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无数次看到这双眼、回想起这双眼、梦见这双眼,也曾无数次,被这双眼温柔地望着。
在她欢欣时、痛苦时、甚至是绝望时,只要她回头,便总在那里,望着她,浅笑着。而眼底是上千年都未曾耗尽的倾恋和纵容。
——可到了如今、此刻、现在,那眼里的种种温柔,终究还是耗尽了。
这双眼不再笑了,于是温柔也消失了,落满了可怕而森然的戾气。而那双好看的长眉分明是舒展的,可是眼底却没有笑意,眸中的神色是那样陌生,那样冷。
丁曦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然而片刻后,却又忍不住朝他伸出了手。
——仿佛死到临头,饮鸩止渴。
她脸上漠然的冰冷碎掉了,像是漫天落下的琉璃光,清妍的眸子悄无声息地红了,伸出手,用苍白修长的手指碰了碰那双近在咫尺的桃花眼。
可碰到的,却是彻骨的寒凉。
那寒意侵入骨髓,叫她的指尖都蜷缩了起来。她面上的双眉蹙起又舒展开,笑了笑,可笑意还未来得及落到眼底,却又红着眼,忍不住落下泪来。
苍白的月色照着她,可她的脸却比这月色还要苍白,终是忍不住张了张口,带着痛苦的、却又心甘情愿的思恋,唤他:
“泽……”
那样轻的一声轻唤。
可却也是他苦等了两世的一句轻唤。
为了这一句轻唤,他曾为了她放弃一切、散尽修为,为了她跳下黄泉、受轮回百苦,为了她满身疮痍、遭恶咒焚心之痛。
固执、偏执,像个守着水中月的痴人。
可如今,那月色终于升起了,照向他,而那守月的痴人早已是累极了,在漫长的等待里耗尽了自己,于是转过身,跳下万丈深水,将那一捧痴心溺死了。
只剩那穿着赤黑衮服的妖帝立在这里,隔着冰冷的冕旒望着她,眼底是再也化不开的凉寒。
“丁曦姑娘。”他挑起眉,“好久不见。”
低沉的嗓音分明是那样格外悦耳,却也是那般残忍地打碎了丁曦的梦。她缩回手,悄无声息地垂下了眸。
良久,她都不知如何开口。
琉璃光转,静默无声。
妖帝看着眼前的女子,觉得她仍是像自己记忆里那样,冰冷孤寂得像是寒月,永远都不愿意对着自己展露笑颜。方才第一眼看到自己时,那神色也不像是有多愉悦,但好歹还看了自己一眼。而眼下,她似是已经回过神来,却是跟着移开了视线,连看都不想再看自己一眼了。
然而,此时此刻,却又终是有些什么不大一样了。
她似乎对自己多了一份畏惧,被迫换了一身绯红如云的绫罗薄纱衣,在绰约的红纱里露出光滑白皙的脊背,又为他披散着万千青丝,清妍如雪的脸上显出几分从未有过的苍白脆弱来。
她这是……亲自把自己送上门了么
那还真是,有意思。
这般模样的她,倒还真是罕见。比起从前的模样,更显得憔悴,多了几分惹人怜爱的美……
思及此,妖帝无声地勾了勾唇,接着,他顺着自己的心意伸出了手,猛然扯过了她单薄的衣裳。
丁曦正垂着眸,还未从方才的恍惚中回神,冷不防被他一下拽了过去,扑到了他的怀里,又被他捏起了下巴,直视他的眼睛。
那双桃花眼离她接近,此刻正危险地眯起,露出略有深意的笑意来,他略微歪了歪头,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之物一般打量着丁曦,轻轻开口道:
“三年不见,丁姑娘倒是愈有姿色了。”
说着,他微微勾唇,忽然朝她倾身靠了过来。
温热的气息带着勾人的酒香,隔着咫尺扫过丁曦微凉的皮肤,烫得她脖颈僵直。她呼吸一乱,听得他薄唇轻启,在她耳边轻笑着道:
“孤决定,就要你了。”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一道冷白的细长锁链从那琉璃之上轰然飞下,相撞着发出簌簌的声响,如银蛇一般直直朝着丁曦窜过来,接着,竟猛然一下,狠狠地捅穿了丁曦的琵琶骨!
