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青涯带着野蛮的怒意,一把扯过他长发,逼着他看过来。
“孽畜。”
他狞笑着道,“我还以为姬肆那疯子是在骗我,没想到却是真的——你根本就不是什么凡人,你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
“——不肯入魔?好啊,那我便让你尝尝,恨是什么滋味!”
————
月华渐暗。
夜色随之消散,天际泛起了微末的粉白。
东荣大街逐渐有了些行人,满街彻夜明亮的灯笼还未熄灭,又被清晨暗淡的霞光照亮。
宁河东渡口,一位半夜出门捕鱼的老渔夫停船靠岸,随即佝偻着腰背起满载的鱼篓,下了船往镇上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琢磨着今日能卖出多少鱼,却在刚过街口的时候,因为过于出神而撞上了一个人。
是个姿容清绝的青衣少女,浑身血迹,手里还攥着一柄长剑,在被撞了之后有些不稳地踉跄了一下,却并不恼怒,只是张着苍白的唇哑声问他:
“打扰,请问老伯您……是否见到过一位少年?”
她的声音极为虚弱,语句又有些断断续续的,问出的话也是莫名其妙,老渔夫听得一头雾水,先是被她煞白的脸色吓了一跳,又有些担忧地道:“什么少年?你没事吧小姑娘?怎么浑身是血啊?你——”
然而没等他说完,少女却闭上眼睛,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一刻钟后。
丁曦从剧痛中睁开眼,望见一道低矮的房梁。
这是哪里?
她克制地蹙了蹙眉,忍着痛意从床上想要挣扎着坐起,然而刚一动,却有一只枯瘦的手朝她的肩膀按了过来,接着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来:“姑娘别动,你受了重伤,快躺下。”
她怔了一瞬,接着一边被人小心地按回去,一边下意识地抬眼,发觉自己正躺在一个陌生屋舍内的矮榻上,一个渔夫打扮的老伯伯站在她身前,肩上还搭着一只冒着热气的白布,正有些关切地看着自己,弓着腰劝自己躺回去。
显然是他救了自己。
丁曦蹙着的眉松开些许,她勾起唇扯出几分感激的笑意,有些生疏地道:“多谢老伯救命。”
老伯慈祥地看向她,闻言,他长白的胡须抖了抖,有些了然地笑了笑:“不谢不谢,举手之劳。”说着他又从身侧的桌上端起一只陶碗,道,“孩子,你受了重伤,若是有急事,还请先饮下这碗药再走。”
丁曦闻言先是一顿,接着这才意识到自己手里还紧紧地攥着腰侧的玉佩,这才想起来自己是来找人的,且时间已经不多了。
糟了!现在几时了?她方才睡了多久?阿符他是不是——
思及此,她豁然一惊,蹙眉从床上挣扎起来,语气匆忙地朝着老渔夫躬身道:“多谢老伯好意,不过小女是名医师,可自行处理伤势,这碗药我便心领了,救命之恩来日必报。”
说着未及对方作答,她伸手捞过桌上的浮游剑,转身便匆匆地走了。
等老渔夫回过身,那青色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过了好半晌,站在床侧的老伯才回过神来,接着忍不住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哎,这傻丫头!是有什么急事,都受了这么重的伤,还不要命似的跑那么快!”
说着,他顿了顿,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药碗。
那陶瓷药碗上,画着一簇黛色的潇湘竹,但已经有些脱色,看不大清形状了。
良久,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自顾自地低声叹息道,“就算是医师,那也是血肉之躯,也会疼啊……”
————
东街。
丁曦抵着唇咳嗽了几下,忍着头疼,抬眸看了一眼天际逐渐升起的日华。
还剩半个时辰。
她垂下眸,有些吃力地挪了几步,避开满街热闹的行人,随即脱了力一般靠在一旁的屋墙上,眼里渐渐浮出几分绝望。
灵力耗尽了,双腿没了知觉,就算再怎么割开伤口,她也没办法开启探灵术了。
她还是追丢了。
把她的弟弟追丢了。
惨白的日光隔着人群照过来,几个小小的孩童嬉闹着从她眼前跑过,斑驳的光影隔着他们的笑声落到她脸上,那张苍白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有紧抿着的唇和微微颤抖的肩膀暴露了她此刻的情绪。
一种窒息般的无力感和头疼一起淹没了她,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那双清妍的眼微垂着,眼角泛着红,却生生咬着唇,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她就这样靠着墙缓和了良久,终于找回了一点力气,又一次朝前走了起来,转瞬被淹没在人群里。
人群顺着东荣大街的两侧向街心缓慢地流动,东街正中央那里,六道酒楼的门前不知何时挤满了客人,纷纷望向街道那头的对门。
那里是麒麟城最有名的一处宅邸,主人是城中首富,姓贾,人称贾员外。
此刻,那扇平时总是闭着的大门大开着,贾员外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外的台阶之下,在离他不远处的地面上,还躺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衣,浑身是血,被一圈贾府的家丁围在中间,看不清具体的长相,但单看身形,像是个年纪极轻的男子。
此刻他一动不动,纤长而单薄的脊背朝上,脸埋在地上,看起来像是已经死了。
周围的过客都被这奇怪的景象吸引过来,人群叽叽喳喳的,说什么的都有。
有路人朝里看了一眼,然后惊了一下,问旁人:“哟,这里怎么啦?怎么看着像死人啦?”
