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得不错。”他道,“今日方青带回来的那人,确实是游青涯之子,游祈。”
“当真是他?”孟生涯一惊,“可传闻不是说,他早已失踪数年了么?”
丁延堂未答,只兀自蹙了蹙眉,似是也在思考此事。
于是孟生涯只好将目光转向身侧的白发女子,二人交换视线,那女子便接着他的话头开口道:“那这位游少主眼下如何了?我听弟子说,此人因身受重伤而昏迷不醒,可是真的?”
“岂止重伤。”丁延堂摇了摇头,似是惋惜,“方才我探他灵脉,察觉他不但心脉全断,且还天生负有顽疾,使得他本就脆弱的六脏愈发衰竭,怕是……怕是撑不过今日了。”
这话一落下,女子和孟生涯皆是一怔,二人正要再开口,却听得丁延堂继续开口道:“我记得前几日,曾让方青给二位的送了些养护心脉的丸药,不知二位……可还有剩余?”
他话音微顿,语气里带着些迟疑,言毕望向身前的二人,却见孟生涯正望着自己,眼里带着分明的疑惑神色。
于是丁延堂掩饰性地轻咳一声,接着解释道:“虽说此番有些失礼,但而今药材短缺,若是二位还有剩余,我想收回一瓶,给那游少主服下……”
他一边嗫嚅着说完,一边因自觉所言失礼而有些尴尬地撇开视线,于是他没注意到,对面两人的神色因为他的话而倏然变得有些微妙。
屋内陷入短暂的沉默,丁延堂神色僵硬地等了少许,半晌后正要抬眸,却听得孟生涯忽而开了口。
“延堂兄。”他道,“听你言下之意,莫非你……还想救下此人?”
丁延堂神色一顿,抬眸望向他。
见他不答,孟生涯斟酌须臾,又接着道:“延堂兄,我知你因身为医者而素怀仁善之心,可你别忘了,此人……可是游青涯之子。”
“所以?”丁延堂眸色微变,意味不明地朝他挑了挑眉。
孟生涯望着他顿了顿,再开口的语气沉了几分:“所以你不该救他。他父亲生前是勾结妖族、祸害六界的罪人,所谓父债子偿,此人是该受诛连之罪的——”
“诛连之罪?”丁延堂皱着眉打断他,神色间多了些罕见的愠怒,似是被这四字触到了逆鳞,“荒唐!他不过一个半大孩子,怎就该受如此牵连?当真荒唐!你二人若不肯舍药救人,那我便自去寻罢了!”
见他拂袖欲走,一旁的白发女子忙道:“丁掌门莫恼!生涯所说并非妄言,你且听他解释一二!”
说着她便给孟生涯递了个眼色,二人一同起身扶着丁延堂坐下,细细劝说几句,孟生涯才得以接着道:“延堂兄,方才生涯所言是有些不妥,但……但你细想,方才你曾道此子天生顽疾,那么,他又是如何存活至今,且还修得剑术的呢?”
丁延堂一顿。
半晌后他脸上的愠怒渐渐消失,眸中多了几分犹疑,答:“想必……是他父亲,用了什么续命的药物……”
见他有所动摇,孟生涯缓和语气接着道:“延堂兄,你我身为修道者,当知天生体弱者,十之有九是为命格不详。而若要逆天改命使其活下去,单靠药物难以为之,往往还需做些违背天.理之事。而东境之地靠近妖界,最便捷有效的、又不惊动人界的法子,便是豢养妖兽。”
“你……”丁延堂语气一滞,面上多了些愕然。
“我所言并非臆断。”孟生涯打断他,“延堂兄可还记得,数年前那次在苍鳞山召开的倾囊节比武,曾因被混入比武人群中的妖物所扰,而不得不中断?”
见丁延堂迟疑着点头,他唇角微扬,道:“可延堂兄你该知晓,那时妖王尚未入世,妖界与人界自那场战乱平息之后便于多年间井水不犯河水,倘若不是因他游青涯私下勾结,那些畜.生又怎能越过那沼泽结界,到了东境呢?”
“如此来看……”孟生涯轻叹一声道,“这借命来的小子,终究是留不得啊!”
