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的金屋藏娇落得这样结果,一时惹来天下唏嘘。
然而后宫不可一日无主,废后未过几日刘寡便改立夫人庞氏子期为后,册立皇长子刘崇为皇太子。庞子期的母族蛰伏多年终是熬出了头,代王王后一脉很快被接连提拔入朝,大长公主刘嫖在朝中的党羽贼心不死忍不住争相跳起,可却又随着大长公主刘嫖中风的消息传开之后,都未能兴起什么风浪。
堂邑侯为人也是识趣,派人将刘嫖从长安接回徐州安养,前朝血液大换,倒也焕然一新。
巫祝之事后人偶被焚,所受诅咒牵累的沈奚准果真也如道士所说一般,在秽物除去后身体奇迹般好转起来,便是不用太医院诊治也开始一日好过一日。刘寡与侯斯年愁眉不展多时,终于得以眉心舒展。
也不知是不是与秽物被除尽有关,令人可喜之事接踵而来。失踪多时的益王府世子刘贸云和侯阳王府郡主侯宛儿早已过了十日期限,可是却在某日突然毫发无损的平安归来,着实令所有人喜出望外。
可也是越喜刘寡心头对巫祝之事就越为忌惮,他下令严查各宫杜绝巫祝之事再有发生,凡疑似惑于巫祝者要么处死要么被贬责出宫永不叙用。巫祝成了帝王心头大忌,渐渐的也无人敢再提及。
一年到头终于冬去春来万物始新,沈奚准在宫中将养数月终也得大病初愈,如今侯阳王府焚毁的楼阁俱已修筑完好,她便想要回府中去住,可自出了卫氏朝鲜刺客后大汉同卫氏朝鲜彻底翻脸,太子刘崇已主动请缨出兵卫满朝鲜了。恐怕在将卫氏朝鲜收入囊中之前,刘寡和侯斯年为了沈奚准的安危都要她在宫中度过。
不过边关战事屡屡告捷,想来大汉将卫满朝鲜收入囊中只是迟早之事。
某日三人同桌而食,膳中,沈奚准突然歪头问向刘寡与侯斯年,与其商议婚事说,“宛儿与贸云既已平安回来,妾看也该择良辰吉日为其将婚事操办才是。”
她话一出刘寡与侯斯年俱是顿住,这桩婚事是刘寡最不愿面对的,沈奚准一直不提,他巴不得她是忘记了才好,如今被沈奚准猝不及防的提起来,叫他竟心惊胆颤。
侯斯年也是强笑道:“准准我们不是说好,升家的小公子较贸云更……”
沈奚准柔柔笑着将他打断,“王爷有所不知,您勘察黄河所去的那些时日里,陛下已恩准宛儿嫁予贸云,并赐婚祝好了。”
侯斯年满目震惊,他不可置信的看向刘寡。到底是逃不过,刘寡眼中有躲闪之意,道:“准准那时卧病在床,朕才赐下圣旨,不过……”
沈奚准笑着为他们二人布菜,说道:“不过贸云与宛儿郎才女貌天造地设,陛下又已赐婚书,想来也是觉此桩婚事甚好。妾自病愈以来总觉心口沉闷,也需有些喜事再冲一冲,是以他们二人的婚事不可再拖了。”
这一顿饭吃的三人各怀心思,饭毕,刘寡同侯斯年言说还有政务要做处理不能陪她,沈奚准不知笑着什么,只说这样也好。
侯斯年和刘寡急于脱身也没做多想,却不知天禄阁里益王妃苏氏早在那里等候他们多时了,苏粤安一双眼哭得尤为红肿,见到他们踏进天禄阁,顾不得脸上未干的泪痕便急急拿出一方礼帖递给他们。
那是今日沈奚准以侯阳王府的名义向益王府递下的礼帖,上书说侯阳王妃请益王妃入宫共商儿女婚事,为防设立不周,顺道也邀请朝中数位官妇一同入宫商议如何操办。
数月之前因赐婚的事苏粤安还和刘寡不欢而散,但苏粤安到底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儿女兄妹相亲还无动于衷,如今收到沈奚准的礼帖,她也只能入宫来找刘寡,将希望再次寄托在他身上。
苏粤安低声啜泣,可刘寡在看了礼帖之后却一直沉默不语,侯斯年忍不住问道:“准准期盼这桩亲事,陛下想要如何收场?”
