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那朱红的宫门正紧闭着,在月色之下,周围显得极为安静。但,倘若某一天,这宫门大开,那丧心病狂、生性好战的姬肆带着上神和杀伐判之力杀出妖界,届时六界战乱再起,她穷奇一族,该如何保命?
而这六界的千万生灵,又该如何免受涂炭之灾?
梦黎默然片刻,眼中闪过几分决然,似是已然作出了什么打算,跟着,她隐去身形,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第33章 美人劫|之六
夜深了。
那镂空的琉璃笼顶之上,雪还在下,无边无际,无穷无尽。
囚笼之下,丁曦的神智被寒意唤醒,她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又倒在了雪地上,正仰着面,睁着涣散失焦的双眼,出神地望着远处。
她半露的脊背贴在坚硬而冰冷的雪地上,而她却没了知觉,感受不到半分冷意。
漫天的白随着寒意映在她空洞的双眸之中,又轻柔地落在他身上。
他压着她,把她禁锢在身下。满面怒容,双唇开合,似是在质问着自己什么。
但她的双耳是木的,根本就听不见他的声音。
于是她调用最后一点力气,开始费力地凝聚起自己的神智,想要听清他的话。
好半晌,等她的听觉微微恢复了些许,却听到了一句恶狠狠的声讨:
“——你看着孤!你说话!你方才说的那些,是不是遗言?啊?”
他看着她,桃花眼中浸满猩红,话语中压着浓郁的恨意:
“——丁曦,你是想死,还是觉得,孤会杀了你?”
丁曦张着涣散而空洞的视线,被掐着下巴转脸望向他,望着那双愤怒的眼睛。
她张了张口,然而喉咙哑了,无法发出声音。
所以她只是看向他,朝他很轻很轻地摇了摇头。
游泽眸光一滞。
那双失焦的眸子静静地望着他,末了,她僵滞地抬起右手,伸出苍白纤细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的眉间。
那双好看的长眉正微微蹙起,冰冷的眉目间满含暴戾的怒意,似是恨,又似是别的什么,昭示着他阴郁的心情。
她望着那处,良久,苍白的指尖小心翼翼从他眉间抚过,似是想将那些怒意抚平。
她的动作很轻缓,像是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又像是怕惹怒了他,然而又过了许久,那眉仍是蹙着的,于是她无声地张了张口,用微弱的气流声唤他——
“泽哥哥……”
她说,“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游泽怔然一顿。
接着,她将食指抵在他的额头上,柔白的银光在她指尖微微亮起,她调出残存的几分微弱的灵力,在他眉间结成一个小小的符咒。
随着那符咒落下,他长久的头疼缓和了些许,戾气被抚平下去,他回过神,有些意外地看着她。
她却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右手无力跌落地回地上,仰倒在那里,又开始轻轻地发起抖。
温柔骨又开始动了。
那长链像蠕虫一般朝她骨髓中狠命地钻去,绞出浓稠而滚烫的血,顺着她苍白的脊背渗出来,肆虐的痛意跟着涌起,瞬间便淹没了她,然而这次,她却是无力忍耐,忍不住闷哼出声。
很低的一声闷哼,像是某种柔弱小兽的濒死哀鸣,然而才只漏了半声,便被她咬着唇咽了回去。
接着,她像是承受不住一般,轻轻地闭上了双眼。
柔软浓密的双睫垂落下来,遮住了她的眸子,她整个人都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单薄纤细的脊背也跟着无意识地蜷缩起来,似是真的痛极了。
——当然痛。
那可是妖族的上古九大刑罚之一,连赫赫有名的妖族四凶兽都会对之感到畏惧,何况她如今,只是一介凡人,这血|肉之躯,哪怕修为再高,也是熬不住的。
一股异样从游泽心里升起。
接着,在他体内,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那颗长久未动的心从浸透着它的血腥戾气中浮出来一点,开始微弱地跳动起来,而后,他在心口那里,感受到了微弱的疼——
那是他的心,在疼。
被这异样感所惑,帝君陛下有片刻的失神,接着,他看向身下蜷缩着的美人,忍不住朝她伸出手,碰了碰她的脸。
冰凉的触感传来,丁曦先是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接着,又被他的气息所吸引,她动了动,仰着面朝着他手里小心翼翼地蹭了蹭,将脸埋在了他的掌心。
柔软的唇落贴着肌肤落下,帝君感到自己的心被什么拨动了一下。
——然而他还未回神,潜意识已经驱动了他,像是无数次见到过这般场景一般,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动了动,接着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发顶。
乱蓬蓬的发梢带着毛绒绒的松软感,碰上去很舒服,接着,他不受控制地勾了勾唇角。
等他回过神来,自己竟已然弯着眼笑了起来。
帝君愣了一下。
我……为什么要笑?
……又为什么,会对这场景这般熟悉?
