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事。”
随后帐帘微动,进来一个矮小的身影,刘寡将目光停留在他身上,而后缓缓的蹙起眉来,“你这是做什么?”
张玉不知何时将身上的布衫换成了营里士兵的服饰,一改奴颜婢膝的模样,倒是十分英气了。他局促的捏捏衣角,却坚定道:“殿下,奴……属下也想跟着您打仗!”
刘寡沉默一瞬,而后问道:“为何?”
张玉在他注视中缓缓跪下来,咬了咬唇,似是天人交战了许久,这才道:“奴婢生来贱命一条,不知父母,四处游荡,与乞丐为过伍,也与恶狗抢过食。后来蒙得宫中招收,做了阉人,才吃上饱饭。”
这些刘寡都知道,沈皇后在为她挑选近侍时,都仔细摸过他的底细。
张玉低垂着头,“再后来奴婢有幸到了殿下身边伺候,殿下您宅心宽厚,平素待奴不薄,奴婢是当时被选中的奴婢中最走运的那一个。只是如今年龄渐长,奴婢越来越不敢再以殿下身边的近侍自居。”
刘寡拧起眉,“为何?”
张玉握掌成拳,随后慢慢伏身,以犬姿膝行至刘寡脚边,将额头搁在他的脚面上,“因为殿下……”
张玉的声音闷闷传来,似乎还带着哭腔,“一直不愿……使用奴婢……”
皇室养狡童,娈侍,确有这样风气,连他父皇都有几个男妃,刘寡对此并不意外,只是他不曾想过,张玉也想着这些事情!
莫不是自来他身边伺候,就一直做着这样准备吧?
刘寡胳膊上顿时起了鸡皮疙瘩,他迅速撤开脚,隐忍着想要踢张玉一脚的冲动,道:“孤没那个意思。”
他身为皇太子,想爬他床的宫人自然少不了,万万没想到张玉也在其中,刘寡看着他的头顶,心中无比气闷,却也疑虑重重,好端端的怎会突然提起这样的事情?
“你跟随孤多年,自然知孤只当你做心腹培养,又何必自甘堕落?”
张玉万分伤心,已经泣不成声了。
他莫名光火,“你抬起头来,这样像什么样子?”
“殿、殿下――”
他烦躁,连胸口的伤都传来丝丝拉拉的疼痛,“你是受了旁人游说?想因此断了你我主仆情分?”
张玉猛烈的摇头。
“那是什么?”刘寡双眸睥视向他,竟然有些狠戾的味道,“要去敌军送死么?”
“奴婢只是想堵住那些污言秽语……”
张玉哽咽道:“军营之中只有奴婢与益王殿下身边的近侍两个阉人,士兵都传奴婢是殿下的娈童,奴婢怎么能让殿下在背后遭人议论……”
刘寡又皱起眉来,“所以你觉得摆脱孤近侍身份,便能摆脱这些流言蜚语?”
张玉抹了抹眼泪,轻轻点了点头。
刘寡觉得可笑,“并不会。”
“殿下?”
张玉脸上仍有泪痕未干,疑惑的看向他时,倒真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意味。难怪有近侍娈童一说,初选内侍之时王延庆定是专捡面容较好的来挑罢。
不过便不是大敌当前,刘寡也没那个兴致,“人多的地方,总会有流言兴起,便是没有,别人也能凭空捏造出一些,你若觉得困扰,孤去解决就是。”
张玉听完,感激的泪花又要涌出来了,还没来得及叩谢,就又听刘寡道:“你有心上战场不论动机是什么,都是好事。只是你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又不曾跟随将士集体练兵,便是上了战场也是送死。”
刘寡毫不客气,“若你上战场是想建功立业,奋勇杀敌,孤会给你这个机会。”
他不是不开明的主子。
当夜刘寡未再让张玉在帐中伺候,自行回帐的张玉兴许想通了什么,次日刘寡起来时,他就已经在帐外早早的等候了,身上还穿着那身士兵盔甲。
“殿下!”他朝刘寡重重一拜,“属下想上战场!”
