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嘈杂的人声里,男人恶鬼般的声音又一次在他耳侧响起来,告诉他:
“你没有错。”
我……没有错?
那声音像是溺死前的浮木,拖着他的心魂浮起来,带着蛊惑的低沉笑意,咬着他的耳骨轻声开口:
“你该恨,孩子。”
他的父亲、他的师尊带着从未有过的亲昵和温柔,开口说着:
“你没有错,你该恨他们、该杀了他们,为了你那可怜的生母,为她报仇——”
……恨?
魂魄烧了起来,无数抵挡不住的戾气如潮水一般从他周身蔓延开来,他睁开血红的眼,望着那些扭曲了的、与当年一模一样的脸——
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
游泽猛然站起,狰狞的长链从他脖颈上赫然显现,血迹淌下,而他浑然不觉,只抬起猩红的眸子,带着恨意看向他们——
接着,他什么也听不到了。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惨叫声、哭声、痛骂声、都在他提起长链的那一刻,尽数消失了。
疯狂的声音在他耳侧大笑起来,游青涯终于在他身后显出身形,在死一般的寂静里,同他高声喝道:“杀!”
那疯狂的声音落下,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动了起来,像是傀儡一般,用长链将那贾员外的身体勾了过来,然后伸手捅穿了他的胸膛!
血肉飞溅——
猩红的血水溅到了他身上干涸的血水之上,带着滚烫的热意,激起他身体一阵骇然的战栗,那些渴血的、肆虐着的怨气忽然得了平息,崩裂一般,瞬间瓦解。
游青涯的笑声戛然而止。
无尽的墨色如云雾一般在游泽眼前渐渐流散,那些神志潮水一般漫了回来,他立在那里,看到人群已经散去,一个单薄的青色身影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
却不是当年那个小小的女孩。
那个曾救过他的生母,又在他杀了灵兽之后带走他、给他治好了病痛的女孩。
那不是他的阿曦,而是丁曦。
丁曦看着他,那双眼之下挂着未尽的泪,却已经干了。那双眼中的冰冷消失了,只有无尽的悲悯。腰侧的那只手里,攥着一枚小小的玉佩。
而在她的另一只手里,是已经出鞘了的浮游剑。
——剑尖指向自己。
良久。
游泽听见自己很轻地笑了笑。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但已然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游青涯在他耳侧开口,语气残忍地道:
“杀了她。”
杀了她?
游泽还在发愣,然而身体已然上前一步,朝她掠了过去——
不!他猛然回神,不要——
强大的意念再一次苏醒过来,他没法收回手,却有嘶哑的声音从他喉咙里跳出来,带着最后的力气,低喝道:“快走!”
丁曦猛然惊醒,朝着身侧纵身一躲,堪堪避开了他的身形,然而又在下一刻被他用长链反手扯了过来,眼看就要撞上,而就在这时,一道黑色的身影不知何时从天而降,以骇人的速度,一下带走了那青色的身影。
瞬息之间,那人露出一张脸,看了一眼游泽。
他扑了空,接着摔跪在了地上,像是断了线的傀儡。
良久。
周遭重新恢复寂静。
突然又听咚的一声脆响,那傀儡被游青涯扯着长链拽了过去,又被迫仰起头,睁着空洞的双眸,看向游青涯那双眼里的神色。
——那是染着贪念的神色,带着妄想,看向他手中的傀儡,轻轻开口:
“方才这般听话,倒还真是叫我意外……”说着,他低笑起来,带着无尽的宠溺,抚上他的眼角,“我的小泽,你确实是件上好的兵器。”
“——那我就奖励你,将你献祭给妖皇陛下,如何?”
那话音落下,又被风声卷过,顷刻消失在了惨淡无际的天光里。
许久之后。
豆大的雨滴从云层里滚落了下来,雷声轰然,天光渐渐散了。
满地的血腥被雨水冲开,带着暗淡的灰红,又一点一点地被稀释干净了。
游泽缓慢地抬起头,跪坐在地上,看向游青涯。
他浑身湿透,没有一处不是血肉模糊的,然而神色间却没什么痛苦。
那双桃花眼中已经看不到双瞳了,只是无尽的黑。带着僵滞的漠然空洞,安静的看着他。
而在那双眼之下,眼角的墨痕亦是很深了,开出靡丽而妖冶的花蔓,很快就会侵入他的骨髓中,再也洗不掉了。
——眼下是他最后的清醒。
良久,他忽而张了张口,用低哑的气流声唤他:“父亲。”
那是他第一次这样称呼眼前的人,也是最后一次。
接着,他抬起手,像孩子一般扯了扯那人的衣摆,冲着对方露出一个僵硬的浅笑。
“小泽求您……”他张了张口,颤抖的声音里带着低低的哀求,却并无悲意,仿佛本该如此,“……求您最后一件事,可以么?”