这一声叹息好似一记重锤,震得丁延堂面色大变,他愣怔半晌,还未及回神,又听得一旁的白发女子接着劝他道:
“不仅如此,延堂,我见你向来憎恶分明,怎的今日如此糊涂?你该记得,那前日传言中的那位东境新任妖帝,可不仅是那游青涯的座下首徒,还是那小子的同门师兄啊!今日你留他一命,来日他与那妖帝勾结,一同杀了你我,你该当如何?”
“不、不可能……”丁延堂摇头,眼中仍是有些难以置信,“他既身受重伤逃离至此,必定是与那妖帝不合,如此断然、断然不会与其勾结……”
“怎的不会?”孟生涯接过话头,“你怎知今日他来到此地仅是巧合,而不是他二人合谋来利用你的善意而使出的引钓之计?再者,退一步讲,假使他二人当真不合,那锱铢必较的妖帝为解心头之恨而一路追杀过来,又该如何是好?”
“可……”
丁延堂张了张口,正要再说些什么,这时忽而听得屋外一声震耳巨响,仿佛有什么冲破了门窗,未及几人反应,便接着又有人扯着嗓子大喊道:“……拦住他,快!别让他过去!”
三人皆是一惊,下意识地回头望向屋外,然而还未及几人起身,下一瞬便有人破门而入,一个弟子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一边喘息一边语气惶急地道:“三位掌门,不、不好了!那游少主忽而醒了,发了疯一样地往外跑,说是要找、要找丁掌门……”
丁延堂神色大变,跟着他第一个起身,与身后二人一同径直朝着后院纵身飞去。却见后院一片混乱,数十位高阶弟子手执长剑,以方青为首,齐齐围着一个浑身是血的白衣少年。那少年面色苍白如纸,但气势却不减,怀中虽仍是死死地抱着那只黄猫,周身却有灵力流窜不休,那些弟子被那少年逼得步步后退,眼看就要缠斗起来。
见状,丁延堂连忙上前一步,朝着人群高呼道:“停下!都给我停下!”
此话一出,原本躁乱的人群跟着一顿,数步之外的少年自重围中抬头,朝着丁延堂望了过来。
下一瞬那面色苍白的少年忽而自眼中露出几分喜色,浅灰的唇角扯出一点笑意,再也顾不上人群的阻拦,纵身朝着丁延堂疾奔而来。
“丁师叔!”他停在丁延堂身前,接着竟是毫不犹豫地屈膝跪了下去,一边语无伦次地恳求道,“快走,师叔!求您、求您带着他们,快走、快走!”
这莫名的话语因为他面上的惊恐之色而叫人心生悚然,丁延堂神色微变,眼看他就要不顾自身伤势地以头抢地,连忙眼疾手快地伸手扶他:“别跪!”
他撑着他的肩膀将他扶起来,顿了顿,用尽量缓和的语气安抚道:“孩子,你别怕。你看着师叔,把话说清楚,好不好?”
说着他聊以安慰地拍了拍那少年单薄的脊背,然而这时凑得近了,他却突然发觉,对方根本还未彻底清醒,眼底的神色仍是处于一种恍惚的状态,那双唇在以几乎是耳语般的沙哑声音、急促地念着什么字句。
那些字句颠三倒四,丁延堂极力俯身,才听到一句。
“快走……快走啊!”他说,“走!”
游祈重复着,一边被丁延堂扶着仰起脸望向对方,那双闪着紫色光芒的眸中落满了惊惧,使得他看上去神色恍惚,只不断地重复着那“走”、“快走”的字句。
这般急切的情态不似作伪,丁延堂不由得眉心一蹙。他犹豫片刻,接着一下抚开一旁想来赶人的方青,又躬身.下去,一边伸手安抚着轻拍游祈的肩膀,一边缓声道:“好好,师叔答应你,这就走!可……可你得先告诉师叔,为何要我们快走,是不是?”