“不知道啊——”那人摇了摇头,又道,“不过我听有人说,是那地上那小子昨晚趁夜做贼,跑进贾府后被逮着了,还冲撞了贾员外的妾侍——”
“妾侍?”另一个人道,说着朝贾员外那边指了指,“你是说员外边上站着的穿着红裙的那位?哎呀,我怎么看她还大着肚子呢?这要是受了惊吓,那可不得了!”
那人点了点头,答:“可不是!你看那小子身上的血痕,都被鞭子抽了一夜了,怕是已经被打得快没命了!但是偏偏倔得很,到现在还不肯认罪呢——”
路人叹了口气:“啧啧啧,活该!这看着年纪轻轻的,真是自作孽啊——”
一片乱七八糟的人声里,贾员外拍了拍身侧哭哭啼啼的女人,朝着地上躺着的那人走了过去。
他年至不惑,五官生得颇有为端正,却体态臃肿,弯下腰的时候有些吃力。他低头看着地面的年轻人,片刻后,他有些嫌弃地啧了一声:“真晦气。”
接着他抬腿踢了踢那人的手臂,有些不耐烦地道,“起来,别装死了!你道个歉,我放你走,怎么样?”
话落,那人却依旧一动不动,只是趴在那里,像是真的已经死了。
贾员外脸色略微变了变,但被他掩盖了过去,接着他抬眼示意了一下身侧的家丁:“去,把这畜生东西抬走,别再在我门口丢人现眼了。”
家丁们答了句是,接着走过去,一左一右地把那人从地上拽了起来。
随着站起身,那人的脸露出来,却是个样貌生得极好的、莫约只有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公子,雪色的脸上满是狰狞的鞭痕,却也掩不住他原本的清俊面容。
贾员外凑过去,想看他一眼,然而就在这时,被抬着的那人却跟着动了动,接着,他浓密的长睫颤了颤,随即竟缓慢地睁开了双眼——
那眼里猩红一片,如同两只漆黑的窟窿。
贾员外顿了一下,紧接着,一种怪异的神色从他脸上浮现出来,有个诡异的男人的声音在他心里冒了出来,几乎是落下的瞬间,就让他毛骨悚然——
那个声音道:
还记得认得这双眼睛么?
他叫游泽,今日,是来找你报仇的。
第24章 从君令|之三
那声音落下,贾员外惊叫一声,吓得跌倒在地,他一边撑着身体向后爬,一边惊恐地望着年轻人,下意识以为那声音是那年轻人发出来的,忍不住疯了一般朝着心里的那道声音叫喊起来:
“——什么游泽?我不认识什么游泽!你、你别说话!你到底是谁?”
他一开口,身后的两个家丁、以及周围围观的人都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他们看着那个原本满脸傲慢的男人忽然像是变了个人一般,不顾身份地跌坐在地上,一边满脸惊恐地自言自语起来。
在他身前,原本正要把年轻人抬走的家丁也忍不住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露出疑惑的神色,有些不大明白贾员外这话里的意思。
见状,另一个年长些的家丁连忙去搀扶他,一边关切地道:“老爷,您没事吧?您——”
然而那家丁刚一伸手,便被贾员外忽然用力的推开了,接着他大喝一声:“别碰我!”
贾员外的声音里带着悚然,接着,他又望着那个叫做游泽的年轻人,露出满脸狰狞的恐惧:“你、你到底——”
而就在这时,那诡异的声音再一次出现了,朝着他轻轻唤道:
“贾员外。”
那声音如同恶鬼的低语,带着阴森森的笑意落在他耳侧,
“你想起来了么,当年发生的事……”
“你胡说!”贾员外骇然打断他,忍不住大叫起来,“你到底——”
“我有没有胡说,你自己知道。”
那声音蔑笑着打断他,语气不紧不慢,仿佛早料到他是这般反应,只轻缓地道,“十一年前,那个被你害死的女人,可就是在这里死的……”
那人话音落下,贾员外忽然愣住了,过了片刻,他眼底浮出一种怪异的神色起来,似是记起了什么,接着,他眼底逐渐浮现出更深的惊恐来。
见状,那声音似乎是笑了一下,
“想起来了?”
