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青涯无声地笑起来,他掩去眼底的狡黠神色,趁机故作恭敬地道:“陛下,不知您对游某的这番献礼,可还满意?”
闻言,姬肆有些不舍地收回视线,转而看向他,凤眸之中眸光熠熠,朝他露出几分欣赏神色,勾唇道:“自然满意。”
他语气满是愉悦,接着他顿了顿,似是想起了什么,又道,“掌门若是愿意将从君令的令咒转移给我,让他认我为主人,那我眼下便赐予您千年妖力,以及延寿灵药一颗,如何?”
“灵药”二字落下,游青涯面露喜色,接着,他手中果然多了一颗小小的丹丸,他连忙收下,朝着姬肆躬身一礼:“多谢陛下成全。”
说着,他伸出右手,并指在眉间画下一道法印,调出了体内的令咒,准备点到姬肆眉间。
眼看着那令咒就要落入姬肆体内,然而谁也没想到,原本傀儡一般的游泽竟在此时动了——
一条厚重的锁链从他手中倏然显形,被他用力一甩,径直甩向二人之间,猛然撞向游青涯的右手,那令咒霎时消散!
姬肆猛然回神,看到那双桃花眼不知何时已然恢复了清明,像是水洗过的浅色琉璃,带着摄人的寒意看向他,眼角的诡异墨痕消失不见,而那双眉之间,竟赫然点着一簇血色花钿——
——那是神族的标志!
游青涯骇人一惊,但此刻已然无法对他下令,他双手结印想要召唤锁魂链,怎料那长链却是没有反应。
而就在此时,泽尤已经朝他走了过来。
白衣上神手挽长链,那双桃花眼中此刻不带半分温度,满是是神祗垂眸般的漠然和蔑视,游青涯被他震慑而跌跪在地,忍不住悚然大叫:“——你到底是什么怪物?你为什么能挣脱从君令?”
“从君令……”
泽尤突然轻笑起来,那勾人的眸子微微眯起,像是带着摄魂的咒术,碎星般的眸光流转而过,像是溺人于无声的万丈寒潭,又像是神像睁眼,垂眸俯瞰——
——那是倾倒众生的神意。
那神意叫游青涯变作了仰视高树的蚍蜉,叫他在片刻之间便被那眸光所摄,面上露出神魂迷醉的恍惚,以至于他几乎忽略了当中分明的冷,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发抖,反而无声无息地掉入那寒潭之中。
他看着那双眸子,又听得那人倾身过来,用极轻柔的、带着蛊惑的声音耳语道:
“你可知何为从君令?”
“一旦种下,它就像是不死的蛆虫,会牢牢扎在你的每一根细骨中,攀附着你脊背长出千足千首,然后日日夜夜在你的血里肆意爬动,疯狂地啃噬着你的肺腑,撕咬着你的心魂,在你的每一处欲|念里剜出永远填不满的深渊,还要用痛楚吊着你的神智,叫你无时无刻不在深渊的边缘挣扎。这深渊你填不满,望不穿,你所有的欲念都为它而生,受它操纵。欲念生一次,火灼一般的痛苦就要淬炼你一次,直到抽干你的生魂,把你穿成千疮百孔的傀儡——”
他俯下身,对着游青涯那双茫然而恍惚的眼睛,终于轻轻笑出声来,
“……游掌门,您,想要试试么?”
这话音落下,良久,周遭都是一片寂静。
月色渐浓。
站在他身侧的姬肆忽然笑了起来。
那笑声带着说不出的诡异,像是顿悟了某种巨大的阴谋,带着贪念即将被填满的餍足,笑得酣畅而肆意。
随着那笑声落下,泽尤腕上的长链忽然动了起来。
“噬魂链……”
姬肆阴柔若女的声音随着锁链的撞击声而响起,透着诡异的沙哑,像是某种兽类的低鸣,叫泽尤忍不住随之顿住,他下意识地回头,朝他看去。
姬肆的凤眼盯着他,像是两团烧着的火,点燃了脏污浓稠的贪欲,亮得骇人。
“难怪……”他喃喃低语,像是疯魔了一般重复着道,“难怪……”
泽尤看着他,心里无端生出不详。
他看着那双凤眼越烧越亮,仿佛连魂魄都在燃着火,而后忽然,他身侧的游青涯缓缓地站了起来,竟像是傀儡一般朝他走了过去!
——是妖术!
可蛊惑人心,使人丧失神智的魅族妖术!
眼看着游青涯就要一步一步走到姬肆跟前,忽然他又双腿一软,没骨头似地跪了下去。
双膝撞到地上,发出沉闷声响,姬肆停下了自言自语,他朝着泽尤看过来,勾唇一笑。
“……上神。”
他轻声道,“你知道,你身上绕着的,那道长链的名字,是什么么?”
