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侧尖锐的嘲讽与眼中刻骨的痛意一齐落下,逼得姬肆愈发疯狂,六处龙首狂啸着窜动起来,一边不顾一切地甩开巨大的蛟尾,直直扫向无数俯冲而来的影子,摔得龙身鳞甲之上血迹斑驳,却怎么也无法摆脱那些虚影,只显得狼狈至极。
见他如此,段生笑意愈深。他一边轻松地避开不断袭来的龙尾,一边自面上浮现起几分扭曲的快意,唇侧的红舌扫过微微露出的森白獠牙,他眯起眼,接着竟是陡然用力,一下捏碎了手中之人的脑袋!
霎那间脑浆迸溅,沨漾还未能发出一声惨叫,整个人早已化为粉芥,随风混入细密的血雾里,一下便魂飞魄散。
狂风之中,段生纵声大笑,妖王的身形猛然停滞,又在刹那间彻底陷入疯狂,张口不顾一切地怒吼起来!
“啊啊啊啊啊——!!!!段生!我要你偿命!!!”
刺耳龙吟冲向苍穹,如气浪般拍向四方,生生震碎了无数妖兵,也震碎了那束缚着帝君的噬魂长链。
“杀了他!”妖王疯狂嘶吼,朝他下令,“泽尤,给我杀了他——!!!”
于是猩红缭绕之下,帝君自光团之中再次睁眼,望向妖王。接着他未有动作,只微一抬眸,便催动骇人魔气自他周身翻涌而出,如惊涛巨浪般朝着鬼王段生卷了过来!
眼看着再也退避不及,即将被那魔气吞没,然而段生竟是在被触及的前一瞬陡然隐去身形遁入地底,以移形之术,转瞬出现在了数千里之外!
轰——!!!!
震耳之声落下,魔气消散而去,姬肆在耳郭的余震里被巨大的惊愕暂压了怒意,这才回过神来,终于意识到了有什么诡异之处——
是身法!
鬼王的身法变了!
能在天界之上轻易施展仙族特有的移形之术,根本就不是他区区一个段生能做到的,此刻在他的体内,分明就藏着天帝的身法!
——他把天帝的神魂给吞了!
而且,他此刻之所以没有离开,显然是想要利用傀儡作为转介来生吞另一人的神魂,而至于那人是谁,早已不言而喻!
思及此,姬肆悚然大惊,六双龙眸瞬间竖起,望着身侧的帝君高呼道:“泽尤!快下命让曦……让丁曦离开傀儡!千万、千万不要杀了她!”
话音落下,帝君应声而动,他抬手点上自己的眉间血印,打算以共感之术召回丁曦,然而未及他催动对方体内的美人劫,下一瞬,他忽而整个人动作一滞。
“阿曦……”
短促的音节自帝君喉中钻出,然而未及他说完这二字,紧接着,一种强烈的茫然感顺着共感涌上了他的眼底,迫使他情不自禁地抬眸,将视线转向了不远处的红衣身影。
见状,姬肆也跟着一怔,下意识地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
顷刻后,他神色陡变——
却见原本该处于上风的帝后丁曦不知何时停了动作,站在原处,蹙眉望着身前咫尺之遥的傀儡,眼底满是不知所措的茫然。
与此同时,那柄被灌满了杀意的浮游剑正被她攥在手中,而长剑的另一端,早已没入了傀儡的胸膛之中。
胜负已定,浮游一剑贯心。
妖王愕然地张了张口,一时僵在那里不知该作何反应,待片刻后回过神来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见这时,那原本该倒下的傀儡忽而身形一颤,接着,竟是迎着剑锋朝着丁曦走了一步!
他心下大震,眼睁睁看着远处的二人瞬间靠近,那双眸漆黑一片的傀儡微微偏过头,张着苍白嘴唇,附耳在丁曦耳侧说了句什么。
一字一顿,缓慢而又吃力,虽因隔得远而听不清声音,却能大致从唇形变化中猜出,开口的第一句是极为简短的三个字。
而这三个字,足以惹得姬肆心生骇然。
“杀了我!”她对丁曦说,“帝后,求你杀了我!我拂清……是天帝的女儿,仙界的公主,宁可身死,也不要为奸人卖命——”
“——用你的浮游剑,捅穿我的眼睛,杀了我!”