“如果你不想死,不想被万人唾骂——”
那恶鬼般的声音附上他的耳侧,蛊惑道,“那你此刻就照我说的做。”
良久。
两个家丁原本正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而在这时,人群忽然安静了些许,跟着所有人的视线都转了过来,看着跌坐在地上的、举止怪异的贾员外忽然站了起来。
他眼底的恐惧不知何时消失了,脸色也恢复了平静,抬步朝着那年轻人走了过去,停在了他的身前。
“游泽,是么?”他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开口,在那人身前问道。
然而对方不答话,仍是没什么反应,微微张着的眸子满是涣散,更像是无意识的睁眼。
见状,贾员外眼底闪过几分了然的窃喜,接着他声音大了几分,故作肃然地接着道:
“昨夜子时前后,你不但试图入室行窃,还打算轻薄于我家少娘子,致使她受惊胎动,你可知罪?”
他话音落下,人群一阵哗然,紧跟着,有人开始朝着年轻人露出鄙夷的神色,小声议论起来。
而谁也没有注意到,随着贾员外的“轻薄”二字落下,门边那个原本正哭闹着的红裙女人忽而顿了一瞬,脸上浮出几分惊愕,朝着贾员外看了过来。
贾员外看着那年轻人,而他仍是没什么反应,像是没有听到贾员外的话,也没有察觉到身后人群朝他投来的恶意视线,只是依旧任由自己被拽着,低垂着头立在那里。
他似乎格外恍惚,被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感知。那双柔软而浓密的长睫轻轻地垂落下去,像是墨色的羽翅一般,掩盖了他眼底的猩红。再一看去,竟露出几分乖顺的虚弱来。
贾员外忽然无奈地叹了口气,道:“说来,昨夜灯火昏暗,老夫都没认出来你。”
他语气带着几分惋惜,有些感叹地道,“孩子,这都十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是不学好,反而变得——和你那为贼为娼的母亲一样了?”
这话犹如平地一声惊雷,人群再一次喧闹起来。
忽然,一个中年男人露出恍然的神色,朗声道:“我想起来了,这个叫游泽的,是不是十年前那东境娼女的孩子?”
他一出声,跟着有人也附和起来,道:“没错!就是他!我记得那疯女人当时也是在贾府闹事,后来把自个儿给闹死了,这小子还在此处杀了贾府的镇宅神兽——”
提起这贾府的镇宅神兽,麒麟城里便是无人不知。甚至还有年长些的人亲眼见过此兽,说它体态极大,是只修为远超千年的赤面腾蛇,因为受了驯养,所以颇通人性,秉性温顺,故而被当作了贾府的镇宅之物。
不仅如此,据说还曾在当年的人妖混战中庇佑过麒麟城的百姓。
而这般灵物,却被这个小子给杀了?
有人面露诧异,更多的人却是有了几分愤怒,带着憎恶的神色朝着那年轻人看过来,骂他“孽障”。
那人无悲无喜,只任由众人的唾骂落在他身上,像是一只无心无情的傀儡。
贾员外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道:“真是执迷不悟。”
末了他朝着身侧的家丁摆摆手,示意他们将年轻人放回到地上,接着自己便转身走了。
随着那群家丁的撤走,原本被拦着的人群忽然没了阻碍,一些人跑过来,开始指着那年轻人吵嚷了起来:
有人骂他:“呸!真是不要脸!你娘和你都是孽障!这麒麟城不担待你,快些滚吧——”
有人劝他:“小子,我看你年纪轻轻,回头向善,为时不晚啊!快去同贾员外一家赔罪吧——”
有人叹他:“可惜啊——当真是什么样的娘生什么样的孩子,如此,真真是可怜啊!”
那些嘈杂的声音淹没了他,无数只手指着他,无数张眼看着他,无数条腿踩在了他的脊背上,声讨着他的罪孽——
那麻木的傀儡终于动了动,在万人的践踏之下睁开涣散的双眸,在这一声一声带着“母亲”和“娘”的声讨里,他被钉死在这冰冷的地面上,回想起了那个冬日。
那是他与母亲被父亲赶走的第十七日。
他那时得了大病,母亲没有办法,只能带着昏迷之中的他,千里迢迢从东境赶回自己的娘家求药。
而她的娘家,姓贾。
他想,若是他能回到那一年,他就算是病死、饿死、被人千刀万剐、血肉凌迟,也绝不要让他的母亲回这个娘家。
那个一生温柔而懦弱的女人,带着已经糜烂的身体,倒在贾府前,无声无息地死在了雪地里。
而他,年少时的他,刚从因高烧而炽热的噩梦里醒来,转眼又跌入了另一个寒冷的噩梦里。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去买了一副棺材,又是怎么在贾府门前跪了三日,而后门被打开,那个本该是他姨父的男人,告诉他,你母亲当真是个尤物。
而后他发了疯,杀了男人身侧所有护着他的家丁,最后又杀了那只所谓的“灵兽”。
是他错了么……
他想。
是我错了么?
我生母死于他人胯|下,是受辱而死,而我凭病弱之身为之报仇,竟是错了么?
狂啸着的怨气席卷而来,带着骇然的力度,踩在了他将死未死的魂魄之上,如火一般,烧得他双眸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