剔透的枝杈闪着无数处细碎的光芒,那光芒相互晕染,渐渐分不清彼此的轮廓,混成一团落在视线里,叫她的眸光越发涣散。
所以,她身下的所谓荒原,原来竟都是被雪掩盖的骨堆么?
那,在生死树下的那人,又是谁……?
丁曦随着曦的眸光望去,看到那生死树下,从枝桠上垂落下来无数条残破的玄链,带着血迹干枯之后的暗红色,缠到了树下的那位少年的手腕之上,那少年穿着一袭染着血迹的白衣,身形颀长,哪怕深受禁锢、哪怕面容憔悴,仍是掩盖不了他的皎白面容,他眉骨俊挺,眸含灼华,眉间点着神族特有的血色花钿,可那花钿的边缘却染了几分墨色,周身分明是邪气缭绕,却在未有半分落在他的眼底。
那是一双至为温柔的桃花眼,轮廓柔美得几乎有些勾魂夺魄,狭长的眼睫微微垂落,衬得眼底眸光流转,朝她看了过来。
他望着曦,而丁曦望着他。
良久。
丁曦听到曦忽然开了口,问他:“你是谁?”
女孩低哑的嗓音落下,而后,繁复的长链被风扰动,相撞着发出清灵的撞击声,而后,那人似乎很轻很轻地笑了笑,温柔的声音落下,依言回答她:
“我是泽尤。”
“——他是泽尤。”
苍梧的声音与他一同落下。
“他是泽尤,是上古众神之一的白衣上神,是真正倾倒众生的神祗,可在云袖翻覆间普渡万众。”
而在百年前,神魔交战之后,他为救下战友而身受重伤,遭魔气侵扰,从此他神骨不纯,极易堕神入魔。
于是上神离开神界,自行将枷锁束缚于腕上,将自己永世囚禁于此。
从那时,到如今,他将自己囚在这北荒,已经过了一万年之久。
囚己身,救众生——他是这世上最温柔、最邪煞、也最为可怜的神明。”
苍梧的声音停下,消散在风雪里。
可曦听不见这些,她也不知道眼前的人是神是魔,她只是望着那双眼睛,忽然有些失神。
而后,很轻的一声低笑传来,那少年勾了勾唇,似是对此番场景习以为常——
神族,自古以来就是容貌绝佳的种族,单凭皮相便可倾倒众生,惹得无数人为之朝拜。
他在这里待了万年之久,见过无数被放逐至此的人无意中来到这里,先是被他的相貌所吸引,信誓旦旦地说要救他,而后,却在得知了他的身份之后,无一不是惧意顿生,拔腿就跑。
于是他心想,眼前的小女孩,若是得知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也会离开吧?
不如先救下她,再劝她走吧——毕竟,这里很冷。
思及此,他动了动,从他苍白修长的指尖调出一点灵力,落在了女孩的身上。
柔白的光笼罩而来,随后,曦感觉到自己一点一点恢复了力气。
少年救了她,随后,他闭上眼睛,刻意释放出周身的邪煞魔气,等着她察觉自己的身份,自行离开。
可他没有料到,苍梧也没有料到,小小的曦却在力气恢复之后,撑起了自己单薄纤细的身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小女孩踩着不大稳当的步子,一点一点走过去,最后停在了尸骨的最高处,站在了树下。
她扬起稚嫩的脸庞,望着眼前的少年,狐狸般的眸子眨呀眨,露出笑容来。
那笑容一点也没有惧意,比雪还要纯粹,随后她张了张口,认真地道:“哥哥,谢谢你救了我。”
小小的脑袋裹在毛绒绒的狐裘里,那狐裘落着雪,披在小女孩单薄到不可思议的脊背上,又朝着他凑近过来,是不可思议的柔软。
而后,小女孩将那狐裘解了下来,狐裘带着热烈的温度,被不由分说地搭在了他颀长纤细的脊背上。
“哥哥,你冷不冷?”
忽然的暖意笼罩而来,冰雪中的少年长睫微动,那双桃花眼中的潋滟眸光倒映着女孩的脸庞,分明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可却生生叫那双浅色瞳仁难以察觉地颤了一下。
“你……”少年泽尤看着她,满目诧异,几乎是有些笨拙地开口,“你不怕我么?我会……”
然而说着说着,他却是忽然顿住了。
——他会怎么样?
他明明很急切,想要女孩离开他,可不知怎么,他却什么也说不出口,也不知该如何说清楚,于是话音就这么突兀地断掉了。
然而,就在这时,女孩很轻地摇了摇头。
狐裘笼罩下的柔软热气里,小女孩眉眼弯弯:“不怕呀。”
未尽的话语随着这句回答而没了意义,他被迫把未开口的字句咽回去,吞回到心口,那冰封了的内脏忽然有了温度。
与此同时,那双平静了万年的眸光变了变,像是被一束光所扰,猝不及防地落入了几分熠熠的星芒。那些由魔气侵扰而产生的、并被他死死压抑着的偏执戾气终于破土而出,像是有人在他心里烧了一捧火。
万年死守,功亏一篑。
小女孩望着那双温柔的桃花眼,接着,像是感叹一般脱口道:“哥哥,你的眼睛好好看呀……”
清脆的声音刚一落下,那少年似是还要说些什么,可就在这时,眼前的如梭幻境骇然崩塌,眨眼间化为无数飞灰,又轰然一声,彻底消散!
