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笑几声,垂眸望着被他囚在怀中蜷缩着的人儿,那单薄的肩脊抖得愈发剧烈,整个人几乎缩成了小小的、毛茸茸的一团,隔着散乱柔软的发丝,朝她露出白皙粉嫩的后颈。那其上象征着美人劫的血色凰印不知何时发出暗光来,凰羽如练,显得愈发红艳靡丽。
“别怕……”他轻轻启唇,朝她吐出温和的安抚字句,“阿曦,你再乖一点,就好了。”
说着,帝君将修长骨瘦的手指笼在她颤抖的后脊之上,带着指尖尚存的温凉触感轻拍着她,以自身气息来抚.慰她的痛楚。
然而被那愈渐浓郁的气息所灼烧,丁曦却颤得愈发剧烈,她睁着通红的一双眸子,难以遏制地抬起头,渴求一般凑上去,将整张脸埋进了他的掌心,轻轻蹭着,艳红到有些病态的双唇之间微微张开,难以遏制地露出几声急促的轻喘。片刻后,又被未遭餍足的欲望所驱使,指间攥着帝君肩颈上的宽大衣襟,仰头攀上去,惶急地咬住了朝着他的唇畔。
尖锐的痛意与灼人的热度自唇侧袭来,惹得帝君眼睫一颤,猩红眼中欲念涌起,他难以抑制地伸出手揽过她的后脑,将修长骨瘦的手指插.入她的发丝之间,接着便情不自禁地想要回吻她。然而还未及触碰,下一瞬,他的眼角余光忽而扫到了什么,越过眼前人的身影,停在了远处的天际。
——那是何物?
远看去,是庞大的,金色的,还掺着几分妖族特有的墨绿,正以骇人的速度,朝着这里猛冲而来,几乎成了一道看不清的虚影,叫人很难辨出是什么。
见此,帝君指尖的动作倏地一顿,下一瞬他眼眸微眯,似是想起了什么,跟着眼底原先的愉悦神色荡然无存,渐渐显出了几分冰冷的寒意。
眼看着那虚影不断靠近,他松开了指尖力道,抵在丁曦的额心将她微微推开,倏地一下直身站了起来。
宽大衮服广袖袖摆随着这一动作而烈烈作响,在扑面袭来的风声里翻飞起来。帝君站在原地,凝眸远望片刻,忽而开始提步朝前走去。
他步履极快,数步之后忽而纵身飞起,拂动衣袖调出灵力,给身后之人留下一道禁锢阵法以护在她周身。
然而,因着期间他未曾回首,于是丝毫未能注意到,那被困在阵中的丁曦猝不及防失了依靠,整个人竟是跟着脱了力般地摔倒在地,那只下意识朝他身后伸出的手扑了空,摔在地上,使得那双漂亮至极的眸中显露现出了清醒分明的绝望神色。
原本殷红欲滴的唇几乎是在一瞬间失了血色,渐转苍白,无声地唤着“夫君”二字。
然而直到她力竭,也未能发出半点声音,唯有微弱地气流消散在风里,轻不可闻。
而她身侧不远处的姬肆,原本正要自龙尾开始化出人形,却在望见帝君的举动之后倏地一顿,抬眸朝他所去的方向极力望去,看见了那道正不断自天际靠近而来的虚影。
下一瞬,待距离渐近,姬肆陡然色变。
——那金色虚影不是别的什么,正是同样化作了蛟形的凤奎!
且不仅如此,此刻,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上千位天界仙官!
双瞳竖起,那停在半空中的六首黑蛟忽地乘云而上,掀动周身无数云雾汹涌窜动,一边飞速跟上帝君,一边任由那些云雾如湍急水流一般贴着他身上的赤色鳞片疾速擦过,发出巨大的簌簌风声。
被这风声惊动,他身前不远处的帝君回头望了一眼,在与龙眸的对视之中,读出了无声的一句命令:
杀了他!
——杀了凤奎!
被这命令催促,帝君漠然一颔首,随即收回视线转过首去,以手点额,召出了眉心的血色神印,霎时间他眸中神光骤生,周身流转的煞气疯狂翻涌,魔神之息纠缠交错,整个人几乎成了一簇飞逝的光束,飞星冲日般朝着虚影疾速撞去。
随即不过半瞬,他的身形已然出现在天际那侧,与那凤奎化作的蛟龙迎面相对,二人相距已然不过咫尺!
