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的师兄,游泽的长箫。
轻染素白青嫩的小手捧着少年的脸,双手从他的眼角拂过去,片刻后,游祈那双眼就泛起了一抹妖冶的紫色。
若是此处有修仙之人,便能轻易看出,他那分明是中了赤狐族的邪魅之术的模样,且已经被影响了神志,所以才显得这般呆滞。
轻染看着面目呆滞的游祈,粉嫩的唇微微弯起,愉悦地笑起来,接着,她凑到游祈的耳侧,低声道:“游小公子,方才我的族人告诉我,你的小猫儿,她过来找你了。”
随着她话音落下,游祈那死物一样的紫瞳动了动,又张了张口,用僵滞的声音答:“明白了。”
“这么快就明白了?”轻染咯咯地笑起来,仿佛得到满足的小孩儿,又道,“那,既然小公子明白了,不如你把我给你的命令,再说一遍,如何?”
“好。”游祈答,声音里满是木然,“半个时辰之后,宴席开始,我会服下你给我的毒药,然后打扮成乐师,和你一起登上画船,为你奏乐。届时你假装失|足跳下船,吸引梦幽发现我,等我遇见她,我就骗她我生了重病,让她带我去妖界,去妖皇皇宫中找丁曦为我治病。”
“说得不错。”轻染满意地点点头,她低下头,吻了吻游祈,又问,“然后呢?”
“然后?”游泽有些僵硬地顿了顿,露出些微的茫然。
“你忘了么?”轻染笑起来,一边轻轻地从他手里抽出那只玉骨长箫,一边一字一顿地提醒他道,“你说过的,你来此地,就是为了寻找你父亲的下落,而这只玉箫,与你父亲的尸首一同被发现在沼泽林里,所以,这说明什么?”
她笑着兀自问着,又兀自替他答道,“——说明啊,是你的师兄,杀了你的父亲游青涯。”
带着蛊惑的话语落下,她一边看着他,一边从那双睁着的眸子边缘抚过,随着她的动作,那双眼中紫光渐盛,直到最后一字落下,她的手指点在他的眉心,光芒倏然熄灭,那双眼又一次豁然睁大,仿佛清醒过来,又仿佛陷入了疯狂,从中浮现出几分烧得旺盛的恨意——
“对,是他,是他杀了我的父亲!”
“——我要去杀了游泽,是他杀了我的父亲!是他杀了我的父亲!我要杀了他,替我的父亲报仇!”
月华照过他紫色的双瞳,又无声地被流云挡住,只剩满地的漆黑。
漫长的寒夜降临了。
直到翌日降临。
辰时,千里之外,妖界皇城。
绵延了多日的飞雪已经停了,流云散去,天际日华升出,而后倏然大亮。
紫熹宫的大殿里,万妖朝会已经散了,但一众朝臣都没有离开,他们都换了一身轻便软甲,肃立在大殿内,等着帝君发话。
——因为今日,是帝君聚集妖族百军,正式向人界投下战书的宣战之日。
他们已然在此立了多时,但无一人敢露出懈怠神色,只目不斜视地垂着眸子,姿态恭敬。
而在大殿的正座上,帝君陛下正垂着眸,神色专注地看着膝下的一名女子。
那女子生得姿容绝美,眉间一点血色的花钿。此刻,她正跪坐在帝君身侧,将下巴放在帝君的膝上,单薄的红色纱衣从她雪白的肩头滑落,她浑身上下不着一饰,如墨长发披散着垂落,又被帝君捉在手里把玩。见帝君垂眸看她,她便也仰起脸,目光痴缠地回望着帝君陛下,神色温顺。