猩红的血倏然四散飞溅,原本站在周围的女子们随之骇人一惊,紧接着,便都惊恐地从这灵笼中逃开了。
猝然的痛意迫使丁曦闷哼一声,而未及她回神,那银蛇一般的长链忽然又在她骨血里动了动,扯着她撞入到他的怀里,又抵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看向他,接着视线撞入了他的眸子里。
从未隔得这样近。
妖帝看着她,似是想要看清她脸上露出的痛苦,又被这铺面而来的浓稠血气所取悦,忍不住勾了勾唇,用低沉的缓声道:
“此链名为温柔骨,与这血灵笼一起,是姬肆专为孤选定帝后所设的一处阵法。且一旦开启,便无法中止,须得等长链入骨,在入阵者体内结出柔软的骨钉,最后彻底锁住笼中美人,才会停下。故而此阵,名为,美人劫。”
他勾着唇,微一挑眉,毫无温度地道,“如今想来,这阵法对柔弱美人终归还是残忍了些,只是孤方才实在是不小心,这才开启了法阵,还望姑娘不要介意。”
他语气里带着几分残忍的寒意,然而话音落下之后,怀中的丁曦却久久没有开口,像是被那彻骨的痛意所迫而失去了说话的力气,整个人都轻微地颤抖起来。
那银白的细长链没入了她单薄的脊背里,猩红血迹缓缓流下,蝴蝶骨似是被这滚烫的血水烫到了,正微微发颤,又被那血迹衬出惊心动魄的雪白。
当真是肤如凝脂。
怀中的美人垂着眸,纤长的眼睫如羽翼垂落,随着忍耐的动作而轻轻地颤抖着,从他这般角度望去,竟显得几分楚楚可怜起来。
良久,她似是痛得有些恍惚,便愣愣地抬起眸,露出泛红的眼尾,看向那双桃花眼。
妖帝与她对视片刻,看着她苍白而茫然的神色,无声地勾了勾唇,接着有些愉悦地眯起了眼。
又过了片刻,剜心刺骨的痛楚已经使得美人姣好的双眸不复清明,像是碎裂的冰,成了两汪雾气朦胧的水潭,却仍是带着些迷醉的神色看着他,神色格外勾人。
然而忽然,随着他方才的眯眼,那双蒙了尘的眸子忽然亮了些许——
丁曦在恍然之间,发觉咫尺之遥的那双桃花眼底,不知何时有了一点微末的笑意,虽然仍是冷的,可她却忍不住为之双眸一亮。
他……他是在笑么?
丁曦看着他,那双摄人的双瞳不时有猩红血光掠过,浓稠如墨,却是衬得他的眸灿若星辰,比琉璃的碎光还要好看,好看得几乎都有些不真切了。
——以至于丁曦又怀疑自己方才看错了,于是便有些疑惑地蹙了蹙眉。
她痴然地望着他,朱唇轻启,却是发不出声音,只是虚无地呢喃着:
是我看错了么?泽尤哥哥……
你此刻,真的是在笑么……
然而彻骨的痛意又一次淹没过来,美人的双眸也随之再一次涣散起来,似是被这笑容所摄,片刻间,就叫她没了神智——
好痛……
仿佛骨髓被人钉死、魂魄受人蛊惑、神智溺入深水,那长久伴随着的头疼再次出现,迫使她不再冷静、也不再清醒——
她觉得快要自己疯了。
即使是如此,她仍是不舍得将视线从那双桃花眼上移开,只是这样望着他,她便感到自己体内那颗长久冰封的心也跟着疯了似的跳了起来,带着巨大的回响,震得她恍惚以为眼前人真的笑了起来。
于是她勾起唇,如同受了蛊惑一般,也朝他露出了笑意。
接着,她又一次伸出手,碰了碰那缱绻而温柔的眼角。
她想,让我放纵一次吧。
因为我等了你好久好久啊,泽尤哥哥……
从你被仙祖带走、在婆娑林内闭关修炼开始,我就再也没有真正地见到你,到如今,两生两世,我真的好想你啊……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在这轮回之中忘了你,两次,先是忘了前世的你,又忘了此世的你,为什么我会那样待你?
