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鞋?
他怔了一瞬,而就在这时,一阵很轻的笑声忽然落了下来。
那笑声极淡,虽是笑着的,却是没有半点愉悦之意,反而透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慵懒,带着几分压抑不住的邪气,听得人毛骨悚然。
接着,那人倾身,朝着他凑了过来,微微张了张口:
“阿符……”
话音落下,温热的气息随之吐在他耳侧,分明是一道极为好听的男声,然而嗓音却低磁得有些骇人,以至于带着几分蛊惑的意味。落下的语气分明是轻而缓的,可不知怎么,又带着说不出的寒意,激得丁符一阵战栗,忍不住猛然睁大了眼睛。
一个荒唐的念头从他心里生了出来——
这声音……为何如此耳熟?简直就像是……像是……
“你是——”
他感到自己的心停了一瞬,接着忍不住脱口而出,“——你是游、游泽哥哥?”
然而他刚一说完,就忍不住开始自我否定起来——
不、不会的。
——这怎么可能?
游泽的嗓音怎会这般低沉?他说话那般温和,语气向来如清泉一般清越和缓。他的笑声也从来都是轻柔的,绝不会笑得这样骇人,更不可能像这样带着侮辱的意味挑着他的下巴。
他认识他两世,那样温柔到了骨子里的一个人……
对,一定是他听错了。丁符告诉自己。
然而,就在他惊疑不定的时候,那声音却再一次在他耳侧响了起来。
“是我。”那人低低地笑了笑,声如鬼魅,“真是好久不见。”
第29章 美人劫|之二
东境妖界,妖都之北。
这里落着一座去岁岁末最新修建起来的皇城,从外面看不到里面的样子,但单是从绵延的高大宫墙来看,已经能足够叫人察觉出它的恢弘气魄。
此刻晨光熹微,如柳絮一般的飞雪之中,一辆拉着货物的车马停在朱砂宫门前,马蹄落下,驾着绳子的车夫刚一跳下来,身后的马匹便应声而倒。
车夫回过头,看到那马瘫倒在雪地上,身上的汗液流了一地,马身的鬃毛已经湿透了,正闪着油亮的水光,但那马并不喘气,只是一动不动地倒着。
——竟是被活活累死了。
然而那车夫只是望了一眼,脸色都没变,似是对此习以为常,接着又匆匆地朝着门侧的侍卫招了招手,让去他们遣人过来帮忙卸货。
半刻后,只听吱呀一声,那厚重的宫门缓缓地开了,一个宫人打扮的妖女领着一应小侍女走出来,同车夫一点头,便开始依次将马车上的货物取了出来,往宫内运去。
那是从南境带回的绫罗。
那绫罗如云如雾,带着华美的光泽,轻软得不可思议,抚上去,像是天界落在人间的温柔乡,叫人简直不忍释手。
这般绝妙之物,自然是一寸值千金。
侍女们小心翼翼地捧过绫罗,踩着轻快的步子往宫门内走去,不出半刻,身影就消失在了重重的宫墙之后。
车夫在一侧低眉顺眼地弓着腰,静静等着他们把那些织物带走,最后从妖女那里受了赏钱,便牵来了另一匹马,拉着车走了。
厚重的宫门再一次缓慢地合上了。
晨光渐盛。
妖都里的行人渐渐多了,车夫拉着马车,绕过无数条妖物掺杂横行的街巷,最后终于停在了一家宅邸前。
宅邸的门上,挂着一道黑木牌匾,但那门匾很旧了,上面的字迹模糊不堪,只能依稀看出当中的一个“奇”字。
车夫跳下马,摘了蓑笠,抬头开了一眼,露出一张莫约四十岁上下、中年人的脸,接着,他伸手在宅门前扣了三扣,便跟着推门而入。
入了门,是个极大极深的院落,但久未修缮,显得有些旧了,杂草在院内丛生,显得有些荒凉枯败。但即使如此,也掩饰不了这宅邸蕴藏着的豪奢气派。抬眼望去,亭台楼榭无一不是设计奇巧。
正对着大门的是一道狭长的回廊,回廊两侧临水,水中莲花开落,鲤鱼漫游,是一副如画的好景。而在回廊的那一头的屋门前,显然留有什么人打扫过的痕迹。
似是被他开门的声音惊动,那里的屋内传来一阵脚步声,不出片刻,一个身着鹅黄衣裙子的少女忽然推开门,朝他走了过来。
车夫看到少女的长相,接着摘了帽,朝着她跪下一礼:“见过梦幽郡主。”
梦幽停在他身前,同他点了点头,笑着道:“文叔,不必多礼。”
她顿了顿,压了压嗓子,又问,“事情都办妥了么?”