话音落下,泽尤蓦然一顿。
见他面露惊疑,姬肆笑意愈浓,那疯狂的贪念又一次从他眼中显露出来,狭长柔美的凤眸闪着熠熠的光,几乎看得人毛骨悚然。
他低笑着道,“你以为它是束缚你行动的锁魂链,并习惯以它作为兵器,故而从未追究过它的真正名字,对么”
他的语调轻快极了,像是刚刚闻见血腥的巨蟒,连灵魂都忍不住兴奋起来,磨着牙,舔着唇,竖着瞳仁伺机而动。
“让我来告诉你,它真正的名字——”
“它不叫锁魂链,并非那种粗陋的死物。”
“它是一种通灵的活物,可攀附执念而生,好比人的心魔,执念愈深,它威力愈强,缠得愈紧。且此物极其嗜血,一旦显形,必定要饮足缚链者血气,才能消退。”
“它叫噬魂,是魅族幻术的一种,而创造它的人——
“是我。”
那最后的二字落下,泽尤忽然跌跪下去,噬魂链应声而动,扯着他狠狠地低下了头。
雪白的长衣再次染了血迹,他蹙起眉,双瞳渐渐被漆黑所淹没,跟着额间的花钿倏然消失,而墨色的长痕如游蛇一般,再次从他眼角蔓延生长。
泽尤倏然消失,游泽落回人间,被打入到了地狱一样的泥沼之中。
而接着,妖王姬肆那恶鬼一样的阴柔嗓音响起来,缓慢地落在月光里、风里,像是化成了无数细瘦的长蛇,无孔不入地钻入所有有灵之物的耳腔里,逼迫他们的魂魄与之一同产生千万倍的共鸣。
这骇人的蛊惑之音里,游青涯跪在那里,大睁着眼,魂魄一点一点被他吸走了。
姬肆悠然抬手,接住那道魂魄,竟生生将它吃了下去,又借此捏出了一道从君令的令咒。
接着,在魅术的牵动之下,噬魂链钉死了游泽的魂魄,而从君令被再次开启,犹如点燃的索引,轰然一声,烧穿了他的神智——
天下第一的幻术者,精准地咬住了他神智的丝线,让他彻底成了掌中的悬丝傀儡。
每一处魂魄、每一根脊骨——
无一不是千疮百孔、挂满丝线、受他操纵。
他所言即是他所想。
他所想即是他所言。
刻入魂魄,无法反抗——
姬肆捧着他,看着他,轻轻地附上他的耳骨,咬住他的魂:
“游泽,忘掉有关神界的一切,忘掉你曾是泽尤上神,好么?”
——好。
“告诉我,你的执念,是什么?”
——曦……是丁曦。
“很好。那么,你肯为了你的执念,付出什么?”
——一切,所有一切。
“包括性命?”
——包括性命。
“可是,她根本就不爱你。”
——她……根本就不爱我。
“她爱的人,叫丁符。”
——她爱的人,叫丁符……
“丁符虽然是她此世的弟弟,但曾为了她死过两次,所以她爱上了他。而你,你生性过于温和,即使待她千百倍的好,她也感受不到。你看,甚至她都不曾对你笑过,所以于她而言,你什么都不是。”
——我什么都不是。
“你比不上丁符,你偏执、不堪、龌龊、带着生来的温吞与懦弱,你永远都不可能入得了她的眼……”
——我比不上他,我入不了她的眼。
“你若是不彻底入魔,再往前,她体内的杀伐判破封,斩杀一切邪魔妖物,而你,就是死在她浮游剑下的第一人——但你不想死,你想得到她。”
——我不想死,我想得到她。
“所以从此以后,你不必再压抑所有的偏执、恨意和疯狂,不必再以笑面待人,你要放弃一切善、记住一切恶,将你这二十年来所遭受的种种伤痛一次一次反复体味、反复回忆,直到你彻底遁入魔道,成为我妖王姬肆的座下走狗,听从我的一切指令,你——记住了么?”
“记住了。”
第28章 美人劫|之一
三年之后,暮冬,北境。
飞雪像是割开的白片,被风散着吹落在她的肩上,在她月白的长袍上铺了薄薄的一层。
丁曦抬起掌心,被召回的浮游剑撕开浓雾,剑花簌簌飞旋,落在她手里。
她提着剑,艳红的血滴顺着剑尖无声滑落,溅到了她的袖角,而后血气飞上来,迫使她微微蹙起了眉。
身后有人开口,朝她恭敬地问道:“掌门,还走么?”
闻声,丁曦回头看了一眼。
说话的是位凌云阁的年轻弟子,而在他身后,还站着数十位互相搀扶的其他弟子,几人身上此刻都挂了彩,正深一步浅一步地走在这寒斜山上。
丁曦看着他们脸上的痛苦神色,抿了抿唇,道:“你们先回去吧,方才我用剑探过,山上的妖物都已退到了禁制之外,后面的路我自己走即可,你们自去给丁师叔复命。”
弟子面上露出几分犹疑:“可、可丁符师兄让我们跟着您,护您安……”
他语气带着几分心虚,还未说完,却见丁曦用冷然的眸子睨了他一眼,于是声音跟着戛然而止,有些尴尬地红了脸。
这一路妖物都是丁曦杀的,谁护着谁,倒还真不好说。
见状,那弟子便不再犹豫,只朝丁曦一礼:“那我们便回去向延堂长老复命了,掌门您多保重。”
丁曦点头,又在他们身上留下几道杜灵符,接着漠然地收回了视线,兀自转身走了。
雪越下越大。
弟子看着那道月白的颀长身影没入浓雾里,须臾间就消失不见了,便叹了一口气,冲身后的师兄弟道:“走吧,掌门让我们先回去。”
一个比他小一些的弟子应了一声,一边跟着其他人一起往回走,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闲聊起来:“方青师兄,方才来的路上,你看见掌门杀那只树妖时,她出剑的动作了么?那可真是快得非人。”
说着他啧了声,不由得感叹道:“你说,我得练多少年才能练到那般程度啊!”