——看上去,既像是一只被驯服的漂亮玩物,又像是一位倾城祸国的红颜宠妃。
但,那也只是看上去如此。
台下朝臣中无人不知,这女子脊背上有一只赤色凰鸟,正是那位不久前,由帝君陛下亲封的帝后,名唤丁曦,是当今人界的第一医神。
都道这位医神医术卓绝、姿色出尘,却是出了名的性子冷傲,也不知道帝君陛下是用了何等法子,竟转眼将她变成了这般温顺的姿态。
他们不知,可在一旁立着的姬肆,却是知道为何——因为就在昨日,帝后身上的美人劫已经完成,从此以后,丁曦只要待在帝君身侧,便就是帝君的膝下美人,再也无法抵御帝君气息对她的控制了。
姬肆看了二人半晌,末了,他愉悦地眯起凤眸,无声地笑了笑。
又过了莫约半个时辰,大殿之外疾步跑进来一位通传,朝着陛下跪拜道——
“帝君陛下,吉时已到,请您移步祭台,开始祭旗。”
那话音落下,帝君略一抬眸,跟着,他眉梢微微一挑,又抬手一挥袖袍,竟眨眼将大殿之内的所有人移到了祭台之下。
周围的景象猛然大变,眨眼之间,所有人的身下由大殿变为了规模巨大的、气势恢宏的祭坛,朝臣都还未回神,便听得远处的号角声随之传来,响彻了整个天地。
号角如同巨兽长鸣,落下之后,凛冽的风声呼啸而起,帝君陛下纵身飞起,踏着风声一步一步地登上了祭坛中央。
赤黑色的帝王衮服在风里被掀动了长袖,随着风烈烈作响,冕旒玉珠摇晃而动,轻灵的撞击声里,帝君回首而望,露出俊逸姿容。
他俯首垂眸,台下万民随之跪拜而下,山呼陛下。而那呼声还未落下,又有浩荡的鼓声锵锵而动,在广阔的天地间轰鸣响起,衬得那高台之上的年轻容貌不似凡人,像是神,又像是魔。
而后,那似神似魔的帝君微微欠身,朝着百丈高台之下的红衣美人伸出手,红眸如华,长眉舒展,低声道:“来,阿曦,到孤这里来,孤带你祭旗。”
美人仰着头,清妍的眸子痴然地望着他,仿佛虔诚而谦卑的信徒,望着自己的神明。随着那话语落下,她提起裙摆,拾级而上,一路朝着高台之上疾步奔去,红衣在风里飘扬如云,飞身到了那帝王身侧,落在他怀里。
帝君拥着她,又轻笑着抬起她下巴,使她转过迷蒙而涣散的双眸,望向身侧。
“阿曦,你看,那是谁?”
低沉的声音落在她的耳侧,而随着她的视线转过,一道天堑般的巨大祭池出现在那她眼前,池中,无数奔流的火焰轰然烧起,如同翻滚的巨浪,而后,在那巨浪之中,一道参天的十字刑柱从中矗立而起,火光舔舐而过,照出那刑柱之上绑着的祭旗牲物——
——或者说,是一个人。
那是个身形单薄的少年,粗重的铁质枷锁如巨蟒一般从他周身缠绕而过,又有炽热的火浪从他身下腾起,火舌舔舐而上,他的下半身已然成了焦黑的骸骨,而上半身,却是完好如初。
他睁着眸,猩红血泪从他眼中滑落,空洞的双瞳微微转动,看向远处的红衣帝后,无声地张了张口——
他说,姐。
那是无声的一句低唤,却比那漫天的鼓声还要炸耳,倏然落下的刹那,帝后的眸光被震碎,丁曦从中回魂,豁然睁大了眸子。
“阿曦,还认得他么?”