刘寡一言不发,侯斯年不免有些着急,“准准对贸云和宛儿的身世并不知情,只要陛下向准准道明真相,这桩闹剧便能终止,不是吗?”
一直沉默的刘寡喉结滚动了几下,艰涩的道:“你让朕如何开口?告诉她宛儿与贸云不能成婚,他们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妹,之后呢?告诉她宛儿和贸云是朕与粤安的孩子,是吗?”
刘寡苦笑,“侯斯年,朕无颜面对准准,可也不想准准恨吾到死。”
侯斯年虽能理解他的心情,可也不想一错再错了,赐婚的事刘寡固然不对,但这事从一开始就是错的,谁对谁错谁又说的清?再拖下去只会伤及更多的人。
天禄阁里气氛压抑的厉害,不知酝酿着什么,椒房宫中的沈奚准却是闲适的很,她等的无聊,便又摆驾到长门宫去找前皇后裴氏,如今的裴夫人去叙念旧情了。
这一阵子她常常不请自来,裴未央早已从歇斯里底变得平静如水。她自被废之后除却不在管束后宫,衣食住行上照旧如法过着做皇后时的日子,虽还算清闲自在,可她经白发送黑发后便不可避免的颓老下去了,连两鬓也已是布满银白,与一头青丝脸色红润的沈奚准站在一处,全然不似同龄姐妹。
“皇后近来可还安好?”
沈奚准仍是像从前一样喊她皇后,说着,“天气渐暖姐姐总也闷在房中,也该到处多走一走,陛下并未将姐姐禁足。”
得不到理会她便自行安坐下来,如同昔日一般与裴氏话着家常,“吾被困在这宫中也实在没有能说得来话的,是以只能又来叨扰姐姐,还望姐姐不要嫌我厌烦。”
裴氏对她视若无睹,她也丝毫不予介意,自顾自道:“今日我向陛下提起宛儿与贸云的婚事,可陛下与斯年却不大愿意提起此事,后来便借口有事走了,此刻该是正与苏氏一道商议如何将这道旨意作废,他们是不是也不嫌可笑?”
沈奚准不知是在询问裴氏还是在自言自语:“他们早晚都要完婚,只是不知哪个日子更令我中意,姐姐也同看他们一起长大,想来与我一样期盼他们早日完婚吧?他们二人能永结同心亲上加亲,确实惹人欢喜。”
说着说着,她不由轻轻笑起来。
那笑声对裴氏来说十分刺耳,毕竟刘岑死后她还拖着一副病容前来吊唁,那时就是如此这般对她轻轻笑着。
裴未央将视线缓缓转向她,沈奚准渐渐止住了笑声,问:“这么多年终是又要有一桩心事落地,难道姐姐就不为我感到欣慰么?”
裴未央终是忍不住开口了,她哑声说道,“你真是既幼稚又恶心,究竟是有什么可好得意?”
“有什么……”
沈奚准并未因她对自己的评价而恼怒,只反复咀嚼着这三字,视线落在眼前盘中的豆糕上,她拈起一块在手中端详,片刻后又放了回去,道:“姐姐被废后陛下改立庞氏上位,这后宫她打理的还算井井有条,茶点都是新的,看她是不敢苛待姐姐。吾以为她往日被我们那般羞辱,定会趁机来姐姐面前耀武扬威一番。”
裴未央目光停在她那张看着总也单纯无辜的脸上,道:“未能称你心意,教你失望了罢。”
沈奚准平静的与她对视,微微弯起唇来,她道:“姐姐如此想我,教我心寒,我从未对人落井下石。”
裴未央呵了一声,只觉得沈奚准才是有够可笑。她将视线从沈奚准脸上移了开去,半点也看不得她的脸。从未落井下石,裴未央心中讽刺,想问问那日她来又是做了什么?