刘寡从他身边大步走过,只丢下一句,“随孤来。”
张玉赶忙爬起来跟上。
一时枯燥的军营之中又有了新的谈资,太子身边的近侍每日晨起也开始随军操练是一个,长安新派来一位少将军是另一个,但新来的少将军可比什么太子近侍让人期待多了。
“听闻这位少将军年仅十四岁?比太子殿下还要小上一岁,可是真的?”
“不知道,我们还没见到人!”
“是十四还是四十?别是你听岔了吧?要是十四那不还是个孩子?陛下怎么会派个孩子来啊!”
“就是十四!没错的,我们帐里有一位跟这位少将军一同从长安来的兄弟,他说就是十四!正是侯将军侯禹的儿子!”
一听到侯禹二字,众人都不自觉的沉默了下来,他们虽是无名之辈,却也和这位将军并肩作战了许久。这位将军曾不眠不休亲自上战场杀敌,也曾带他们突破重围,在匈奴人轮番进攻里保住岌岌可危的凉州城,就连这次身受重伤,也是为了救一名小士兵才被敌人钻了空子。
说到侯禹这个名字,真的无法不让人敬佩啊!
众人沉默了许久,直到集合的角声在校场上响起,周围的士兵大声呼喊着同伴,“集合了集合了!”
有一人背好自己的武器,在这纷乱嘈杂中突然小声道:“侯将军的儿子,想必也不会差到哪里。”
他本以为不会被人听到,却不料有一个清亮的声音赞同的嗯了一声,他回头看过去,便看到一个年纪也不大的少年。
少年身上穿着士兵铠甲,脸上还有两道不深不浅的刀剑的划痕,灰头土脸的,唯独那双眼睛乌亮有神的可以,“太子殿下也不过十五岁,不照样重伤伊稚斜吗?自古英雄出少年,既然敢来凉州城,那这位少将军必然是不会错的!”
说罢他冲那士兵一笑,背着兵器跑去集合了。
第48章 鹿逐西风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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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一眼,士兵却觉得他眼熟的很,但怎么也想不起他是哪个。
他身边同伴催促他,“快别看了,太子殿下和少将军马上就到了!”
“刚刚那个人怎么那么眼熟?”
“那个?王猛啊!不就是侯将军救下来的那个!”
难怪……
士兵们随着角声罗列起方阵,在指挥中开始操练起来,场面庄严肃穆,个个持着钢枪或是砍刀,整齐划一的挥出刺去,呐喊声排山倒海,气贯长虹。
侯斯年跟在刘寡身后,在观望台上看着底下的士兵,心中的豪情满的快要冲破他的胸腔,凡热血男儿必然会因此情此景引约共鸣。
然而在刘寡眼中,凉州的校场越大,便也越显得空旷,这里是郡国中校场的几十倍,能够容纳得下几十万上百万的人,可凉州城中却并无那么多将士。
刘寡双手撑在栏杆上,俯瞰着偌大的校场,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来,他与侯斯年道:“凉州地处西北,乃我大汉军事要塞,东与郡国益州、雍州朔方相接,西有西域,西南有西羌,北部则与匈奴鲜卑等国接壤,地势高陂,多荒漠戈壁而少水源。
是以大汉四种兵种,材士、骑兵、轻车、楼船,唯独水兵城中最少,只约一万人。此外不算六万伤兵,城中还约材士十二万,骑士三万,轻车三万,共计一十九万将士。”
侯斯年大吃一惊,“六万伤兵!?”
他知边关情况严峻,却不知竟严重到这种地步!
