢不知,小王爷走时没有同我们交代,只让我们守好王妃。”
“……那王妃娘娘身体可还安好?”
宫人轻叹着摇了摇头,“王妃担忧王爷,近几日食欲不振,消瘦了许多。”
“那我能否……”沈奚准想了想还是算了,“还是请王妃娘娘好生静养吧,我这就不打扰了。”
沈奚准说罢转身,那宫人又在她身后追问,“长公主殿下,若小王爷回来,可需奴婢告知一声?”
“不必,我去找他就是,多谢你。”
沈奚准没在久留,可要她去找侯斯年,她也不知该去哪里,她就这样像个无头苍蝇似的在宫里走着,心事重重之下也没留神自己是走到了什么地方。
“奴婢们参见长公主殿下!”
对面迎来一群人,见到她都伏谒在路两旁,唯有一人肩上挂着缰绳,身后拉着推车,不便请安,只低低垂下头来。
沈奚准走近那人,“这是什么?”
那推车上装了一卷新草席,能看见其中躺着个人,乌黑的头发都从中掉出来了。
沈奚准还以为是谁躲在了那里,她要去掀,手才伸过去就被那宫人拦了下来,那宫人低声道:“殿下别碰,免得弄脏了您的手。”
沈奚准不解道:“弄脏?”
“奴婢们刚从未央宫出来,今早陛下震怒,赐死了一位姑娘,奴婢正要拉了人送去埋了。”
沈奚准吓了一跳,愣愣的给他们让开了些许,那宫人低低的道了声谢,便又重新拉起车子,车身晃动,那草席之中的女子也跟着晃了一下,露在草席之外的脚磕在车板上,绣鞋便掉了一只下来。
第43章 鹿逐西风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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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长的紫镏杏星謇涞姆缦来,裹挟着三三两两黄或红的枫叶,在人脚下盘旋一阵,而后又滚着跑远了。
沈奚准就这样木木的看着拖尸的人群在自己的视线中远去,留给她一团晃动的黑影。
她鬼使神差的弯腰拾了那只绣鞋。
那是一只绣着紫色的丁香花和蝴蝶,从鞋头到鞋跟,甚至鞋底和鞋垫上都绣着这样的清简素雅的纹样的绣鞋。
没有色彩斑斓的丝线,也不是繁缛华丽的花样,绣功更谈不上巧夺天工,若真要评价起来,只能勉强算得上细腻。
沈奚准觉得自己的绣功,要比这只鞋子上的好很多。
侯斯年就在她身后的不远处,看着她安静的用手指轻轻描着鞋子上的花纹。
他脚步放的很轻,生怕惊扰到她,这样认真的沈奚准很美,可他却又在看到她脚上好好穿着鞋子时,猝然皱起眉来。
“准准?”他喊她的名字,“你手里拿的什么?”
“……鞋子。”
“谁的?”
沈奚准摇了摇头,“我不知……”
她想不通为什么侯斯年会在这里,她刚刚还在找他,长长的巷子里没有他的身影,可是他现在却出现在她的面前了。
侯斯年看她一眨不眨的看着自己,无奈的敲敲她的鼻尖,“扔了吧。”
沈奚准如梦初醒,连忙把鞋子放了回去。
“是刚刚有人掉在这里的。”
“那也不能什么都捡。”
沈奚准脸色赧赧,嗯了一声,“刚刚我去找你了,可是你不在,你是去哪了,怎么从那边来?”
侯斯年也不知自己该怎么开口,他主动握住她的手,“准准,我们走走吧。”
在漫长的好像没有尽头的紫锢镄凶撸高高的宫墙把天空隔成狭长的一溜,早冬的凉在太阳还没升起时浸透了衣裳,冷,但是又没有方向。
直到到了城楼,只要登上去就可以把整个长安城收入眼底的城楼。
沈奚准疑惑的看向他,“斯年哥哥?”