“别做梦了。”方青不屑地道,“掌门自小便天赋异禀,医术剑术都是我派一绝,岂是你我之辈可与之比拟的。”
“也是。”小弟子一点头,又道,“可是师兄,你有没有觉得,掌门自从去年从外面回来,就再也没有笑过了。而且……”
“你这说的什么话?”方青嗤笑着打断他,“难道她以前笑过?”
小弟子:“……”
他有点尴尬地道了句也是,便连忙转移了话题:
“话说,今年这北境怎的这般奇怪?往年也有妖物是不错,但如今却是越来越多,而且还都疯了似得一个个的老往咱这雪山上冲,既不怕冷,也不怕死,我这天天杀妖,都要杀麻了!若说都是些寻常小妖,那也还好,但要是方才像那种大树妖,就只能靠着掌门亲自动手了,当真是恼人!”
“是啊。”方青道,说着看了一眼身上的杜灵符,想到丁曦方才面无表情留下它的样子,不免叹了口气,“要说,也真是辛苦她了。丁师叔去岁摔断了腿,派中事物无人管束,所以才急急地将掌门召了回来。虽说她天资聪颖,且生性沉稳冷静,但到底只是个年轻姑娘,换作寻常仙门女子,哪个有她这般辛劳?”
言及此,方青顿了顿,似是想起了什么,又道:“不过好在,掌门的弟弟已经被救回来了,虽说年纪不大,但却是极有能力,延堂长老前几日还曾夸了他呢。说不定再过些时日,就能替掌门分忧了。”
然而他这话说完,小弟子却露出些不大高兴的表情,“你说丁符师兄啊?”他切了一声,“算了吧!我看,他可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你说小时候在玉佩里多好玩的一个孩子,现在却是性子一天比一天沉闷,好端端一个年轻人,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练剑,真是把自己活成了一把老木头!我——”
“瞎说什么?”
他话音未落,身侧的方青却突然打断他,抬手敲了一下他的脑袋,斥责道,“丁符师兄岂是你我能置喙的?你这成天好吃懒做的,还好意思说人家还一年不如一年?他那分明就叫长大开窍、日渐沉稳!你不跟着学也就算了,还嫌弃人家?你好意思么你?”
小弟子被他敲得眼泪花都出来了,却不敢反驳,只能听得他训斥道:
“从明天开始,你早起多练三个时辰的剑。要是下次又受伤了,我绝对拦着掌门不让她救你!”
小弟子抱着脑袋,委屈巴巴:“喔——”
————
一路无话,几个弟子沿着来时的方向,回了山顶的凌云阁。
大殿内,等他们复命完毕,丁延堂便给了他们几瓶伤药,又仔细嘱咐了一番,便让他们回去休息了。
丁符站在丁延堂身后,端给他一盏茶来润嗓子,一边缓声道:“师叔,您腿脚不便,还是回去歇着吧,这些琐事交由我和掌门就好。”
“无碍。”丁延堂朝他慈祥地一笑,接过茶盏饮了一口,道,“闭关调养了这些时日,近来这腿倒是不怎么疼了,出来透透风也是好的。而且你和曦儿都回来这么久了,我都没怎么见你们,师叔想好好看看你们。”
言毕,他顿了顿,看向丁符:“怎么,这就嫌师叔啰嗦了?”
他语气轻快,原想开个玩笑,怎料话落,身后的丁符却是退步一礼,恭敬道:“不敢。”
丁延堂怔了怔,脸上露出几分诧异:“你……”他顿了一下,看了丁符半晌,末了道,“怎的忽然觉得,自从你回来这些时日,虽说心性有了不少长进,却倒是愈发与师叔生疏了?”
说着,他眼里露出几分犹疑和关切,“是不是在外面,和你姐姐闹什么脾气了?”
丁符垂眸,摇了摇头:“没有。只是觉得自己到了这般年纪,便该懂事些。”
丁延堂看他半晌,见他举止间确实是沉稳了许多,但神态还是少年的样子。虽然眼下是这对这态度有些不适应,但终归还是生出了一些“长大了,懂事了”的欣慰,便放下心,道:“那就好。”
说着他顿了顿,又想起了什么:“我今晨听说,昨日通灵殿传来飞书,告知今日有人要到访,可知道来人是谁?”
“知道。”丁符答,“信上说,是游祈少主要过来,说是要找……找我姐姐有事。”
“游祈?”丁延堂略微惊讶地挑了下眉,“你是说是游掌门的公子吧?他和曦儿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