刘寡淡淡嗯了一声,“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当日侯将军重伤,原指挥官慌乱之中指挥出错,害得几万将士陷入匈奴设下的陷阱,惨遭围屠,若不是升及时出面,伤亡只会更加不可预计。
好在当日伊稚斜也并未讨到好处,如今我军六万伤兵却是多些,但每日也有情况好转的将士,不算太过不堪。只是伊稚斜手握四十万兵马,我们若与之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若按兵不动,哪日伊稚斜又来进犯,凉州恐难再撑住。”
侯斯年蹙起眉,二十万对四十万,若要全胜确实不易。战场中所谓行军布阵中的行军,乃指挥军队行进至战区的状态,而布阵则是在军队进入战区之后,由指挥官判断地形,排列布阵,指挥军队如何作战,各兵种如何搭配应敌。是以布阵指挥是战争中不可或缺的角色,一场战争能获胜与否的决胜关键。既然原指挥犯了如此大错,想必刘寡定然又换了人选。
“敢问殿下,现如今是谁担任军中的指挥官一职?”
“孤的伴读,升。”
刘寡话音刚落,就自观望台阁楼的楼梯上走下一位少年来,他面容说不出的清润俊秀,偏偏头发却束成四方髻,身上又穿一身粗布的藏青色武服,老成与稚嫩让他这身装扮看起来分外违和。
他看到侯斯年时也微微一愣,随即快步走至刘寡跟前请安示礼,而后才转向侯斯年,道:“这位便是侯小王爷吧,在下升,久仰少将军大名。”
“客气,亦是久闻公子已久。”
两人俱生在徐扬一带,又都年幼成名,一个是江阴神童,一个是扬州小王爷,早已神交已久。
如此倒也省了刘寡让他们磨合的时间,给侯斯年讲完士兵日常操练,便带着两人回了大帐,商讨作战对策去了。
伊稚斜的军队正在城外几十里处驻扎,随时都有可能突袭来犯,与其坐以待毙,几人一致以为不如主动出击。只是侯斯年初来乍到,刘寡自然不可能贸然让他做前锋,便还是让益王刘敬做主帅,他们在帐中就阵法布施又做了严密探讨。
刘寡虽然年少,但熟读兵书,又有升这个得力干将辅佐,两人为防止将士折损,已将无法近身肉搏的弓箭手和□□手增加钢戟手及其他步兵在前方进行掩护。又为防止骑士在行军过程中被材兵挡住,保证骑兵可以快速突击匈奴两翼,又将骑兵部署在主阵两侧行进,上次作战时就让伊稚斜狠狠吃了一憋。
近日来为防伊稚斜来犯,刘寡又将锥形阵和雁形阵一起应用到军队布阵当中,现正安排升作为指挥官带领将士熟练阵型。
升在一侧点头,“如今阵型已经练的差不多了,就等伊稚斜来。上次殿下重伤他不轻,不知他要修养几日。我们派去的细作已经来报,匈奴营中依旧没有动作,看来今日是不打算打了。”
刘寡身上有伤,不可久站,在为侯斯年分析过地形后就坐回到了羊皮椅中。他双手交握在腹前,沉思道:“不可大意。”
升应下来,看侯斯年还在沙盘前,不由走了过去,“少将军还看出什么?”
侯斯年低垂着眼眸,“我在想,地之守在城,城之守在兵,兵之守在人,人之守在粟。凡与敌对垒,胜负未决,有粮则胜。”
“你是说……”
“若伊稚斜迟迟不来攻,我方粮草必然亏空,此时一旦粮道被敌军截断,后方的粮草就无法运输到前线。”侯斯年说着从旗筒里拈出一只小军旗,插在朔方和凉州的粮道上。
“凉州虽紧邻益州和长安,但运粮最快也需五日,一旦被截,再多的粮也远水解不了近渴,届时伊稚斜再攻凉州,犹如探囊取物。”
他一语惊人,连刘寡都冲了过来,升亦是神色大变,伊稚斜连月来的车轮战让他们对战事足够戒备,但却忘记了粮草一事。
凉州本就多干旱,作物不丰,以往就需其他郡国运送粮食,而今作战紧要关头,近三十万大军更是等着粮草,若伊稚斜真如此打算,那他们必死无疑。
到底是他掉以轻心了,刘寡思绪飞转,粮草每二十日一送,每次可供城中用一月余,距下一次运送粮草还剩十日,若粮道被截,将士最多只能撑十五日,眼下即将入冬……
“刘敬听令!即刻派人加强朔方粮道防御,同时尽快从益州调来粮草!”
