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怔然片刻,随即顾不得帝君是何用意,只自顾自地挣扎着起身,跌跌撞撞地朝着那人影扑了过去。
“曦姐姐……”她伸手探向那张苍白的脸,于指尖触碰到的刹那间蓦然红了眼眶,强烈的悲意朝她卷席而来,叫她几乎要落下泪来,“曦姐姐你怎么了?你醒醒,你别吓我……”
然而对方一动不动,连半分醒转的迹象也无,于是她又慌忙地抓住对方细瘦的手腕,开始探灵。
可她才一闭上眼,却在转瞬之后神色大变:“怎么可能?”
愕然的语气落下,她又似是为了确认什么一般重复了一遍方才的动作,半晌后再开口时,已然多了几分慌乱:“不……不可能……”
她有些失神地摇了摇头,随即又想起了什么般地倏然回首,面色陡然又惊愕转为愤怒,冲着帝君大吼道:“是你!定然是你!”
她忽而从地上跳将起来,不顾一切地扯向帝君的衣襟,“畜生!你……你对她做了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所有的灵力都耗空了?”
质问兜头砸下,眼前的妖帝被她扯得踉跄了一下,却并未露出怒意,反倒是面色一变,眼中神色陡然转为阴沉:“你说什么?”
他倒退几步,双眉渐渐紧蹙,“灵力……耗空?”
那语气里带着一点茫然和无措,听着极为诡异,然而盛怒之下的丁瑶却未曾察觉,只当他是在出言嘲讽,不由得怒从心起,“是!耗空了!所以不出数日,她便会因灵脉枯竭而死!所以——所以你满意了吗?你恩将仇报,杀了你的救命恩人,你满意了吗?!”
见对方毫无反应,她语塞半晌,片刻后竟是绝望地大哭起来:“你把她还给我……还给我啊……”
悲恸的哭声仿佛催命的咒语,听得人遍体发寒,顷刻间,帝君眼底的戾气骤然消散,原本猩红的眸光渐渐转为失神般的涣散空洞,不见半分神采。
“死……”他呢喃着,嗓音哑得骇人,“她会……死?”
最后一声颤抖的词句落下,帝君整个人都开始摇摇欲坠,他倒退几步,嘴角又一次渗出血来,眼看就要支撑不住地倒下去,然而这时,忽而殿后传来了一声惊天炸响——
轰!
震耳声浪自耳后劈下,恍若雷鸣电掣,惶惶悲意瞬间被冲散,丁瑶与帝君一同被这一声惊动,后者立即回神,望向身后,刹那间有漫天尘土朝他飞扑而来,潮水一般将他裹挟进去,很快就遮蔽了他的视线。
好半晌,那赤黑色的身影才重新显现出来。
“谁?”
帝君森然开口,语气是极度的不悦,片刻后他纵身而起,拂袖撑起一道厚重的屏障,将身后的丁曦连同丁瑶一起护在了尘埃之后,自己却是朝着那巨响来源之处飞身跃去。
丁瑶看着那屏障,脸上泪意未干,整个人有些失神,以至于她未曾留意到,在方才那声巨响之后,身后床榻上那原本沉睡着的人忽而动了动,下一瞬,那双漂亮的眸子缓缓地睁开,露出了一对银白的双瞳。
那双瞳空洞得骇人,并无半分焦距,却是精准地望向了帝君离去的方向。
————
通灵殿正殿外,百道玉阶之下,躺着一众被逼退的伤残妖兵。
为首的是位妖族将军,正手执长矛,满脸惊怒地望着不远处。
那里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年龄相仿。
女的面上带着淡色面纱,看不清相貌,但单看身姿却只是个莫约豆蔻的少女,朝着他们露出了一双略带不忍的眸子。而男的却是个莫约十七、八岁的少年,一身白色麻衣长袍,看着一幅弱不禁风的样子,但与另一人的神态大为不同,眼底满是骇人的暴戾和杀气,他一手拿着森森长剑,另一只手却是攥着一只沾满血迹的玉骨长箫。
“我再说一次——”少年一字一顿,沉声开口,“挡我归家者,必死。”
森寒视线的逼迫之下,妖族将军不得不再次后退,却并不敢答话,直到他踏上最后一节玉阶,身后无路,退无可退。
他持剑立在那里,身后,通灵殿大殿门前的匾额显出形状,少年望着那处,眼中怒意更甚,自唇角勾起一道阴沉冷笑。
“不让?”他抵着剑,向前又踏一步,“好,既然如此,那我便开启通灵阵法,让你们所有人,都永远留在这苍鳞山上,给我父亲以身陪葬!”