见文叔点了点头,梦幽便是满意地一笑,接着她虚虚地伸出手,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又浅笑着道,“辛苦您了文叔,快同我进屋喝盏茶吧。”
言毕她转过身,身后的车夫——文叔应了一声,跟着梦幽一同进了屋。
屋内不大,且没什么饰物,显得空旷而昏聩。正厅的烛台上燃着几方烛火,火光微微晃动,一个腰佩长剑、身着素衣的年轻女子站在烛台前,听到身后的动静,那女子回过头,露出一双极冷的眸子。
车夫看她一眼,被那眼中的凉薄寒意扫得怔了一瞬,接着忍不住后退一步,竟在发顶露出了一对妖耳!
——险些就露出了穷奇真身。
见状,一旁的梦幽连忙开口,同他解释道:“文叔莫怕,这位是丁姑娘,不是什么恶人。”
说着,见文叔面色一顿,接着放松下来,煞白的脸色也跟着缓和了些许,梦幽便又望向女子,同她道:
“丁姑娘,这位便是我同您说的那位与我同族的文叔。他在妖都城负责运货,平日会往来于人、妖两界,消息广灵,就是他替我打听到那人的下落的。”
话音落下,那女子回过头,赫然正是丁曦。
三天前,丁符突然失踪,她为了寻找他的踪迹,便开启了探灵之术,随着梦幽一起追踪过去,最后竟然找到了这东境妖界里。昨日夜里,她刚到这妖都城,便被梦幽带到了这处宅邸之中,据说此处是穷奇一族旧时在妖都的住所,可以躲过妖兵的搜寻。梦幽让她先在这里略等等,不日便有一位与她同族的人传来消息。
果然,今日一早,这位文叔就来了,显然他就是梦幽所说的那位族人。
她回过眸,察觉到对方的反应,便意识到自己方才可能不小心流露出了杀伐判的杀意,以至于吓到了对方,随即她默然地垂下眸,不动声色地敛去了眼底的神色,朝着文叔欠身一礼:
“多谢相助,有劳了。”
“姑、姑娘客气了。”
文叔结巴地答了话,随着梦幽的介绍,他朝她回以一礼,模样似乎不再怕了,但举止却有些惶恐,且不敢再抬眼去直视她。
梦幽看了一眼丁曦,察觉她眉间虽未显露神色,但看着有些黯淡疲惫,便替她开口道:“文叔,不必如此拘礼。”
说着,她刻意将语气放得轻松,“这位丁曦姑娘虽寡言,但要说起来,她还是我族的救命恩人呢。”
闻言,文叔先是一怔,接着他眉间一跳,似是明白了什么,重新抬眸望向丁曦,面上显出分明的诧异来,语气惊喜地道:
“原来您就是医神丁曦!”
说着,他的声音忽然颤了颤,过了片刻,竟是忍不住跪了下去!
接着他面朝丁曦,极为激动地道:
“文某竟是不知,实在失敬!姑娘当年在古妖都的救命之恩,文某没齿难忘、没齿难忘,今日替族人向丁姑娘叩首道谢,愿以命相报!”