事出紧急,刻不容缓,刘敬也知严重所在,赶紧去办了。
刘寡看向侯斯年,“以防不测,我军必先攻之,少将军意下如何?”
“正有此意。”不论伊稚斜要不要来打,他们决不能同他干耗,拖的越久军心越是涣散。
但就这样去叫阵,岂不是太过无趣,伊稚斜想要拖死他们,他们为何不能涮他一把?升是文人,提不动刀枪,但心眼却能耍上一耍,他狡黠一笑,“卑职有一计,也许能让伊稚斜主动进攻,不知是否可行。”
刘寡与侯斯年齐齐看向他,“说来。”
……
夜半,匈奴驻地。
不比汉军营中的高度戒备,这边营中就显得太过平常了。此时左谷蠡王伊稚斜正在帐中酣睡,帐外却想起士兵的禀报声。
“报――”
“进来。”伊稚斜被惊醒,抹了把脸,这才缓缓坐起来,“什么事?”
那士兵神情紧张,道:“据探子回报,汉营中似乎又来了支援,入夜后自凉州侧方急下,马蹄声震天,数十里俱是烟尘滚滚!约见二十余万骑兵!”
伊稚斜怀疑自己没睡醒,他愣了愣,“不是昨日就来了?怎么会有那么多人?”
“确实二十万骑兵,探子亲眼所见,昨日只有一位将军和一些侍卫,今日才见到援军!”
伊稚斜这下终于清醒了,他皱眉道:“是不是你们看错了?二十万骑兵那么大动静,怎么今天才见到?”
“属下也不知道,但的的确确是有二十万人!”
“都进城了?”
“是!”
“哼。”伊稚斜冷笑一声,眉骨上被砍出的那道还未好全的伤痕,让他面容看起来更加阴狠了,“那不正好,来的多少,我就让他们死多少!”
“那、那我们……”
“继续盯着,我倒要看看没了侯禹,这群小玩意还能高兴多久!”
伊稚斜挥退了将士,复又躺下去了。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大仇即将得报,反而翻来覆去,动作间扯痛了脖子上的伤口,瞬间就又有温热的液体流了下来。
伊稚斜疼得骂了一声,赶紧拿手捂住,大声叫大夫进来包扎。
大夫进来的非常快,自他受伤以来,营中的大夫都是在他帐外随时待命的,看他又是一手血,大夫也不敢说什么,赶紧打开了药箱,替他更换新的纱布。
“你不是说已经止住血了吗?这都已经四日了!”伊稚斜被满屋的血腥味弄得很烦躁,尤其这还是他自己的血的味道,若不是他还要指着这个大夫,不然早就连人拖出去剁了!
虽说他们匈奴人流血流汗不流泪,但他可是军臣单于的弟弟,从小到大被多少人敬着,万事亦有多少人挡在他前头去死,他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伤,流过这样多的血?
一想到那日两军交战时汉军大乱,唯独那个汉人小太子单枪匹马朝他冲过来,而后二话不说照着他的脖子就抹了一剑的镇静样子,他就恨的牙根直痒痒!
第49章 鹿逐西风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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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杀鸡宰羊!
伊稚斜的眼神凶狠,吓得大夫手直抖,纱布裹了几裹这才给他缠上,“草民给您换了新药,只是这伤口划到了血脉,将军万不能再有大动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