于是随着这一声低喝落下,她身前的丁曦倏然抬眸,接着毫不犹豫地应她所言,径直将剑尖刺入了她的右眼!
刺耳的撕裂声响起,傀儡仰面一震,粘稠的浆液自她面颊淌下,她缓缓抬头,望向远处倾颓倒下的南天门,那一瞬她眼中似有解脱之意,张着口,低低地喊了一句什么。
那一声极低,只有隔得最近的丁曦听到了,她喊的,是两个叫自己倍感陌生的称呼。
是“父皇”,以及,“阿符”。
“你们等等我呀……”她呢喃着,细碎的尾音随着她身形的消失而散在风里,无影无踪,“拂清这就、这就来找你们了……”
霎那间有轻柔的风流拂面而过,扰得丁曦心口猝然一疼,有些莫名地红了眼眶,被她握在掌中的浮游剑随之狠狠一颤,似是悲鸣。
然而不知为何,她眸中的神色却未有半分改变,末了只垂首瞥了一眼长剑,便神色茫然地再次抬眸,朝着远处的帝君望了过去,示意方才对方给她的命令已然达成。
见她眸中仍旧盛着银灰,丝毫未曾受傀儡影响,远处的姬肆这才舒了口气,接着正要下令让帝君催她继续屠杀妖兵,而就在这时,一道墨色飞影陡然自丁曦身后显出身形,直直朝她冲了过来!
飞影如利爪张开,游蛇一般飞窜着咬住了丁曦的身形,稍一用力,便死死地掐住了她的脖颈,轻易就叫她陷入到窒息之中。
巨大的痛意随即袭来,丁曦蓦然睁大了眸子,她面上的茫然神色还未及消褪,却在眨眼间被蒙上了一层带着死气的灰白,衬得她眸光涣散一片。随着向后倒去,眸中一点一点倒映出了鬼王的身形。
鬼王掐着她的脖子,隔着半寸的距离自上而下俯视她,片刻后倏然勾着唇角,阴恻恻地笑了起来:“你归我了。”
言毕,他伸出手,并指点在了丁曦眉心之间的花钿之上。
再简单不过的一个举动,却在落下的霎那间,叫丁曦一下失去意识陷入昏睡,又惹得不远处的帝君一下失控。跟着那原本斜倚着的帝君猛然起身上前,扯着浑身锁链毫无停顿地撞向光团,仿佛是被激怒的困兽,周身煞气横生,双眼通红地骤然陷入疯狂暴走。
“放开她!我要你放开她!”
厉声大喝之下,身披衮服的困兽囚徒在牢笼之中以命挣扎,好似被人夺走了猎物的恶狼,面带狰狞地疯狂嚎叫起来,一边挥袖劈出无数煞气,惹得那光团状的牢笼簌簌晃动,却又偏生稳固不破。
“段生——!!!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谁敢动他的东西?!谁敢动他的人?!!他的帝后、他的阿曦只能是他的,谁都不能碰她!!谁都不准动她!!!
那被暴怒所勾起的赤黑煞气越来越疯狂,很快就扯碎了剩下的几道锁链,叫帝君额心的印记越深,自桃花眼角淌出刺目猩红,而光团之上,也渐渐有裂缝生出。那裂缝由长变短,由细变宽,越积越多,眼看着好似随时都会随之而崩开,格外叫人触目惊心。
于是六首黑蛟再次将那光团护在口中,以龙目催动从君令术来压制帝君的暴怒,同时朝着段生喷出火流,想要阻止他对丁曦的施为。
可无奈的是,眼下他确实如方才鬼王所言,半成的妖力都在受着天道压制,因而饶是他有六首之身也无可奈何,只能被对方所逼,陷入两难绝境。
——是该终止炼骨之术,放出帝君去救人,还是该放弃杀伐判法,任由丁曦被杀?