他的双眸开始恍惚起来,思绪不受控制跳窜着、游走着,将心底被掩埋尘封的记忆拨动了些许——
一个与丁曦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女出现在他眼前,她躺在一处床榻之上,而又有一个看不清面目的男人跪在地上,正看着她,朝她伸着手。
少女似是受了什么委屈,正在轻轻地啜泣着,咬着唇,将小小的面庞埋在那男人的掌心,低声呜咽:
“……泽尤哥哥,我不想和你分开嘛,你不要走,好不好?”
少女温热的泪落到那男人的掌心,他似乎听见那男人很轻地叹了一口气,像是无奈,又像是心疼,接着,他抬手轻轻地揉了揉她的脑袋,又倾身吻了吻她的额角,语气轻柔地哄道:
“阿曦乖,别哭了。夫君没说要离开,只是去婆娑林闭关数月,之后就回来陪着你,好不好?”
他温柔的话音落下,少女抬起头,睁着朦胧的泪眼看向他,哽咽着小声问:
“真、真的吗?”
少女一边问,一边巴巴地望着他,见他点头,她咬了咬唇,露出有些犹豫的神色,好半晌,才不情不愿地道:“那、那你要早点回来,好不好?”
那小小的声音满是委屈又可怜的祈求,男人勾着唇,笑着答了句好,又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抚平少女额间那双蹙着的眉。
随着男人指尖轻柔的动作,莹莹的光亮在那少女的眉间落下,他怀中少女攥着他的袖子,在断断续续的抽噎里渐渐陷入了昏睡。
男人凑上去,轻轻吻了吻她眼角的泪痕,呢喃一般低唤她:
“阿曦……”
那低唤里带着说不出的复杂情绪,像是不舍,又像是无可奈何,随着话音落下,他又小心翼翼地侧过脸,吻向少女的唇。
温热的触感从唇角传来,帝君猛然从回忆之中清醒过来——
然而接着,他却发觉,自己竟如那男子一般,已经不由自主地朝着身下的苍白薄唇吻了上去。
肌肤相触的瞬间,触感是柔软的,温热的,而他的嘴角还带着笑意,动作几乎与方才那记忆中的陌生男子重叠起来。
帝君心里骇然一惊。
我……我这是怎么了?那是谁?
巨大的震惊淹没了他,而就在这时,怀中的美人在他的触碰之中得到了抚|慰,微微张开涣散的眸子,朝他看了过来。
原本她只是无意识的一次抬眸,然而下一瞬,她看到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庞上,桃花眼如光潋滟,带着还未消散的温柔笑意,正看着她。
丁曦猛然一顿,猝不及防就失了神,被痛意折磨得不大清醒的神智叫她生出了错觉,恍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忘了面前的人是谁。
她看着那双久违的笑眼,愣了许久,出于本能的,她以为自己看到了所念所想,于是任由潜意识驱使着她,张了张口。
嘶哑而微弱的声音从她喉咙里漏出,轻轻地唤他:
“泽尤哥哥……”
陌生的名字落下,帝君猛然清醒过来,他蹙起眉,眉间的因恍惚而生出的笑意随之倏然消失,暴戾而阴沉的怒意跟着跳了出来。
——泽尤?!
她方才对着他的脸,喊他泽尤?
——那个方才在他记忆中、对她举止亲昵的陌生男人?
他眼中浮出几分惊疑,脸色几变,又过了良久,他压下周身弥散着的戾气,接着又捧着她满是恍惚的脸,刻意放缓了声音问:
“你唤我什么?阿曦,你再喊一遍。”
他一边开口,一边伸手捧着她恍惚的脸,然而丁曦却不再说话了,似是被痛意夺走了神智,只是用空洞失焦的眸子痴然地望着他。
帝君与她对视着,心中惊疑之感愈深——
若是他没有记错,虽然他看不清那记忆里男人的长相,但他的声音,几乎是与他一模一样!
所以,他这是被她,当成了泽尤?
帝君看着她,眼中渐渐浮现出几分惊怒之下的恨意。
泽尤到底是谁?他为何会出现在自己的记忆里,且又为何会在话语间,敢自称是她的夫君?!
——她何时又多了一个夫君?!
夫君、夫君。
这样亲密的称呼,这样暧昧的回忆——凭什么是属于别人的?!
嫉妒油然而生,帝君觉得自己要疯了,脑海中,那些本就模糊不堪的记忆又愈发混乱起来,头疼再一次剧烈发作,那双桃花眼中,渐渐浮出了骇人的猩红。
杀了他!——
孤要杀了他!杀了泽尤!
——他凭什么当她的夫君?凭什么?!
灭顶的煞气再次涌起,他头痛欲裂,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恨意,于是伸出手,暴戾地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清脆的一声链响,温柔骨随之被牵动,巨大的痛意将丁曦从痛意中唤醒,双眸忽然睁大,被他从恍惚之中狠狠地拽了出来。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痛意扯得几乎要魂飞魄散,然而还来不及吃痛,便骤然看到一双血红的双眸,带着冰冷的恨意看着她,接着,属于帝君的低沉森冷的声音传来:
“清醒了吗?”