接连的安抚和温声询问之下,良久,眼前的少年终于从那恍惚之中缓和过来,那双眸中的紫意被压制下去,一点一点恢复了原本的清明。
“师叔!”游祈苍白的手指死死地拽着他的袖角,嘴角血迹蔓延,低哑语气里的恐惧被他压下,却也使得他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在抖,“来不及了,师叔……梦幽告诉我,妖王姬肆降世,是要以翻覆六界为代价而开启通天之门。如今他已经屠了鬼界,不多时便会杀到人界,届时所有人、所有人都会死……”
这话乍一听上去莫名其妙,却又足够惹得人心生骇人,丁延堂想到他身上的致命伤,一时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不由得面色一白。他正要开口追问,却被一旁的方青猝然打断。
“我呸!胡言乱语!”
方青大骂着跳脚,伸手要将他从丁延堂身侧堂扯开,然而对方纹丝不动,于是他顿了顿,转而望向身侧面带愕然、似是因对方所言而心生动摇的丁延堂,扯着袖子劝他道,“师父——师父你莫要信他!此人狡猾善辨,根本就是在胡言乱语!”
他望着丁延堂,满脸都里满是藏不住的惊惧,一边指着游祈颤声道,“方才、方才我亲眼所见,他带来的那只猫在我的剑气之下现出原形……那根本就不是什么寻常走兽,而是……而是位于妖族四大恶妖之首的穷奇!”
“这等凶兽都敢贴身私藏,他怎敢说自己不是与妖族勾结,欲行诡计?!”
第49章 生如死|之五
方青这几句如同石沉沸水,话音未落,人群霎时间爆发哗然,所有人都忍不住面露愕然道:
“穷奇?!那猫居然、居然是穷奇?”
“可穷奇一族不是在多年前就隐去了踪迹?他从哪里寻来的这妖兽?”
“管他从哪里得来的!眼下妖界妖王与其余五界为敌,放任妖兵在各处大肆杀戮,而他却随身带着此等孽畜,他想做什么?心怀鬼胎,此人当诛!”
“依我看就该杀了他!他从那妖帝游泽所在的东境而来,能留下一命本就可疑,如今还正好逃难至此,天下岂会有如此巧合之事?定是他与妖帝共同预谋,前来诈出我等踪迹!”
“杀了他,此人留不得,必须杀了他!”
“对,杀了他!杀了他!”
几番交口之下,众人逐渐由愕然转为愤怒,纷纷大喝要杀了游祈。站在众人前的丁延堂手拿长剑数次高喝却也逐渐抵挡不住,只能回首望向游祈,眼神示意他先行离开。
然而不知是不是被哪一句话给刺激到了,那抱着死去黄猫的少年神色紧绷,丝毫未看丁延堂,只兀自抿着唇站在原地,在众人一声又一声的呼喊里面色愈发苍白,一边又忍不住嘴唇轻颤地哑声辩解:
“不是的,梦幽不是孽畜,穷奇一族早已被驱逐出妖界多年,不可能与妖王勾结,他们……”
他字字说得恳切,可众人哪管这么多?他们都是些娇生惯养的名派弟子,这几日因为妖王祸乱而躲避在此吃闷苦,本就颇多怨言,又因为其中有多数人都经历过数年前的那场祸乱,对妖族都是又恨又怕,更遑论对于这几日颇有恶名的妖帝游泽,他们本就忌惮他的嗜血暴戾,又因其出身于人族仙门而成了他们这些修道者的耻辱。于是一时间忧惧与愤恨一起被点燃,化为心中野火,恨不能一把烧了游祈这个勾结妖族的“叛徒”。
霎那间游祈的声音便被人群淹没,激昂叫骂此起彼伏,小小院落间混乱一片,甚至有激愤者骂起了丁延堂,说他今日这般阻拦并非出于医者仁心,而是想要徇私包庇自己的师侄。眼看着有人就要不顾一切地拔剑上前,丁延堂自顾不暇,只得抬手捏出传送阵想要强行送走游祈,然而却在他出手的前一瞬,离他最近的几名弟子忽而一齐露出讶然神色,跟着有些突兀地噤了声。
这几人的呼喊声一停,后面不明所以的也跟着停了,人群的声音霎时减弱,很快便没了动静。这突如其来的安静叫原本正低头画阵的丁延堂跟着一怔,随即他下意识地抬起头,顺着众人的视线望向自己的身后,跟着脸色大变。
——只见他身后的少年虽仍是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却不知何时手里多了一柄沾满血迹的残破玉骨长箫,而他竟是利用那箫尾处的尖锐断口,生生捅穿了自己的右眼!