他一边说,一边神色激动地朝着丁曦用力一叩首,接着顺势抬眸,这才真正地看清对面人的长相。
是个姿容极美的女子,但偏生气质冷得逼人,以至于往往叫人不敢直视她。哪怕偶尔会有大着胆子的人敢偷看她一眼,也会在第一眼被她出尘的冷然气质所震慑,从而忽略了她的容貌。只有真正靠近了直视着看,才能发现,那寒意之下,是一双好看得不似凡人的眸子,带着冷淡而孤寒的美,如同子夜的薄月。
而随着记忆被唤起,文叔这才想起来,当年那个在古妖都救下他们的女孩,虽然气质与现在大不相同,也是生着一双这般出尘的眸子。
当年,人、妖两届混战,妖王姬肆胁迫他们这些居住在妖都的妖族去人界作恶,穷奇一族不肯受命,却又因为势力日渐衰弱而无法与之正面反抗,无奈之下,他们只能各自带着自己的家人逃往鬼界,然而不巧的是,他带着族长少夫人、以及尚还年幼的九公主梦幽一路往西逃去,刚一到古妖都,被正在杀妖的仙门弟子误会,在他们的围攻之中受了重伤。后来等快逃到平邺城的时候,他本以为穷奇一族的气数尽了,只能绝望地在平邺山下残喘。
而快要陷入昏迷的时候,那身形单薄的女孩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先是将长剑抵在了他的眼前,他以为自己要被捅死,然而没想到,过了片刻,那长剑却被收回了,女孩脆生生的嗓音响起来,有些恍然地道:
“不对,这血迹是你自己的,你没有伤人,而是受了伤。”
接着女孩俯下|身,带着安抚之意冲他笑了笑:“别怕叔叔,我不杀你,我救你。”
接着,女孩伸出小小的手,抬手结印,轻轻地在他身上留下了一道疗伤符咒,且之后又在他的请求之下,救回了梦幽身受重伤的母亲。
没想到,如今十几年过去了,居然还能看见她,还能这般,同她道谢恩情。
文叔跪在那里,抬眸望着她,一边不停地道谢,语无伦次,末了竟是要落下泪来。
丁曦闻言一怔,显然这才回想起眼前这人是当年自己救下的那只穷奇,接着,她回过神来,那双一贯冷淡的眸中浮现出几分无措来。
她向来是习惯了救人,却总是无法习惯被救下的人用这般感激的眼神看着,也不习惯别人同他道什么“以命相报”,因为她会感到愧怍,感到自我厌恶。但偏偏她又是冷淡惯了,也不懂得怎么去回应。
因此她先是下意识地抿着唇退了一步,接着却觉得这般举止显得很是无礼,又见对方似是打算长跪不起的样子,只得克制住自己习惯蹙眉的动作,一边伸手扶起他,一边极力放缓自己的习惯冷淡的语气,用尽量温和的声音道:
“您快请起,不必如此多礼。治病救人乃医者之职,是丁曦应当的。”
说着,文叔被她扶着站起来,好半晌,才被梦幽安抚着平复下来。
见状,丁曦这才收回手,恢复了如常的淡漠神色。
屋里恢复了安静。
良久,梦幽倒了一杯茶递过来,文叔接过,一边饮茶,一边看着眼前人,渐渐止住了泪意,然而看着看着,他忽然有些感慨——
昏暗的烛光之下,那青衣女子像是知道自己神色过于冷厉,容易吓到旁人,于是为了收敛自己眼底的漠然,便刻意地垂着眸,像是收了鞘的长剑一般收起自己的锐意,一动不动地默然站在那里,显然是早已习惯了这般。
分明依旧是当年那般善良的性子,可整个人却变得沉默寡言,也不再爱笑了。
——而这,是受过什么样的苦难,才会把她从一个无暇的女孩儿,焠成了如今长剑一般的冰寒冷厉?