“你来。”侯斯年先她一步跨上半人高的台阶,而后朝她伸出一只手。
沈奚准眼底的疑惑更甚。
“过来,准准。”
她小心翼翼的把手伸了过去,两只手交握住的那一刻,侯斯年猛然使力,将她拉上了台阶。
沈奚准吓得惊呼,惊魂未定之际却又看着侯斯年继续上了一阶,而后又像刚刚那样,朝她伸出手。
他目光坚定,而又温柔,“准准,来。”
让她情不自禁。
就这样,这个动作一遍一遍的重复,到最后沈奚准也忘记自己究竟爬过多少节台阶,等终于站在城楼上的那一刻,她的裙子已经都是灰了,就连脸上和手上也是。
高处不胜寒,城楼上的风要比地面上的更冷更凶,每一阵都像是袭卷着哨声,呼啸时不断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
沈奚准的手脚都快要被冻透。她张张口想问为什么,但迎面刮过来的风又让她闭紧了双唇,唯唯留给侯斯年一双像小鹿似的,担忧又害怕的眼睛。
侯斯年用双手包住她冰凉的手指,而后将她拉进自己的怀里,“准准。”
他说:“过两天我要去凉州了。”
沈奚准在他怀里瞪大了眼睛,她不可置信的抬头看他。霎时迎面扑过来的风将她的发丝弄得很乱很乱,也让她美的令人心惊。
“你去打仗?”
“对。”
“那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知道。”侯斯年说,“但我一定会回来。”
沈奚准眸子里说不清是伤心还是什么,“为什么是斯年哥哥?”
“我去找了陛下。”侯斯年不敢看她的眼睛,他把她的头压在自己的胸口,“父亲受了重伤,母亲日日担忧夜不能寐,我不想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可我会担心你啊!”沈奚准在他怀里瑟瑟发抖,城楼的风太冷,冻干了她的眼泪。
侯斯年恨不能把自己所有的温度都给她,“准准……”
他带她看向长安城的尽头,绵延不绝的村庄后又一座拔地而起的高高围城,“准准你看,那里就是凉州,等我把匈奴赶出大汉,我就会回来的。”
沈奚准带着哭腔,“究竟要多久啊?”
“我不会让你等太久啊。”
沈奚准也不知道自己哭没哭,直到后知后觉脸颊贴着侯斯年胸口的地方越来越冰,她才从他怀里把头抬起来,泪眼朦胧的说,“你要快一点把他们赶走,不要受伤,要快一点回来找我……”
“好。”侯斯年觉得自己疯了,他试探的吻上她的眼角,“努力加餐,勿念我。”
等下城楼的时候,两个人俱是哭过一回,城楼上的侍卫面不改色的为他们让出路来,待他们走远才忍不住摇头叹息。
“边关如此凶险,小王爷又没去过战场,这一去不是凶多吉少么。”
“但愿他能像他父亲一样,不然这长公主就白等了。”
“常听人说他们两人竹马青梅,还以为再过几年就会听到他们成婚的消息,可眼下这种形势,怕是等不到了。”
“可惜。”
“是啊。”
看着侯斯年沈奚准慢慢下行的背影,有个侍卫突然道:“兴许也不会这样凄惨,太子殿下不也在边关吗?而且上次太子殿下也上来过一次的。”
“太子殿下?”
“嗯!”那侍卫眼中燃着希冀敬佩的光,“那日殿下临行前也踏上了城楼,就他自己一个人。他看着凉州的方向,说:寇可往,我亦可往!”
侍卫咧嘴一笑,“我至今记得殿下当时的语气和眼神,我相信殿下他定能如愿以偿。”
又有谁能与那样生来就睥睨江山的人,逐鹿天下呢?
侍卫不知,刘寡亦不知。
凉州城驻地,汉军营。
主帅帐中已陆续端出了几盆血水,都被里头出来的人避开巡逻侍卫,悄悄浇在了树丛里。
此时夜已深,可为了防止匈奴人再度偷袭,军营中的士兵仍处在两个时辰一换岗的戒备之中,一个穿着盔甲的老头小心的躲过侍卫,溜进了主帅的大帐。
“臣刘墉,参――”
“别废话。”榻上之人不耐烦的打断他,怒意之中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隐痛,“滚过来给孤包扎!”
“是、是!”刘墉赶紧夹着药箱爬过去。
榻上少年身材修长,线条精悍,正赤着上身倚着凭几。他五官俊朗,挺鼻薄唇,剑眉入鬓。但因受伤,面色却是苍白的难看。
他额上有冷汗不断滚滚滑下,呼吸时重时浅,胸口上更是覆着一块不明意义的凸起的白布,十分扎眼。
刘墉伸手要去查看,却被少年身边的人喊住,“别碰!先拿止痛的药!”
张玉红着眼眶,哽咽道:“这布是塞在肉……”
后面他再也说不下去了,忍不住哭着偏过了头去。
刘墉呼吸一窒,心头猜到了一二分,他虽不知刘寡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伤,但还是赶紧从药箱中翻出一包药粉来,顺便又拿出一卷纱布。
离得近了,都能听到刘寡咬后槽牙的声响。
“殿下,请您咬着这个。”
张玉立即上前,看了看刘墉手中的东西,又看了看刘寡,流着泪道:“殿下您还是咬奴婢的手吧!”