说着,他滞涩地眨了眨眸子,极力地仰头看向那人。然而不知是雨水太大,还是眼底的血色太浓,他什么也看不清。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收回手,扯着厚重的锁链,朝着那人叩拜下去:
“……小泽求您,放过阿曦。”
“只要您放过她,我愿意跟您走,成为您的傀儡,从此放弃一切执念,堕为魔物,永生永世供您驱使……”
“……只要您放过她,主人。”
虔诚的声音落下来,游青涯如愿以偿,他的长子、他的首徒开始朝他一次一次地磕下头——
——终于疯了。
第25章 从君令|之四
丁曦从乱梦里醒来时,已近傍晚。
她感觉五脏六腑都在痛,好似浑身上下被针扎过一遍。而那长久的头疼仍未消停,像是附在体内的恶鬼,稍不留神就会夺走她的神志。
她睁开眼,在一片昏暗的光线里,察觉到自己正在一间像是客房一样的屋子里,接着又看到自己所在的床榻之前,站着一个影子。
那影子分外眼熟,使得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阿符?”
随着她话音落下,那人缓缓回过头,分明地露出了丁符的脸——
但却不是丁符的神态。
他看上去有些默然,原该是清俊而灵动的双目微微低敛着,看不清眼底的神色。而与其他说是站着,更像是静候在那里,姿态带着几分谦卑的意味。看到她睁眼醒来,也不再是兴冲冲地喊她姐姐。
似是顿了片刻,末了他朝着她躬身一礼,接着开口,道出的却是极陌生的几个字。
“见过曦殿下。”他说,“奴已恭候您多时。”
这话音落下,丁曦几乎是第一次露出了愣怔的模样,僵在了原地。
“奴?”她下意识地蹙眉,愕然地张了张口,“你……你不是阿符?”
“奴是。”他躬身答,语气木然而恭敬,“但奴记忆已然恢复,便不敢再逾矩。”
丁曦面带错愕,这才注意到他不知何时已然有了身躯,且已然不再穿着那件她熟悉的青衣,而是一件带着兜帽的黑色长袍。
这袍子看着有些眼熟,似乎是在哪里见过,但……
她正出神间,忽然身侧传来有人扣门的声音,接着门被推开,她便知道了自己是在何处见过。
来人是傀儡——截神道的守关者。
头上的兜帽被她放下,露出一张清丽少女的面容,那双漆黑无瞳的眸子看向丁曦,冲她有些滞涩地笑了笑,道:“曦,你醒了。”
然而还未及丁曦开口,一旁的丁符却忽然先一步朝着少女单膝跪了下去,语气恭敬地低声道:“见过拂清公主。”
拂清公主?
丁曦彻底愕然了,开始恍然地觉得自己尚在梦中——不然为何醒来会是这般景象,他的弟弟不再喊她姐姐,而是自称为奴,开口一句殿下一句公主。
这又是什么荒诞的乱梦?
似是察觉到了她的反应,少女朝她走过来,一边开口解释道:“抱歉,他不肯跟我走,我便只能恢复了他的记忆。”
记忆?
又是什么记忆?
丁曦蹙起眉,神色显出几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抵触,开口冷声问:“阁下到底是谁?为何带走阿符?又为何救我?”
少女闻言稍顿,但末了却并未直接回答,她停在床榻之前,先转过身扶起身侧正跪着的丁符,同他轻声道:“鬼生,不必跪我,起来吧。”
丁符答了句是,顺从地站起来,接着朝后退了几步,眉眼低垂而神态恭敬。
整个过程,他都没再发出声音。
丁曦看着他仿若卑奴一般的举动,心里尤然生出几分不适,她下意识地抿了抿唇,看到少女朝她走过来,停在她身前。
“曦。”
她喊她。
原本有些僵滞的语气被刻意放得很轻缓,但词句间有些艰涩,像是长久未曾和人说过话,故而显得有些不大熟练。
她看着丁曦道:“你不要蹙眉,也不要怀疑什么——我知道你什么都不记得,不过没关系,我还有最后一点灵力,可以助你恢复记忆,你愿意么?”