我贪恋了那样久的温柔笑意,为什么会被我那样抛掉?
在你当年闭关出来之后,发现那个口口声声说着喜欢你的妻不告而别的时候,你该有多绝望?
在西境榕树下,我忘了你,又防备你、质问你,逼着你将旧时遭受的痛苦重新提起的时候,你该有多难过
在麒麟城贾府前,我没认出你,还将你认成了伤人的妖魔,将剑尖指向你的时候,你又该有多痛?
可即使是那种时候,你也总是笑着的——你笑着散尽修为、追着我入了黄泉,笑着替我瞒下了所有让我痛苦的回忆,又笑着拼死救下了我。
而到了如今,你已经被戾气所操控,因从君令而入了魔,再也不似从前。
你一世为神,一世为人,又一念成魔,却都是为了我。
即使到了如今,你,还肯对我笑么?
若是锁着我,便能让我看到你的笑意,那么——
“锁牢一点……”
疯狂的心跳声里,丁曦听到自己终是开了口,像是痴迷不悟的信徒,对着想要毁掉自己的邪|神发出祈求。
又卑微,又痴狂。
她说——
锁牢一点。
只要你肯对我笑,泽尤哥哥,我就再也不离开你。
哪怕你用铁链锁住我、困着我、折磨我,让我受千百中种刑罚,偿还你曾为我遭受过的一切苦难。
丁曦捧着他的脸,痴然地呢喃——
只要你肯再笑一笑。那么……
“……锁牢一点,我不介意。”
——我不介意,泽尤哥哥,我什么都不介意,甘愿入这美人劫,沦为笼中物,只要你笑一笑。
只要你笑一笑。
第31章 美人劫|之四
翌日。
皇城宫中传出流言,说昨夜宫内宴席上,帝君陛下心情欠佳,不但亲手杀了一位妖族族长,还将妖王姬肆所赠的十一位美人收入央燃殿,最后独留了位姿容一绝的,却不为美人容颜,只锁在笼中当作玩物,而后又将那美人留在寒冷的雪地里,自己却仍是如往常一般回了勤政殿。
当真是君心难测。
但姬肆却不以为意,只仍是整日不见人影,也不顾宫中诸事,似是在另忙着什么。
因此,妖王献美人,为陛下择帝后一事,便就这般匆匆落幕了,宫中人甚至连那些所谓的绝世美人的裙角都没见着,不免觉得有些微微的失望,却都不敢冒死跑去偷看。
但好奇之下,总有一只大胆的“猫”。
妖王姬肆有个同父同母的亲生妹妹,唤作沨漾,是个骄纵又冷傲的魅妖少女,平日里被妖王宠得没边儿,胆子大得紧。而又因为陛下看在妖王之面,对她向来也是纵容和宽恕,故而此人在这皇城宫中,可以说是横行霸道也不为过。
但偏生她又聪颖得很,继承了她兄长的奇兵诡阵之术,擅带兵,及笄之后便被封了妖界擢英将军,所以愈发无人敢惹。只是幸亏她平日里素来喜欢待在城西的练武场,倒是不常入宫。
然而今日午时,这小魔女也不知是从哪里听了些什么,突然又回了宫中。甫一下马,就说要去看新来的绝世美人,兴致勃勃。而宫中人谁也不敢拦她,也不敢跟上去,最后只能由着她独自一人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央燃殿。
帝君陛下此刻在紫熹宫议政事,此处便无人留守,沨熙到了这里,原以为是一副热闹景象,却不料冷清得很。
她穿着一身银灰色的细软盔甲,腰肢纤细却又不失韧劲。顾盼之间,少女的眉目风姿流转,又推开宫门,佩刀负手走在雪地上,神色间显出张扬又娇艳的美。
然而入了门,刚走上几步,却见央燃殿四下无人,仍是一片死寂的静。
她以为自己来晚了,那些美人都如传言那般,已经被那喜怒无常、不解风情的妖帝赶走了,便露出几分失望神色,正要回去,忽然又在无意中瞧见了身下那平整洁白的雪地上,不知何时多了些印记。
由于常年练习射艺之术,使得她视力极佳,因此哪怕那印记隔得极远,然而只凝神细看片刻,她便看出了那是一道细瘦的脚印。
——人族的脚印。
那脚印很纤细,看着就是女子的脚印,且似乎是赤脚踩着雪地上的,因此不可能会是哪位宫女的脚印。
那,莫非是哪一位美人还在此处?