但其实救人杀人这两种抉择看似对立,眼下他无论选择当中的哪一种,都是在自寻死路。
选前者,会致使帝君神骨半残,无法抗衡不知何时会出现的凤奎;而后者,则会叫帝君难以控制地陷入魔障,引来天道惩戒。
正两难间,姬肆难以抑制地慌乱起来,却偏生无可奈何。然而须臾之后,就在他要眼睁睁地看着帝君冲出光团之际,一声突兀而尖啸的鸟鸣忽而自身后冲天而起,打断了他的动作。
六首黑蛟猝然一顿,接着,姬肆下意识抬眸望向不远处,看见那鬼王身后,竟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只身形巨大、恍若凤凰一般的金色飞鸟!
金色飞鸟以火为翅,浑身羽毛随火而飘动,形似无数金丝滚线,却柔软至极,衬得那鸟身华丽而夺目,漂亮得好似远古画卷中的飞天神物,叫人心生崇慕,几欲俯首膜拜。
而天兵之中,也竟真的有人朝之而拜,在俯首之间,听着身后的人群惊呼起来:
“是戕鸟!”
“……那竟然、竟然是神族戕鸟!”
什么?!姬肆骇然一惊,他双瞳骤缩,瞠目而望,眼睁睁看着那只在传闻之中存在的神鸟一口咬碎了段生的脑袋,将他身下的丁曦抢夺过来,揽入到巨大的羽翅之中。
而后,那神物竟是小心翼翼地收了翅,将那身形单薄的红衣女子轻轻平放到了柔软的云层之上,轻轻地用脑袋蹭了蹭她的伤口,朝她体内渡入了一股金色的灵力。
那灵力似有治愈之效,于是下一瞬,待那飞鸟再次飞起,绕着半空盘桓起来,那原本陷入昏迷的丁曦忽而动了动,睁开眼,接着居然找回了知觉了,支起纤细的手腕,撑着单薄的脊背原地坐了起来。
那独属于戕鸟的尖啸鸟鸣再次响起,带着悦耳的婉转尾音,飞旋着落在那衣摆绯红的人影上空,而后,见她抬头望向自己,它便又短鸣一声,挥动巨大的双翅,飞向九霄之上,很快便没了踪迹。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叫所有人都面露愕然,而唯有丁曦却是蹙起眉,在耳侧余留的鸣叫声里,恍惚想起了什么——
记忆里,似乎是在一处被桃林围着的湖泊之畔,隔着眼前浓稠的白雾,她望见一道白衣人影飞在远处的湖心之上,以中手腕锁链碎掉了满湖的冰面,救出了一只身形巨大的飞鸟。
那飞鸟的鸣叫之声与方才那所谓的戕鸟如出一辙,而那个救了戕鸟的白衣人,则是——
丁曦抬眸,望向不远处的光团,看见那记忆中的白衣人不知何时换了一身黑色衮服,顶着华丽帝冕,却仍是锁链缠身,且受了眉心的咒术压制,正撑着单膝跪倒在地,浑身染血,一双猩红而漂亮的桃花眼满是痛苦的神色,却仍是偏执地望着自己,一边不断地张着唇,似在无声地低唤着什么。
凝眸细看,却皆是再熟悉不过的“阿曦”二字。
眼睫狠狠一颤,丁曦眸中浮过几分恍惚的痛意,她不由自主地闭了闭眼睛,眼瞳在睁眼的瞬间恢复成银白,接着她撑着自己从云层上站起身,抬手召来浮游剑,提剑朝着对方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随着她这一动,周围的天兵终于反应过来,大喝一声,手执长戈再次朝她杀了过来!
然而这一次,未及他们近身,那青色长剑陡然长鸣一声,悍然一劈,自剑身劈出滔天杀意,携着灵流巨浪狂啸而来,在眨眼间,将他们尽数撵成了粉芥!