丁曦顿住。
然而她刚一说完,又继续道:
“方才我救了你,但也因此触动了你体内的封印,所以留给你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泽尤上神很快就会入魔,而你母亲留下的杀伐判也要破封了,六界即将大乱,届时妖王姬肆一旦重新降世,此处便是生灵涂炭、万鬼同哭的人间炼狱。
曦,你该想起来了……”
话音还在她耳侧回荡,里面说的每个字都清晰而缓慢,但丁曦听不懂。
杀伐判、妖王姬肆……
她眼前又一次出现了梦见过的那处诛仙台、往生门,还有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喊她“曦”的潇湘子,看不清面容、死在她眼前的娵紫,那个在往生门里护着她、最后却在火里化为灰烬的人。
以及那位……泽尤上神。
她记起自己在梦里看到的那张眉间带着花钿的脸,和她不久前看到的,那双不再温柔,而满是戾气的血瞳。
以及游泽看见她时,唇角一闪而逝的笑意,和他不受控制的身体。
潜意识让她把这些话与之前看到的种种联系到了一起,却只能让她恍惚地感觉到自己应该相信她,而无法明白当中的含义。
过了良久。
她终是点了点头,答:“好。”
少女望她一眼,片刻的沉默之后,接着她抬起手,将纤长而苍白的手指点在了丁曦的眉间,指尖白光乍现——
她闭着眼,乍然听到一个稚嫩而清丽的声音。
————
“《上古十二卷》有言:
‘九霄之上,是为仙界;仙界之上,是为神界。众神乃万灵之元,凌驾凡尘之上,不入轮回,超脱六道,与天地日月同生——’”
婆娑林中,一袭青衣摇晃,赤着脚的少女踩着悠然的步子,飞快地跑过云层铺就的玉石长阶,一路轻快地向前掠去。
几只鸟雀被她惊动,从林中飞起。洁白的翅羽飞扑着,无数的婆娑叶摇曳着飞下来,落到一人的肩上。
那人在树影中回首,隔着斑驳树影望向她,清俊无俦的面容上缀着血色的花钿,长眉舒展,唇角含笑,像是远古画卷里众生仰望的神祗。
神祗染了人间颜色,他走下画卷,垂眸俯身,轻轻接住了那捧小小的青色身影。
少女在他怀里抬头,姣好的面容温软无暇,嗓音稚嫩:“泽尤哥哥,你听,我背得对不对?”
泽尤点了点她的额角,勾唇道:“阿曦背得不错,好聪明。”
那是他独有的清润嗓音,温和而轻柔,带着无限的纵容,是少女旖旎思恋的源起,也是她千年间痴缠倾慕的归处。
——是她的泽尤哥哥。
曦弯起眉眼,孩子气地笑起来,随即她伸出纤细而白皙的小手,不由分说地攥着他雪白的衣袖,带着他往前走,转眼踏入了冰凉轻软的云层。
有人在远处的云层之上安静地立着,看她走来,于是抬眸默然地望向她,躬身一礼后,他用犹疑的声音轻声道:“曦殿下,上神虽已经是您的夫君,但您不可对他如此无礼。”
曦眨了眨眼,小小的脸上浮起几分狡黠:“泽尤哥哥说了,他不会告诉母亲,而且我知道你也不会,对么鬼生哥哥?”
“奴……”
鬼生面露迟疑,正不知如何作答,又听得身前的泽尤轻轻开口打断他。
“无妨,鬼生。”
他唇角含笑,即使雪白的衣袖被那只小手弄皱了,眉间也丝毫不见恼意,只依旧神态温和地看向少女,“我会照看好阿曦的,你安心退下吧。”
“是。”鬼生垂眸欠身,“奴遵命。”
说罢便要转身离去,然而没退几步,便又被少女喊住。
“鬼生哥哥。”她道,清丽的嗓音听起来天真无害,却又带着分明的狡黠,“你先不要走,在这里等候片刻,拂清公主说她今日要来找你。”
说罢她顿了顿,趁着对方还在愣神,便拽着泽尤转身飞快地走了。
一直到了浮游宫,少女才停下来,轻喘着忍不住笑起来,眉眼满是恶作剧得逞之后的鲜活神气。
泽尤温柔地替她抚开垂落的碎发,又抬手轻轻碰了碰她的额角,有些无奈地低叹道:“阿曦又在淘气了。”
他话语轻柔至极,然而曦却是不大高兴地嘟起嘴巴,细长的眉蹙起来,哼唧唧地道:“我就是不想让他老跟着我嘛!泽尤哥哥你不许怪我!”
她故作严肃地清了清嗓子,板着脸,却不知这样更让自己显得娇憨可爱,只一本正经地胡乱说道:
“而且我母亲说了:妻为上,夫为下。虽然我还小,但我是你的妻,所以你要宠着我,无论我做什么事,你都得顺着我!”
随即她瞪大了眼睛,像是等着被反驳一般看向眼前人,却没想到片刻后,对方却是勾唇笑了笑。
“好。”泽尤朝她倾身下去,桃花眼笑意盈盈,“是夫君错了,以后都听阿曦的,好么?”
“夫君”二字落下,曦耳尖泛起微红,却强作镇定地嗯了一声,随即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拉起他的衣袖往前走。
白衣上神眉间含笑,纵容着身前的少女将自己带入浮游宫内。入了门,殿内正在洒扫的一应宫人停下手中动作,一边躬身行礼一边投来诧异而畏惧的目光,看上去个个欲言又止,却被上神压了噤声的手势,接着又被他拂袖屏退。
曦等着最后一位宫人退出去,没等那人开口说些什么,她便抬手一挥,啪地一声摔上了门。
“又想劝我学礼数!”她蹙起细长好看的眉,气呼呼地小声嘟囔起来,“为什么自从我来了上仙界,所有人都劝在我学礼数?还不让我喊你泽尤哥哥,非要我喊上神——上神了不起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