那幻境中演变着的故事戛然而止,隔了千年的时光就此中断,但丁曦,她却已然记起了后面所发生的一切——
此后,少年上神爱上了那个小女孩,他的偏执执念有了归处,神骨得以重聚。待之后又过了百年,天算子重新启动,神界发现了小女孩的存在,于是遣人来将她走了。为此,少年上神终于从自己的囚牢中走出,回了神界。
此后,第一世,他是上神,为了护住那个被抹除了神智、永远都是小女孩的曦,去神界求情,又替她受下了因逃脱杀伐判任命而应得的惩处,身受重伤,最后,他不得不在强撑三年后,前往神界闭关修炼,却因此而与女孩错过,最后陪着她入了轮回。
第二世,他是凡人,像是无数九曲回肠的戏文所唱出的一般,他历尽生离死别,滚过人生中的八苦十恨,踏过尘世里的刀山火海,却偏执至死,不回头、不后悔。
这两世的追逐,他为了她压抑魔性,为神为人,终于在最后得以重逢,可惜到了如今,他却在从君令的操纵之下,终是入了魔。
可是。
丁曦心道。可是分明,他前世最恨的,就是入魔啊……
所以凭什么?
——凭什么她的泽尤哥哥要遭受这一切?!
无声的质问落下,恨意从丁曦心里烧了起来,她闭着眼,意识被逐渐消散的幻境拖入到黑暗之中,可那恨意却留在了她心里,渐渐萌生出了一个念头。
那念头像是燎原之前的幽微星火,在她心里盘旋着,低吟着:
“泽尤哥哥,我要把你找回来,把从前的你找回来。”
——哪怕是开启杀伐判,哪怕是变成无情无欲的杀人兵器,我也要亲手,杀了那些逼你入魔的恶人。
第38章 万骨枯|之四
清粼粼的月华如水淌下,透过了月夜下的窗台。
窗台之后,泽尤坐在冰凉的地面上,他看向怀里昏睡着的丁曦,俊逸的长眉紧蹙着,低垂着的桃花眼里半分笑意也无,只剩下抑制不住的心疼和自责。
方才在幻境里的北荒冰原上,他话音未落,却眼睁睁看着曦在他身前忽然倒了下去,那一瞬,他几乎被吓得魂飞魄散。
而后,他果断地撤了幻境,将她带回了这里。可后来不知怎么,他却怎么也叫不醒她,偏生他因为开启如梭幻境而耗尽了灵力,魂魄又即将消散,对此无能为力。
“阿曦……”
他低声呢喃,看着怀里人苍白的面色,心口一阵又一阵密密麻麻的疼,甚至都顾不上自己正在一点一点变得透明。
月华渐暗。
终于,漫长的煎熬之后,怀中人纤长的眼睫忽然动了动。
泽尤一顿。
片刻后,那双眼猛然睁开,接着似是被什么所惊醒,忽地从地上惊坐起来,一边脱口喊道:“泽尤哥哥!”
低哑的声音落下,带着从未有过的仓惶和惊惧,语气又急又怕,一听就知道是方才做了什么噩梦。
随着坐起来,窗外的月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照得她神色愈显憔悴和茫然。好半晌,她坐在地上,一时不知道自己是在何处,只觉耳边似是还回荡着北荒那种绵延不断的风雪声,眼前也还是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又过了良久,那双还带着迷蒙的眸子动了动,她终于恢复了几分知觉,听见了泽尤唤她的声音。
很轻柔,但语气带着焦急,一声又一声,想要把她的神智喊回来:“阿曦,我在这,你看看我……”
于是她凝聚起涣散的视线,朝他望了过去。
那双桃花眼正满含担忧地望着她,双眸之上的长眉微微蹙起,衬得他眉骨俊挺,清逸无俦,并不是幻镜里那种被囚禁了万年的憔悴模样。
她看着那双温柔的眼睛,又被轻轻地拍了拍脊背,过了许久,她才被安抚下来,想起了眼前人是谁。
然而接着,她却是红了眼眶。
“泽尤哥哥……”她呜咽着抱住他,豆大的眼泪从眼中滑落,一滴又一滴,“我、我好想你啊……”
她真的很想他。
此刻,她不仅仅是丁曦或者曦,更是数千年前,那个被他救下的小女孩。
她抱着她的恩人、她的夫君还有她的游泽哥哥,哭得几近窒息。
三次——她竟是忘了他三次!
第一次,是因为她的神智逐渐被娵紫的封印影响,而丢失了离开北荒之前的记忆;第二次,是因为转生,她在轮回中被洗去了所有的前世记忆;第三次,则是在当年的平邺山上,她为了救下丁符,只能答应让潇湘子加固她体内的封印,从而失去了十一岁之前的记忆。
这听上去何其荒谬,又何其可悲!可偏生命运那样残忍,还是让它一次又一次地发生了。如今她终于得知了真相,却是叫她心疼得难以复加。
她如何能不心疼?