帝君掐着她的下巴,低笑着咬上她的耳骨,“孤恩准你,亲眼看着他被烧死。”
残忍的声音落下,他忽然松手,又猛然将丁曦朝着祭池一推,而后她被迫纵身飞起,扑到那祭池之上——
刹那间,她下意识朝着刑柱伸出手,而与此同时,祭池之下,火浪咆哮而起,火星猝然而亮,那骸骨被点燃了,火舌卷啸而上,火星疯狂炸裂——
轰——
滔天的悲意从丁曦眼中狂啸而起,她朝那烈焰之中伸出手,目眦欲裂,振声大喊:
“不要——”
嘶哑的吼声里,帝君肆意而疯狂的笑声从身后响起,那笑声带着世间最恶毒的咒怨,仿佛把丁曦抛下了九层地狱,绝望如刀,劈得她几乎魂飞魄散,汹涌的泪水夺眶而出,瞬间就弄脏了她的脸。
他在笑,因为他杀了她的挚爱,从此以后,她落入美人囚笼,永世禁锢,不得脱身。
她在哭,因为她失了她的至亲,从此以后,她囿于天地之间,孑然一身,沦为孤魂。
哭声和笑声一同落下,火焰愈烧愈烈,少年在火光中朝她伸出手,将一枚小小的玉佩放到她的掌心。
而后,他的指尖一寸寸化作白骨,白骨伸向她的脸庞,抚过她眼角的泪,又在触碰前的刹那间,灰飞烟灭——
万妖历九千八百年暮冬,妖帝游泽登上祭台,以帝后至亲为牲,血祭战旗,而后诏集亿万妖兵,以人界为起点,攻伐六界,滔滔杀意直逼神界。
史称,弑神之战。
第36章 万骨枯|之二
丁曦从黑暗中醒来。
但她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痛意已然感觉不到了,连同所有的悲意、愤怒、愕然、绝望一起,通通都在那祭池的烈火之中,被活活烧死了。
她只剩下一张被骸骨撑着的人皮,血流干了,五脏六腑掏空了,在虚无间佝偻着、残喘着,还没死透,却也不像活着。
四下寂静无人,她躺在一处陌生的床榻之上,但她并不关心这里是何处——央燃殿也好,别的什么地方也罢,她不在乎了。
她只是侧身躺在那里,睁着涣散而空洞的双眼,虚无地望着某一处。
床尾那侧的矮窗之外,清泠泠的月光越过了窗台,朝着屋内漫进来,像是流水,又像是凉雾,无声无息地落在她脸上,照得她的脸比月色还要白,还要薄,仿佛将要融入月色,随之而散去。
夜凉如死。
良久,她才从浑身的僵木之中找回了自己的知觉,于是垂下眸,望向自己的掌心。
那里有一只小小的璇玑玉佩。
玉佩的穗子已经烧残了,焦黑一片,只剩下一块薄薄的、像是死物一样的玉片,而那玉片之上,还残留着那人生前留下的血迹。那血迹已经褪色了、干涸了,可她却舍不得去碰,怕它成了灰。
——就像是阿符一样。
阿符,她的阿符……
那个自称为奴的孩子,那个陪着她跳入往生门的孩子,那个追着她叫姐姐的孩子,那个拉着她的袖子让她不要生气的孩子,已经不在了。
永远地不在了。
他是那么傻,又那么狠,当年凌云阁那一次,他在她面前死去的时候,还给她留了一具骸骨,可是现在,就连骸骨,都没能给她留下,就这么被烧成了灰烬。
此生最后一次听到他喊她姐姐,却是死别。
傻子,傻子。
姐姐再也不丢下你的玉佩了,也不生你的气了,你愿意喊我殿下也好,在我面前自称为奴也好,只要你回来,好不好?
我错了,真的、真的……错了。
她听到喉咙中漏出了一声嘶哑的哀鸣,冰凉的泪水从她眼角划落,她攥紧了玉佩,却觉得自己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留不下。掌心的力量是那样的薄弱,而她又是那样笨拙,以至于所有人都抛下她,离她而去,将她放逐于这困境之中,受这天地极刑。
——如何才能解脱,何时才有解脱?