沨熙在传言那里只听了一半就跑来了,又因为传言也是真真假假,所以并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昨夜共有十一位美人,且个个美得不可方物。
偏生,魅妖一族天生就好美色,于是她心念一动,决定跟着那脚印去看看。
————
天光渐渐亮了。
昨夜被突然出现的妖帝吓到之后,那些女子们都一齐躲回了央燃殿的偏殿,蜷缩在角落里,又惊又怕,担心自己也会遭到那般虐|待,吓得几乎不敢入睡。
然而最后,随着夜更深重,疲惫的困意袭来,女子们又一起缩在冰冷的地上睡着了。
唤作颜兮的少女醒来得最早,她想起昨夜里被留在血灵笼中的那位美人姐姐,觉得有些担心。再三纠结之后,终究还是决定大着胆子去看看她。
——毕竟,那位姐姐人极好,若是以后能与她在这宫内有个照应,也不失为一种慰藉。
她走得极小心,因为宫人们故意没给这些美人们鞋袜,而赤着脚走在雪地里,又极易摔倒,所以为了不惊动宫内的人,她几乎是一步一顿。然而幸好的是,一路过去,都没遇见什么人,最后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那血灵笼之前。
接着,她却忽然顿步在了那里。
昨夜光线昏聩,以至于她根本就没看清这血灵笼的外貌,而如今在这天光之下一看,却发现那赫然就是一顶由琉璃搭作的巨大囚笼。
千万片琉璃碎石被雕镂出绮丽的花纹,环绕成囚笼的围栏,又支撑出鸟翼般的巨大琉璃笼顶,在这漫天飞雪的映衬之下,琉璃染上的朱雀血变得剔透,愈显流光溢彩,像是无数散落的星辰,带着惊心动魄的奢靡和华美。
而那囚笼之中,锁着一个女子。
女子正悄无声息地倒在冰凉的地上,漫天飞雪飘落而下,而她却只披着一袭单薄如云的绯红纱衣,那纱衣几近透明,又从她雪白的肩颈之处滑落下来,脊背之后的蝴蝶骨上血迹斑斑,肌肤泛着冷调的苍白颜色,似是已然没了血色。然而却有几道细如银蛇的长链从笼顶垂下,残忍地没入到了她的骨血之中,禁锢着她,叫她的身形愈发显得单薄而憔悴。
竟是已被囚作笼中物。
颜兮看着她,觉得自己的呼吸滞了一瞬。
她下意识地想要去救出那女子,然而不料刚一朝那靠近一步,眼前却忽然闪过一道猩红的光亮——
漫天的琉璃碎片随着这红光发出灼目的颜色,笼中的美人劫倏然开启,昏迷之中的美人被痛意唤醒,名为温柔骨的长链再次在她骨血之中疯狂地搅动起来,仿佛带着肆虐的恨意,钻入她的骨髓之中,几乎是片刻就叫她闷哼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