“父亲”二字落下,身后的少女神色陡变,似是反应过来什么,大喝着阻止道:“游祈,不要!”
然而终究还是太迟,待她话音落下,少年已然飞身而起,升至半空,手中长剑猛然劈下,直逼妖兵!
轰的一声尘埃又起,飞沙走石乍然爆开,无数尘土激扬如潮,带着层层杀意直逼大殿,这骇人的剑气之下,妖兵如同片片枯叶,被这强劲蛮狠的力道震至半空,而后嘭地一声,霍然撞向大殿前门——
霎那间血溅三尺,浓郁腥气迸裂四散,如红色雨丝般洒向游祈,衬得他神色愈发狰狞。片刻后震声消散,他朝着破开的殿门大喝道:“游泽!出来!”
那声音带着深深寒意,仿佛藏着无尽汹涌的怒与恨,逼得四下的妖兵不敢再上前,甚至有了几分回避的姿态。然而见状,游祈面上的神色愈发森然,紧攥着的手指骨节突出,那薄薄的玉箫几乎要被他捏至粉碎。
正僵持时,忽而听得一声低笑,久无人应的正殿之后传来几声脚步,踏着不紧不慢的步调由远及近,直到显现出一道修长身形。
来人逆光站定在玉阶之上,还未开口,四下妖兵忽而齐齐跪下,声喊“陛下”恭谨行礼。
这二字落下,游祈一见来人,先是整个人猛然一顿,接着霎时脸色大变。
他攥着长箫,看着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像是极度的惊愕,又像是极度的愤怒,两种复杂情愫交织着,使得他面色愈发阴沉不定。
然而与之相对的,帝君却只是略扫了他一眼,随即不带笑意地勾了勾唇,朝着身侧的妖兵冷淡问道:“他是何人?”
妖兵答:“回禀陛下,此人自称游祈,说是身中奇毒,无可救药,前来求见丁……帝后娘娘,为之切脉诊病的。”
“游、祈?”帝君轻吟一句,顿了顿,随即似笑非笑地道,“如此可怜之人,难怪尔等不忍杀之,还要留他一命。”
这意味不明的笑声落下,妖兵顷刻间变得面色煞白,他诚惶诚恐地正要开口,却又听得帝君漫不经心地道:“不过可惜了,游小公子。”
他望向游祈,挑眉道,“孤的帝后性子淡漠,向来不喜见外客,既然你无可救药,孤便赏你一个解脱吧。”
言毕不等对方回神,他便兴味恹然地转身,淡声下令道:“杀了。”
那轻飘飘的二字落下,恍若一盆兜头冷水,浇得游祈心底一寒,他仍是立在原处,却仿佛一脚踏入凛冬雪地,原本狰狞的神色忽而变得怪异,像是出离愤怒,又像是难以置信。
“泽师兄。”他蹙眉望过去,语气有些微的颤,“你不记得我了?”
第46章 生如死|之二
许是他话里的诧异太过分明,在落下之后,帝君的步调有须臾的凝滞。
下一瞬他微微侧眸回望,桃花眼底光芒流转,似是想到了什么,便顺势挑眉问道:“不记得?孤该当记得你什么?”