文叔看着丁曦,像是长辈看着自己多年未见的孩子,蓦然有些心疼起来。
眼看他又要止不住地说些什么,梦幽连忙又一次开口道:“对了文叔。”
她有些匆忙地道,“前几日,我请您探听的事,有眉目了么?”
听到这话,文叔才跟着转移了注意力,被提醒着想起了自己今日过来的目的,跟着他收回眼底的复杂情绪,恭敬地答:
“打听到了。”
他直起身,看向梦幽,声音多了些肃然:“公主要找的那位小公子,确实就被关在宫中,且他被具体的位置我也已经查出来了,就在紫熹宫的密室里——”
他话音落下,一旁的丁曦忽然抬起眸子,朝他看了过来。
但文叔未曾察觉,只接着道:“——而且我打听到,那妖王姬肆近日之所以频频在人、妖两界间往返,似乎不仅是为了搜罗各种绫罗珠宝,还是在两界之中各种年轻貌美的女子,想要在紫熹宫大摆筵席,献给那位被他捧着新上任的‘妖帝’。若是公主想要潜进去救人,我可以将您打扮成献祭的美人,之后再找在宫内任职的族人接应您出来,便可保您万无一失,只是……”
说着,他顿了顿,似是有些犹豫。
“只是什么?”梦幽问。
文叔面露踌躇,似是有些犹豫该不该说,顿了片刻,才继续道:“……只是听说,这位新任的妖帝虽然从未出宫,但修为确实高深,且生性残忍暴戾,若是被他察觉,恐怕有些危险。”
梦幽正要说些什么,这时,一旁原本默然站着的丁曦忽然开了口,冷淡的声音带着一点诧异,道:“等等——”
她蹙着眉,“你说他……残忍暴戾?”
这话带着几分惊疑不定,文叔倏然被打断,面上一愣,接着显出些疑惑,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但末了还是答了句是,又解释道:
“因为我听说,那人之所以被拜为新帝,是因为他曾替姬肆血洗了城东的所有不臣于他的妖族,并诛杀了上一代妖帝一族——也就是蟒妖一族,甚至剥了他们族人的蟒皮,出手十分狠戾。所以在以强者为尊的妖界,他才会被拜为妖帝。”
丁曦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怪异,像是感到难以置信,又像是有其他什么看不懂的复杂神色。
文叔看她这样,觉得有些奇怪。然而一旁的梦幽看着丁曦,却是明白她为何这般反应——
一个三年未见的人,忽然听到有人说他从一个温柔的人变得“残忍暴戾”,谁都难以置信。
况且那人还是……
思及此,梦幽转而问道:“对了文叔,那你知不知道,那宴席是在何时开始?”
“已经查过了。”文叔答,“就在今晚戌时。”
“这么快?”梦幽一惊,“那我现在就——”
然而她还未说完,一旁的丁曦忽然出声打断她:
“不必了。”
她神色极冷,不容拒绝地道,“不必劳烦两位,今晚我亲自过去。”
————
皇城内,紫熹宫密室。
幽冷的地牢深处,有一道极宽的沟渠,沟渠之中,墨绿色的浓稠汁液被点燃了,火光在其上摇晃,烧得猎猎作响。
那汁液透着火油一般的粘密质感,是由沙蟒的皮熬制而成的,又被灌注了鲛人血,燃不尽,烧不灭。
而在这火渠之上,挂着一个人。
厚重的铁链倒挂下来,扯着他的双腕吊在这火渠之上,那人无力地低着头,气息微弱,奄奄一息——
——丁符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身下的火越烧越旺,手腕上的铁链也被烧成了红色,带着烫人的温度,死死勒着他的血肉,几乎要钻入他的骨髓。
但他脸色仍是苍白的,因为被喂了骨寒散,体内是极致的冷,与身下的极热交织在一起,让他时时刻刻都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