刘岑头七时沈奚准借口要来送一送,不顾她轰她出去也要进来上了一柱香,可却在她质问巫祝之事到底是不是她的手笔时,沈奚准说道:“是吾栽赃陷害他又能如何?姐姐害我多次我害他一次都不可吗?姐姐能安排刺客当作卫氏进献的傀儡戏送入我侯阳王府,又能在秋A时故意让人领我进猎场害我险些命丧虎口,我又为何不能将巫祝人偶送入太子殿下的博望苑中?都是一报还一报。”
她说:“姐姐要怪我狠毒,不若怪太子殿下不思顺受,他被姐姐娇宠惯坏了,是才连这点委屈都忍不得,这样的太子即便活着又如何担当家国天下的大任?他日继位后是靠姐姐扶持,还是靠皇长姊扶持呢?”
她怒骂她,“沈奚准你害我孩儿!我不会放过你,有朝一日我定千百倍的还予尔!”
“早已没有什么姐妹情深了,何必再等什么有朝一日。”沈奚准叹息着道,“姐姐不若趁现在尚且还有一日,便赶紧去向陛下面前告发,不过我想陛下不愿见你。即便是见了,他也只会追究秋A之时我为何会在猎场遇虎,又为何他恰巧在那附近,为何太子殿下忽然请命留在长安,又为何你的母亲刘嫖集结兵马。桩桩件件一旦连想到一处,不知你为求保命是要将所有事推在已故的太子身上,还是推在你那已中风瘫躺在榻的母亲身上。”
裴未央被气的浑身颤抖,她知道自己定是狼狈极了,“沈奚准你真是好歹毒的心肠,我原以为苏粤安工于心计,未料到你才是心似蛇蝎!”
沈奚准呼了口气,说道:“若非姐姐先来招惹,我又怎会有这蛇蝎心肠?此前我曾一度自责是我害你你才嫁给陛下,可后来渐渐想通便是没有当年大福寺中的一场意外,你也会嫁给他。你不过是因我走得艰难了一些,但若说是我亏欠了你未免太不公平,我还了你这么多,我又有什么错?”
她似乎也是累了,只道:“巫蛊之事陛下不予继续追究,姐姐若想息事宁人,这长门宫已是够你住了。”
沈奚准向外走去,在跨过门槛时,裴未央终是忍不住冲她字字泣血的喊道:“准准,当年你为我家姐敛尸之情我还从未谢你,改日我来为你收尸!”
……
如今沈奚准微弯起唇角,笑容同那日如出一辙,裴未央最看不得她的笑,她撇开脸去,道:“早已没了姐妹之情,何必再以姐妹相称,你便不想落井下石,就此同我老死不相往来,岂不是更好。”
谁知沈奚准却又是吃吃笑起来,她道:“吾知姐姐不愿见我,吾也不愿次次被姐姐冷眼相待。”
“可是。”沈奚准眨着那双明亮动人的眸子,像个贪玩的少女一样笑着对她说,“你于我而言还有用处,他们每每见我不计前嫌的对待你,便以为我亦能对他们前嫌尽释既往不咎,你可知其中滋味?甚是有趣。”
裴未央忍不住看向她,看着她明艳的脸,她清澈的眼睛,她不明沈奚准为何还能看起来如此纯良无害,她问:“沈奚准,你所图究竟为何?”