然而此话一出,他身后的游祈却忽而沉默下去,只将目光落在他周身。
那双满是愤怒的眼睛似是在这声询问之下找回了理智,阴沉沉的目光落在帝君的眉眼间,片刻后又转而开始在他的周身上来回逡巡起来,似是想找出些破绽。
然而帝君的举止神态太过自然,不仅半分破绽也无,甚至还带着些漫不经心的玩味之意。良久,游祈终于收回与他对视着的目光,却在下一瞬忽而轻笑出声。
“好,好啊!”游祈咬着牙,语气里满是再也压抑不住的疯狂恨意,玉骨长箫被他死死攥住,几乎要被生生掐断。
“既然你忘了,那我便替你,一点、一点地回忆起来——”
这一句带着无尽的恨意,压抑了数月的怒火终于破开了他的躯壳,烧得他眼眸发紫,露出眼底的逼人戾气,而后他提起长剑,罔顾一切地朝着帝君纵身刺去!
一切不过转瞬,少年身形化作一柄长剑,带着焚烧一切的恨意,竟是要与妖帝同归于尽。
眼看就要被那剑尖刺中,帝君的双眸猝然微微眯起,接着他便果断抬手,自掌心调动半成魔气,猛然将那剑尖挡了回去。
嘭的一声,震耳巨响轰然炸裂,强劲的灵力朝着游祈扑面而来,他猝不及防被狠狠一击,整个人瞬间飞了出去——
这一撞好比巨浪冲山,重击之下,无数尘埃猝然飞起,帝君被逼着后退半步,而游祈更是被直接摔砸在了坚硬的玉阶之上,一下被撞得口喷鲜血,连握剑都没了力气。
接连数次的重伤,终于在这时彻底夺走了游祈的力气,他再无反抗的可能,只能倒在地上。于是他眸中恨意更甚,却无可奈何。
良久,待他回过神来,又见不远处的帝君也跟着缓和过来,望向他的眸中似是多了几分被激起的兴味,潋滟如水的眼底有浅光掠过,接着他一边抬手抵着流血不止的胸膛,一边开始提步朝他走了过来。
墨色广袖间血气萦绕,那衣襟之间已被红色浸透,甚至还有血水不断从胸膛处的伤口涌出来,然而帝君却似没有半分痛感,只步调从容地停在他身前,又垂眸望了过来,半晌后,竟是勾了勾唇:“有意思。”
他倾下.身,桃花眼中笑意浅浅,仿佛带着一如从前的温柔润泽,但那当中所隐藏的寒意却深不见底:“区区一介凡人,却因一腔恨意而近乎入魔,当真是有意思。”
“只是可惜……”他顿了顿,眼底笑意多了几分叹惋之意,“阁下此次来得不巧,今日适逢帝后抱恙,孤兴味欠佳,故而阁下……怕是‘夙愿难偿’了。”
“夙愿”二字落下,游祈陡然一惊,望见那近在咫尺的眸中,原本温润的笑意骤然消散,接着其中杀意顿起,凶狠而暴虐的灵气自帝君周身腾腾升了起来!
这骇人的灵气就好比无形的双手,游祈被这双手掐住了喉管,被迫呼吸骤停,接着整个人都被狠狠地拽着,猛然浮向半空!
——这是真正的灵力碾压,几乎是转瞬之间,游祈还未能作出任何反应,已然被扼住了命门,他脸色煞白,额上青筋暴起,一边忍不住张大了嘴巴,却发不出半分声音。
死亡骤然逼近。
巨大的痛意一点一点吞噬着他的知觉,他徒劳地瞪着眼,看着眼前的帝君轻蔑地笑了起来,低笑声与他颈骨断裂的声音混杂在一起,耸人至极。
这一刻,他终于意识到,眼前的人并非是那位记忆里的游泽师兄,而是世人口中,那杀人如麻的妖族帝君。
于是片刻后,他绝望地闭上双眼,任由眼底那些不甘的恨意逐渐湮灭,化为临死前的灰败。
然而正当这时,一道强光忽而自他身侧袭来,以一种骇人的速度,替他挡住了那帝君不断逼近的杀意。
嘭!
震耳的闷响凌空炸起,游祈猛然睁眼,只见一道纤弱的身影猝然落在他身前,又伸出双手,将他护在了身后。
那身影就好似一道屏障,靠近的刹那,脖子上的窒息感随之消散,然而未及他和缓,却在下一刻,忍不住双瞳骤缩!