“你……”丁延堂张着口,瞪大双眼望着眼前的少年淌血双眸,露出满脸不可思议,整个人都硬生生顿在了原地。
然而游祈却顾及不上解释,他疼得几乎连指尖都开始抖,以至于抱着的猫手腕差一点脱力,可他又拼命咬着牙,硬生生将那闷哼压了下去,待忍耐片刻后,竟是朝着众人恳求道:“诸位……求诸位听我一言。”
“……我自毁右眼,只为明志。今日我游祈在此立誓,若接下来我所言有半句虚假,便不无需诸位动手,我再毁一目,自戕而死。”
他说得极为费力,一字一句都压抑着莫大的痛楚,几乎在沙哑的尾音颤出了少年的稚嫩声色,叫人倍觉震撼。然而那血肉模糊的双眼又瞧着格外诡异,其下皮肉撕裂,已是深可见骨,却又有一股不知何处而来的紫色雾气从那伤口处源源不断地飞涌而出,叫他看上去显得恐怖异常。
于是人群终于被吓得彻底没了声音,一片寂静里,丁延堂忽而心生错觉,感觉到随着那紫雾一点一点散去,眼前的少年却是在剧痛之中渐渐恢复了清醒,原先他脸上的那种恍惚神色消失了,开口的语气也多了几分直击人心的坚定之意。
顿了片刻,未等有人回应,游祈便只略一停歇,接着便径直解释道:“数日前,我本在寻我父亲的踪迹,但路遇九华城时,被那里的狐妖掳走蛊惑而篡改了记忆,误以为杀我父亲之人就是如今的妖族帝君,也就是我的……我的师兄游泽。”
末尾四字似是某种命门,他被勾起了几分痛楚,跟着语气低沉了几分,沉默一瞬才接着道:“师兄……师兄与我自小便一同长大,情谊深厚。因此彼时我得知自己遭到了他的背叛,只觉惊疑万分、愤怨非常,于是我下定决心要杀了他替父报仇,便听信狐妖惑言,利用梦……利用我怀中的这只穷奇,让她带着我,一路追踪着我师兄的气息到了妖族皇城,又到了东境苍鳞山上。”
“但我实在未曾料到的是……”他在剧痛里喘息片刻,嗓音愈发沙哑低沉,“我那从来温良如玉的师兄,却早已不再是当年我记忆中的那个模样。如今,他不但丢失了所有记忆,甚至还身负上古恶咒,被妖王姬肆引.诱入魔,成了嗜血暴戾的妖帝,以至于他见到我之后,便是、便是不由分说地要杀了我……”
话至此处,丁延堂终于回过神来,霎时间他脸色大变地似是想起了什么,然而刚要开口却又听得游祈继续道:
“因此我报仇未成反被重伤,整个人奄奄一息,濒临死亡。至于后来我能侥幸逃难至此,只因、只因有这穷奇拼死相护,而并非、决非是我与妖帝勾结,蓄意为之。”
“所以诸位。”他再次扯住丁延堂的衣袖,抬头望向身前仍是满脸茫然的弟子们,神色恳切地道,“此前有关妖王出世并非虚假流言,六界动乱已近在眉睫,若想活命,唯有一个字——逃!”
这一句落下,游祈才终于有些忍不住地停了下来,他拽着那袖子,一边咬着苍白的双唇露出几分痛色,不知是因着眼部伤口还是由于方才所说之事。一时间除却他沉闷的呼吸声,周围仍是一片死寂的沉默,许久,才听得离他最近的丁延堂率先开了口,却并不是质问为何要逃:
“你是说……你去了苍鳞山?”
丁延堂看着他,语气不知何时多了些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似是陷入了什么惊惧之中,以至于提问都变得犹豫异常,待他点头许久后才接着道,“那既然如此,你有没有……有没有遇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