太累了……
可偏偏,哪怕落到这般地步,她却终究还是没办法去怪罪谁,或者恨谁——
不管是她前世的生母娵紫也好、她此世的师尊潇湘子也罢,她都无法去恨他们。而至于游泽……
她最没有办法去责怪的,就是他。
哪怕他将她折磨至此,哪怕他杀了她的唯一至亲,她也没有办法怪他。
因为他早已被种下了恶咒,受人操纵,身不由己。他是被人一步一步逼入疯狂的悬丝傀儡,是被困死在帝王座上的困兽囚徒,他连自由都没有,他比她还要可怜。
况且,她是那样爱他,又怎么可能舍得恨他?
可她真的太累了,她心已枯死,身如槁木,满腔绝望无处可泄,又转化为了滔天恨意,这恨意无处安放,于是她便将其指向了自己。
她恨自己。
她恨透了自己。
——像她这般懦弱而无能的人,到底有何活着的意义?又有何活下去的必要
于是她睁着眼,反复扣问自己、逼问自己,最后终于得到了答案:
没有。
——没有意义,也没有必要。
于是她侧过脸,望向不远处的床下。
她的浮游剑在那里。
它被人随意扔在了地上,在月光下泛着森冷的光,那剑光落在她的眼中,将那双暗淡无光的眸子照亮了,而后渐渐的,那双眼中逐渐露出渴求的神色。
准确说,是渴求死亡的神色。
浮游剑,她的浮游剑,从来都是锋利至极,只要一剑,便可见血封喉。
只要一剑……
于是被这渴望所驱使,她撑起纤细的胳膊,撑着自己从榻上坐起,而后,赤脚踏上冰冷的地面,一步一步,向那浮游剑走过去。
惨白的月光照着她单薄的身形,银链在她脊背上叮当作响,明明脚步摇晃得厉害,手也在抖,可是那双眼里的决然是那样分明,仿佛恨透了自己,于是哪怕再没有力气,她还是毫不犹豫地,极力拿起了剑柄。
她闭上眼。
剑尖抵上脖颈,濒死的寒意逼近过来,她忍不住勾起唇,忽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畅快。
——她就要自由了。
然而下一刻,一束光猝不及防地自她身前亮起,不由分说地笼罩了她。
而后,一只手,用力地抓住了她细白的腕。
啪的一声,浮游剑落在地上,而后,她听到一个很熟悉的声音落在她耳侧,带着一声叹息,轻声道:“阿曦,你这是干什么?”
那是世间最温和的声音,潺潺如泉,轻灵如佩环相扣,然而在落下的刹那,丁曦却像是听见了魔咒,整个人随之一僵,而后,她甚至连眸子都来不及睁开,便忽然剧烈地往后一缩,接着又朝着来人猛地跪了下去,一边慌忙地叩首道:
“不敢了,不敢了,阿曦知道错了,帝君陛下,求您放过我、放过我——”
她一边用力地叩首,一边露出惊惧的神色,苍白的额角磕在坚冰一般的地面上,落下的声音一下比一下重,仿佛要磕碎自己,又仿佛要将姿态放低到了尘埃里,只求着身前人的放过。
——因为她再也不想经历那样的痛了,再也不想了。
于是很快,她的额头就渗出血来,触目惊心的猩红血迹顺着苍白的面容淌过,无声地滴落下来,顷刻就弄脏了她的脸。
狼狈不堪,可怜至极。
见状,那人似乎是怔了一下,像是没料到她会是这般反应,良久,他才打断了她的哀求,似是有些心疼一般放缓了嗓音,低声开口道:“阿曦,别这样。你先睁开眼,看看我。”
一边说着,他一边倾身伸出手,将地上发着抖的人儿扶起来,轻柔地阻止了她的动作。
那温凉而修长的双手碰上去的那一霎,丁曦瑟缩了一下,像是害怕极了,下意识地想要向后退开,可却又不敢违抗眼前人的命令,于是她只能听话地抬起眸,神色怯怯地朝着那人望过去。
月夜之下,站着一位姿容出尘的男子,他一袭雪白的广袖长袍,长眉如飞墨,桃花眼潋滟而温柔,薄唇带着浅淡的笑意,正垂着眸,神色温和地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