杀孽之煞转瞬积满,那由尸山血海堆就的炼骨之术,终于修成。
第53章 生如死|之九
成了!姬肆双瞳大张,忍不住在心里大叫起来。
霎那间六首黑蛟撤去压制,那掉落在帝君身侧的往生石陡然崩裂开来,自其中飞出一束墨色流束,流矢一般猛然钻入了帝君的眉心之间。
玉珠冕旒剧烈一晃,撞出清脆声响,血色神印随之显形,映得其下那双中桃花眼蓦然泛起猩红,跪在地上的帝君整个人狠狠一滞,额角青筋暴起,在一瞬间失了神志,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双眼。
那悬浮着的光团在这一刻终于崩塌,化为无数道不断流窜着的煞气之流,如黑色巨蟒一般,绕着帝君肆意盘旋起来。
很快地,那煞气渐与帝君周身的宽大衮服融为一体,盘曲着,蜷进了帝君的衣袖之间,成了任他随意操纵的灵物。
灵物张出蛇口狠狠一咬,噬魂桎梏随之消失。神骨炼成,妖族帝君一念成神,又一念成魔。
汹涌的煞气之中,他缓缓抬首,轻轻睁开了那双眸色无双的桃花眼。
却见那双眼中再无半分情绪,剔透的眼瞳彻底成了被赤黑血气所占据的死物,带着冰冷至极的杀意,缓缓转动着,望向了不远处,那个被他放在心底的执念之人。
视线相对,那执念之人正扶剑跪倒在尸山之中,一身红衣被血色浸透,微微扬起的面庞落满伤痕,睁着一双泛红的漂亮眸子,神色温顺地望着自己,好似一只刚被主人从恶境救出的小小狐狸,可怜极了,也乖软极了。
于是汹涌的欲.望毫不掩饰地自眸中浮现,帝君无声地勾了勾唇,眯起眼,沉声朝着对方下令道。
“过来。”
低磁的嗓音落下,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与蛊惑,于是小狐狸顺从地点了点头,她用力地攥着剑柄,扶着剑,撑起细瘦的胳膊挣扎起身向前,然而还未走两步,却是脱了力般地再次摔跪下去。
膝盖撞地,她陡然吃痛,咬着唇很轻地闷哼一声,泛红的眸中很快就有盈盈水光浮了起来,一袭红衣落到地上的尘土里,显得格外狼狈。
见她虚弱至此,远处的帝君终于动了动,抬手自掌心捏出一道法决,却不是先前那般温和的指引光束,而是几束锋利细长的光丝,延伸过去,扯着地上之人的脖颈一下朝着他拽了过去。
“唔!”
被光丝缠着的纤细脖颈中漏出一声短促的呜咽,那双湿漉漉的眸子受了惊吓一般陡然闭上,纤长卷翘的眼睫狠狠一颤,顶着额心的血色花钿径直撞在他的胸膛之上,发出一声闷响。
紧接着,剧痛袭来,那红衣之下单薄纤细的脊背,忍不住地细细颤抖起来。
下一瞬帝君低沉的嗓音响起,语气森然至极,从前的温和怜惜之意荡然无存,只剩玩味般地戏谑之意,故作温和地道:“阿曦,闭着眼做什么?”
他压了压声音,心生狡黠之意,照着一闪而过的记忆露出几分温和的笑意,叹息道,“……抖得这般厉害,是在害怕夫君么?”
温热的气流随着话音扫来,丁曦的眼睫颤了颤,被蛊惑着仰起脖颈,小心翼翼地睁开眸子,与他对视。
隔着咫尺之遥,眼前人笑意晏晏,眼眸温柔,然而眉心那道殷红如血的神魔之印却微微闪着猩红光芒,那光芒落在她眼底,叫她心生惧意,忍不住又一次颤了颤,生出了几分退避的心思。然而下一瞬,帝君的气息铺面而来,她被那气息牢牢笼住,一瞬间面露恍惚,接着有些慌张地摇了摇头,匆匆启唇解释道:“不、不是害怕。”
“是疼……”她蹙起眉,水盈盈的眸子泛着红,用绵软至极的哭腔道,“夫君,阿曦、阿曦好疼……”
“疼么?”
帝君轻声笑了笑,伸手拂过她温热的眼尾,眸中闪过几分心疼之色,却仍然温和至极,以至于掩去了眼底深藏着的了然之意。
——疼就对了。他心道。
会疼,那是因为你体内的杀伐判之力,正在借由温柔骨被一点一点地抽.出,转入我的体内。
所以很快,待转移完毕,你就不会疼了。届时,你便也不会再因杀意而失控,从身到心,整个人都是属于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