沈奚准稍稍一愣,旋即竟是笑开了,她道:“姐姐你说是为何?总不能是告诉姐姐我如今过的风生云起,十分恣意。”
裴未央五指渐渐抠紧,这时天上有云恰恰将太阳遮住,让采光本就不是甚好的长门殿中的光线也暗了下来。自刘岑去后,裴未央常常因思念儿子而垂泪,如今她的眼睛已不大好了,在光线暗的地方看什么也像是蒙着一层纱。
裴未央试着眯起眼来,可是依旧看不清沈奚准的表情。
窗外风拂动树梢时发出了低呜的响声,在这早春里仍给人寒凉萧瑟之感,拟冬在一侧提醒道:“娘娘,起风了。”
沈奚准无论是真病还是假病,到底是在房中休养了多日,还是不能太贪外头的风景才是。
沈奚准依言站起身来,她要说的早已说完了,遂同裴氏话别道,“出来许久,也该有人等我回去了,就改日再来叨扰姐姐罢。”
有人等她回去,是谁呢?裴未央的脑袋已经混沌了,她就这样静静看着婢子为沈奚准裹上银狐毛的披挡,目送她离去,由沈奚准的身影在视线里渐渐模糊,慢慢变成了一道忽明忽暗的剪影……
第118章 长恨入喉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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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奚准一路慢悠悠逛回椒房宫,脸上始终挂着淡笑,那句有人等她的话并非是她信口胡说,她这回将礼帖送给苏粤安,依苏粤安的性子怎可能不入宫到刘寡跟前哭闹一番?只是沈奚准拿捏不准苏氏有没有说服刘寡将婚事作废而已,待会等她回去是刘寡在椒房等她,还是苏粤安等她罢了。
沈奚准一时心情大好,但却没想等她回到椒房宫,在里头等她的并不是苏氏,那人也不是刘寡,更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是侯斯年。
沈奚准对侯斯年的出现略感意外,但还是柔情万千的向侯斯年迎上去,体贴问道:“不是说有事在身,王爷可是处理妥当了?”
侯斯年扶她坐好,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说:“可是去见前皇后了么?”
“是。”
侯斯年迟疑着问:“她可还好?”
沈奚准叹息道:“皇后依然不愿多说话,因太子岑一事,想来还是有些怨我。”
见她目光黯淡,侯斯年有些无措,他似乎是戳中了她的伤心事,遂赶紧劝慰她说,“错不在你,不要太过往心里去。”
“我知道的。”沈奚准看着他的眉眼,看着看着却是突然笑起他来,“王爷眉心为何也如此不展?像是心事重重,是有什么事要与我说吗?”
她伸手欲抚上他的眉,却被他刚好握住手腕。侯斯年面色有些紧张,他抿了抿唇,而后竟在她面前单膝半跪下来。
他同刘寡和苏粤安商议过,这件事他们不敢向准准开口,那便由他来说,他做不到明知道真相却还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可与他跪下来时几乎是同一瞬,沈奚准眼中有一丝不可察觉的冷意迅速掠过,侯斯年沉浸在对她的愧疚之中,并未察觉到她细微的情绪。
“准准,我是有事要与你商量。”
他顿了顿,道:“有关宛儿和贸云的亲事,我……不能同意。”
他仰起脸看着沈奚准,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未在沈奚准的脸上看到意外的神情,她分外平静,仿佛早料到他不会同意一般。只道是,“可陛下已为他们赐婚了。”
侯斯年一时摸不准她的心境,小心道:“陛下会收回成命,将这桩婚事作废。”
沈奚准依然并无怒意,道是:“作废也总该有个理由,贸云和宛儿情比金坚,好端端的突然作废,如何让两个孩子承受得住?”
刘贸云喜欢侯宛儿是众所周知的事,倘若废婚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可听沈奚准如此说时侯斯年心头倒是一喜,是不是只要他能给出理由,沈奚准便不会过分执着这桩婚事了。
但他又不免心虚,他有些不敢看沈奚准的眼睛,只道:“……我今日其实同陛下商议过,他言说当日下旨赐婚乃是因你病重时的托付,并非他中意这门亲事,是他不忍让你失望才……可事后他也仔细想过,贸云为人太过莽撞,前朝也是对他颇有微词,陛下能看在益王的面上容他一时但却不能次次保他,若是叫宛儿跟了他唯恐害了宛儿,他当日为之赐婚是有欠慎重了。”
听着又是这个一成不变的理由,沈奚准失笑起来,她道:“宛儿并不觉得跟了贸云就是委屈,贸云年纪尚小,再多历练历练总会改的。”
说着她微微低头凑近侯斯年些许,笑问:“我知王爷也不满意贸云,可我们做父母亲的不该连孩子的心意都不能成全。”
沈奚准说得不错,这样的理由根本站不住脚跟,就连侯斯年也觉得自己的理由根本算不得什么理由,倘若宛儿和刘贸云没有关系,他就是再不满意刘贸云,也会看在宛儿的面子尽力去试着接纳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