每一次遗忘,就意味着她的泽尤哥哥被她伤害一次,意味着他神骨中由执念而滋生的魔气就要折磨他一次,可偏偏他一点也不责怪她,甚至是甘愿奔赴而来,先是追着她离开了北荒,又替她受了天刑,最后甚至为了她散尽修为,入了六道轮回,而今又因从君令……
想到从君令,她又一次回想起来,当年在那苍鳞山后山的竹屋前,梦幽曾告诉她,从君令之所以能控制人的神智并使之入魔,是因为它可以依靠受术者的执念来滋养自己,从而加速恶咒的效用。因此,受术者的执念越强,那么中咒就会越深。
那时她尚且不知他的执念是什么,如今看来,却全都是为了她!
是她,在三次遗忘之后,成了他心里抹不去的心魔、抚不平的痛楚、除不掉的偏执,那偏执折磨了他数千年,才把那样温柔的一个人,生生逼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所以,她才是那个,真正害他入魔的恶人啊!
——既然如此,那么,此刻她又有何脸面,在他面前哭?
而且,她不是下定了决心,要把她的泽尤哥哥找回来么?
思及此,她慌忙地眨了眨眼睛,生生将还在眼眶中的泪水逼退回去,一边止住了哭声,一边迫使自己平复心绪,嘶哑着开口:“泽尤哥哥。”
闻言,原本还在轻拍着安慰她的泽尤一顿,接着,他垂下眸,朝她看了过来。
那双桃花眼里毫不掩饰地落满心疼,甚至还带着几分自责之意,看得丁曦忍不住又是一阵难过。
可她却不再想让他担心下去,于是她扯了扯唇角,朝他露出了一个笑。
“我、我没事的。”她的嗓音还有些哑,但语调却被她刻意拉得很轻松,“泽尤哥哥,你别担心,方才我只是……只是做了一个噩梦。”
可她话语落下,那双离她咫尺之遥的长眉却锁得更紧,似是一点也不相信她没事了。
见状,她只能勉勉强强地提起了另起一个话题,转移他的注意力:“对了泽尤哥哥,你教给我的如梭幻境我已经学会了,要不……阿曦给你演示一遍吧?”
说着她正要动手画决,然而泽尤先是一顿,接着又捉住了她的手,阻止了她的动作。
丁曦一怔,下意识地抬眸看向他。
泽尤也看向她,在她怔然的视线中与她对视片刻,末了,他很轻地摇了摇头,柔声道:“不用了。”
话落,他看向丁曦,见到对方那双眸子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的眉心,神色间似是很介意自己蹙眉,于是他将长眉重新舒展开来,朝她露出笑意。
见他展颜,丁曦神色略松,正要再说些什么,这时,他却忽而伸出手,轻轻地抚上了她的面庞。
修长白皙的手指从她的额角滑过,指尖带着温凉的触感,顿在了她的眼尾上,那里还泛着哭过之后的绯红与微热,方才的泪痕也分明还未干透,可当中剩下的眼泪却是被她卡在了眼眶里,怎么也不愿意让它们继续落下来——仿佛这样,就可以不叫自己担心。
那么倔,那么傻。
泽尤叹了口气。
良久,见对方露出茫然神色,他终是张了张口,低声唤她。
“阿曦。”他道,嗓音低哑而温和,“夫君求你一件事,好么?”
丁曦不明所以,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泽尤轻轻拂干那些泪痕,“你答应夫君,以后,不要再在我面前掩饰自己的情绪,可以么?”
那语气轻柔至极,可仔细一听,分明还几分压抑着的悲意,以及难以掩饰的心疼之意,听得丁曦忍不住一怔。
他……他这是……
丁曦怔在原地,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只觉心口酸楚一片,眼眶也热得厉害。
好半晌,看到她有些懵懂地点了点头,泽尤这才勾唇笑了笑,又抬手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脑袋,凑在她耳侧道:“好乖。”
随着那声轻笑落下,漂亮的桃花眼微微眯起,眸光流转,熠熠如华。低哑轻柔的嗓音像是潺湲溪流,带着温热的气息落在她的耳侧,腾的一下,丁曦只觉耳中一阵嗡鸣,雪白的耳尖处霎时泛起薄红来。
泽尤哥哥犯规!她忍不住在心里哀嚎。
——他、他笑起来这样好看,叫她如何受得了?
明明、明明他早该知道,自己抵御不了他的任何要求,还、还故意这样……
丁曦忍不住别开眼,不敢再看那双近在咫尺的漂亮眸子,仿佛被那灼灼目光烫到了一般,慌忙地垂下眼睑,又紧紧地抿了抿唇。
怀中的美人侧过脸,露出柔美而清妍的眼尾,那里泪痕未干,其上的薄红却是又一次被勾了起来,红得格外惹人怜爱。
泽尤见她如此,知道方才这是把他的小狐狸给惹得羞恼了,便只好开口转移她的注意力:“对了,阿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