刘寡皱着眉瞥他一眼,而后拿过了刘墉手里的纱布咬在了嘴里,复又闭住了眼睛。
刘墉抹了把因为紧张流出的汗,这才道:“殿下,老臣得罪了。”
他说罢伸出手去,轻轻揭开了刘寡胸口上的白布。那布有两层,一层覆盖着,一层却是被人直接填进了肉里。
饶是看多了断胳膊断腿,刘墉还是心慌的手都有些抖。
“这,这是……”
张玉抹着眼泪,“殿下与伊稚斜交手时不幸重了暗算,他怕自己受伤会扰乱军心,也怕匈奴会趁机进攻,为了不让血流出来,就拿布一直塞着伤口。直到与诸位将军商量好对策,这才回来。”
刘墉一想便头皮发麻,伊稚斜来犯时是正午,刘寡不可能是最后才重了暗算,一定是与伊稚斜交手中就受伤了。
所以他这是忍了多久!?刘墉想都不敢想。
张玉这时又哭了一嗓子,“带血的布已经被我埋了,这块布,是殿下才又换上的。”
“怎么能这么……”刘墉想说他荒唐,想说他胡闹,想说打仗哪里有他的命重要,可一看刘寡满头大汗的样子,他又说不出口来了。
他的坚持,无非是大汉的坚持。刘墉对面前的少年,心中心疼,却又有一股敬佩油然而生。
“殿下,您忍着些。”
此时刘寡已因为受伤太久,又没有及时处置,面颊上已燃起了不正常的潮红。刘墉帮他除掉白布时也只是皱了皱眉,下意识忍着疼痛,直到刘墉为他重新上药包扎好,他这才缓缓松开了一直紧握成拳的手。
年过半百的老头看的鼻头都忍不住开始发酸。
“大人。”等他终于收拾好刘寡的伤口,这才对张玉道:“太子殿下的伤虽不是很深,但拖的太久,用的白布又不干净,现在已经发红了,今晚定会发起热来,还请大人泡点参茶喂给殿下,再涮几块凉帕子,往殿下额头上搭好,我这就去割些柳树皮给他熬些汤药,去去就回。”
张玉红肿着眼眶送他出帐,由于哭得太久嗓子已哑了,“殿下可有性命之虞?”
“只要伤口不腐烂就不会有事,现下天寒,问题不大。”
“多谢大人,还请大人为此事保密,莫要告诉别人,不然殿下的苦心就……”张玉又忍不住流起泪来。
刘墉看的心酸,应下之后连忙冲出了大帐。
第44章 鹿逐西风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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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玉送走刘墉后,就赶紧折回了帐子,此时的刘寡已平躺在榻上了,闭着眼睛,也不知是睡着还是烧晕了过去。
张玉抖着胆子伸手在刘寡额上拭了拭,果真是烫的,他连忙端来参茶,轻声问:“殿下,奴婢伺候您喝些水吧?”
刘寡依旧没睁眼,但闻言唇角却扯了扯,哑声道:“你哭什么?”
“呜……”张玉捧着茶碗跪下来,忍不住又是一阵抽噎。
“孤不会死。”
他伸手在手边摸了一下,果然摸到张玉那颗圆滚滚的脑袋,他烧的浑身难受,但还是忍耐着安抚他,“放心就是。”
张玉沉浸在感动中,已不知他的手什么时候滑了下去。
也许是刘寡这人素日身强体健显少生病,又也许是他养尊处优没受到过这样厉害的伤,总之如今这一病倒像是老天爷的教训,来的气势汹汹,如山倾倒。
张玉加高了帐里的火盆,又给他盖了两床被子,他还呓语着不断喊冷,急得张玉都想偎在他身旁帮他取暖。
好在刘墉很快煎了药回来,两人搭手给刘寡喂了下去,这又折腾了近一个时辰,刘寡才终于安稳下来。
张玉与刘墉忙了大半晚上,也终于能松口气,为怕刘寡半夜还出状况,刘墉干脆在帐中歇了下来。这里没有余床可卧,他便和衣躺在刘寡榻下的毯子上。
张玉给他取来一件大麾,“委屈大人了。”
“大人客气,自是我应该做的。”刘墉给他腾来一处地方,“大人也歇一歇吧,殿下现下烧已退了不少,不会再醒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