因为他看到,一双巨大的羽翅,自那人脊背之后缓缓地伸了出来——
那是穷奇一族的羽翅。
这一刻他仿佛被什么给砸中,整个人僵立在地,识海变为一片茫然的空白,然而更叫他惊愕的,却是在下一瞬,那挡在身前的人忽而回头,沾满血迹的双唇轻轻开合,朝他说出的一句话——
“你不能恨他。”梦幽说,“游祈,你不能恨他……”
她口吐鲜血,字字诛心:“他是你的亲生兄长,而你的父亲,是逼他入魔的罪人,害死他生母的仇敌!”
这一句仿佛天降雷鸣,落下的刹那,游祈与帝君皆是一顿,然而下一瞬,那巨大的羽翅却恰在此刻被点燃,滔天火光照亮了梦幽那双清秀的面容,那张向来稚嫩的少女面庞忽而变得妖异,接着她不再解释,又回过头,朝着帝君道:“泽尤,你快醒醒!你从前那般温良,莫要、莫要受恶人驱使,铸下大错!”
“从前?”帝君双眸微眯,眼中有过一闪而逝的恍惚,然而接着红光漫过,将那恍惚压下,接着他很快回神,又见游祈未死,便有些不耐地蹙起眉,“什么从前,与孤何干?”
说着,他又一次挥动袍袖,调起灵力朝着她狠狠一劈——
轰!
巨大的羽翅陡然一转,梦幽上前一步,拼尽全力抬手一挡,妖气与灵气凌空相撞,发出巨大的闷响。须臾间强劲的气流自空中炸开,梦幽与帝君同时被劈中胸骨,两个人一同向后退去!
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一侧的游祈未及反应,只能眼看她坠下玉阶,整个人被猛砸在地上,摔得七窍流血。而帝君亦是受了重创,他在胸口处旧伤传来的剧痛之中摔跪在地,再也无法克制因渡生而造成的灵力缺损,被逼得嘴角淌血,然而饶是如此,他却并无停手之意,不等对方缓和,便又一次踉跄着站起来,同时抬手召出血剑,径直就要朝她劈去——
没了遮挡,游祈吃力地抬起头,只见一步之外,帝君那双望向他的眼中杀意毕露,看得人遍体生寒,直觉自己将要死在那不断逼近的煞气之下。
煞气如风,吹鼓着宽大的袍袖自帝君身后翻飞起来,数步之后,那凝聚而起的煞气已然到了逼人的地步,且距他仅半步之遥。眼看他就要被生生碾成粉芥,却就在这时,忽而有一只纤白瘦弱的手,自身后拽住了帝君那宽大的袖角。
帝君倏地一顿。
下一瞬他回过眸,在身后望见了一张再熟悉不过的清冷面容,跟着眼底的神色猝然一变。
“阿曦?”他语气里带着难以掩饰的诧异,“你……你几时醒的?你怎么……”
帝君一边说着,一边忍不住蹙起了眉,然而眼前的丁曦并未答话,只是望着他,眸中还带这些看不分明的情绪。于是他顿了顿,忽而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面色一沉。
“丁曦。”
他面上的神色淡了几分,垂眸将视线转到那只拽着他袍袖的纤细手指之上,语气低沉,“你是来——劝阻孤的么?”
此话一出,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语一般,那只原本还拉着他的手骤然向后一缩,丁曦往后退了半步,仍是沉默着没有答话。
于是帝君当她是默认,那眼底的关切之意彻底消散,跟着他双眸微眯,勾着唇低低地笑了笑。
“原来如此。”他倾身向前,在她耳侧轻声道,“这般看来,妖王所言不虚,孤确实不应当解开你的美人劫,否则……”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抚开她额间的碎发,又重新直起身,“……否则孤的阿曦,怎么一觉醒来,又不听话了呢?”
言毕他不再犹豫,抬手就要抵上她额间的赤色花钿,然而这时,原本沉默不语的丁曦忽而张了张口。
她才苏醒不久,那张清冷妍丽的面容苍白一片,显得整个人都没什么力气,以至于在第一次张口时,她没能发出任何声音,于是又抿着唇咳嗽两声,才用又低又哑的气流声道:“不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