她被那话里的语气吓到,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本能地要移开视线,却又被帝君狠狠地掐住了下巴。
“——不准躲!”
他语气阴骘,逼着她与自己对视,恶狠狠地道,“丁曦,你看着孤,好好地看清楚,孤到底是谁?!”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温柔骨开始朝她骨血中疯狂钻动起来,剧痛袭来,几乎是转瞬就叫丁曦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她的双眸愈发涣散,视线也逐渐模糊起来,好半晌,她才找回了自己双眼的焦距。
朦胧的视野之中,她先是看到了一双蹙起的长眉,接着,又在那长眉之下,隐约看到了一双熟悉的桃花眼。
她极力凝聚起神智,想要看清这人是谁,然而回忆先一步回归,接着,她下意识地张了张口,唤他:
“泽……”
然而她刚一开口,便被帝君暴怒的声音打断:“闭嘴!”
他掐着她的脖子,厉声大喝,“不准喊这个名字!”
丁曦被他吼得一怔,霎时有些失神,接着,他看到那张满是阴骘和偏执的脸她凑过来,带着逼人的煞气,与阴沉沉的声音一起落在她耳侧:
“丁曦,你听着——”
“孤若是再听到你喊别人的名字,那孤便让你的丁符,生不如死。”
他话音落下,丁曦蓦然回神,愕然地睁大了眼睛。
帝君看着她恢复清明的眸子,勾起唇,露出森寒的笑意,抬手再次催发了美人劫。
漫天的琉璃光再次落下,照得他的脸庞华美如神,然而他却是又轻笑起来,毫不掩饰地露出了冰冷的杀意。
————
七日后,清晨。
沨漾从宫外校场回来,刚一脱了军甲,便从侍女口中听说,那帝君陛下已经封了一位美人做帝后,且还为了她连着几日都带在央燃殿而未上早朝,直到今日一早,妖王回宫,亲自请他来参议要事,他才到了紫熹宫。
沨漾乍一听到此事,第一反应便是诧异——
这向来暴戾残忍、阴狠无情的帝君陛下,居然还有为了女子而耽误朝政的时候?
若真是这样,那女子该是个什么样的倾城国色?
于是,趁着此刻陛下正忙,她便又生出了去央燃殿看一看的冲动。这样不光可以看看那位被封了帝后的美人是谁,还能顺便看一下,上次那个在囚笼外边站着的小美人最近如何了。
她向来是随心自由的性子,想到什么便做什么,于是思及此,她立时换了一身素雅的衣裙,屏退侍女,独自去了央燃殿。
由于帝君登基时日不久,又素来不近女|色,因此这后宫的宫殿数量虽然极多,但大多数都是空置的,即使是白日里,这一带都是十分寂静的。
她几乎一路走来,几乎都没见到过什么人。
一直到了央燃殿,她看到有几位侍女在殿门前中打扫积雪,这才打破了这一路上的死寂。
看来那位新封的帝后,果真就在这央燃殿内。
央燃殿修建得极宽绰,前殿与后殿之间隔着悠长的回廊,她朝内殿走去,路过那日的美人劫法阵时,却发现那顶巨大的血灵笼已然被整个搬走了,只剩下了一处空地。
沨漾有些惊讶地一挑眉,接着,她随手拉来一位宫女,让她带着自己去找帝后。
那宫女欲言又止,却又不敢阻拦,末了还是带着她到了后方的寝殿。
宫女门前,替她推开门,她方一入内,她便被满屋浓郁的清苦药香给呛了一下。
她好半天才止住了咳嗽,将那位宫女屏退,又自己循着药味儿往里走。
清晨的天光自窗外落下,照得这寝殿之内极其空旷,屋内地面上铺着金线绒丝毛毡,那毛毡上绣着大簇大簇色泽艳丽的鸢尾,花蕊一致朝内,环绕在正中央的紫檀卧榻周围,又与那卧榻之上的朱色帷帐相互映衬,显得极为靡丽。
而卧榻之上,却是罩着那顶被搬过来的血灵笼。
沨漾顿了顿,又走过去,看到朱红帷帐掩映之下,一位身姿纤细的女子正无声无息地侧躺在那里,闭着眼昏睡着,露出苍白而又清妍的容貌——
果然,不出她所料,这正是那日被困在美人劫中的女子。
——那,莫非这帝后,就是她?
一位宫女留守在帷帐之外,看到她过来,欠身朝她一礼,轻声道:“卑奴见过长公主殿下。”
沨漾回以颔首,又指了指床上的女子,用询问的神色看向宫女。
宫女顿了顿,反应过来,便低声答:“殿下,这位是陛下七日前新封的帝后,只是她身体欠佳,近日常像此刻这般陷入昏迷,故而不能亲自向殿下见礼,还请殿下赎罪。”
闻言,沨漾露出了然神色,朝她一颔首,接着又转而看向那床上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