来了!
只见帝君身前现出了六双与姬肆别无二致的巨大龙目,目光如炬,状似车轮,自眼眶边缘生出黑鳞,其下的青黑龙首上刻满形似皲裂的金纹,衬得龙身似妖非仙,难辨美丑,几近可怖。而后,在那目中双瞳映出帝君身影的一瞬,六只龙首倏然一甩,一齐张出血盆大口,从六处方位朝他狂咬而来!
巨大的风声唰然涌起,重重围困之下,眼看那当中帝君的身形将被那六张巨口咬成碎末,却并无半分退让之意。他在霎那间飞身一掠,墨色广袖随风翻起,竟是主动将自己送入了巨口之中!
凤奎倏然一顿,龙首骤然一僵,怔在了原地。
而这些变故发生不过转瞬,龙尾身后,上千位仙官还未及看清来人的身形,只见被那龙首一挡,那光束便骤然不见,于是纷纷以为来人已被他们的蛟龙将军一瞬击杀,不由得眼露惊愕,又长舒了一口气。
——但下一瞬,他们就发现,是自己错了。
却见那巨大的青黑蛟龙忽而身形一颤,自龙首之后的背脊处开始隆起,覆着黑鳞的龙皮如遭走兽拱土般被寸寸顶开,撕着皮肉划开一道细长深渠延至龙尾,紧跟着,无数刺目的光束自其中轰然喷出,霎那之间,将那整条龙身一瞬间炸成了碎屑!
六处龙首在刹那间吃痛,发出尖锐哀嚎,它们在濒死之际缓缓回首,隔着千万滴细密的墨色血雾,望向了帝君的身形。
泽尤的身形。
那记忆中的白衣故人面貌陌生,化作了一位似神似魔的年轻男子,身披衮服,颀长修雅的身形皎然而立,两侧赤黑广袖金纹肆意,如流云般随着风声烈烈翻飞,浑身上下无半分脏污,唯有浓郁煞气肆意缭绕,显得阴骘逼人,却又万般卓然,气质出尘。
下一瞬,帝君微微侧首,朝着龙首这侧露出半张俊逸而又苍白的面容,面色漠然地扫他一眼,又淡淡地收回了视线,丝毫未有杀敌之后的喜意。
而随着他的眸光回撤,他身后那些没了支身的龙首成了无用的死物,自浮空中无力地向下急坠而去,很快就消失在了万丈云层之下。
见状,那些尚在呆立在云层之上的仙官们纷纷面露悚然,待回过神来,其中一些人开始拔腿就跑,另一些人却是无力站起,在双膝狂颤之中朝着那冕旒之后的男子猛然跪了下去,忍不住地开始颤声叫饶。
一时间,“上神”、“魔君”、“陛下”之类的称呼交相迭起,显得格外怪异。
然而帝君却未有半分神色变化,甚至未曾将视线落在他们这侧,只默然地静立片刻,双眸微敛,纤长眼睫轻轻垂落,掩去了眼中愈渐浓郁的银色,只不动声色地望了一眼自己手腕上的厚重锁链,便兀自抬手,自掌心召出了一道巨大的移形缩地之阵,将周围数百里都裹入了阵眼之中。
接着下一瞬,还未及仙官们反应,他们身下流云忽而急剧收缩聚拢,周围景象以肉眼难见的速度变幻起来,不过眨眼,他们已然到了天门兵阵之前。
而那姬肆化作的六首黑蛟,此刻,就出现在他们正上方,转动龙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望向他们,神色倨傲万分,眸光阴煞至极。
只一眼,便扫得所有人呼吸骤停。
直到下一瞬,待那黑蛟在仙官之中扫视一周,眸色渐深,末了转而望向帝君,眼瞳微眯,六处龙首齐声问道:“凤奎何在?”
话音未落,被他所逼视的帝君忽而单膝跪下,神色木然地垂着眸,用嘶哑的嗓音低声答:“回主人,死了。”
黑蛟蓦然一顿。
“死了?”
霎那间龙目之中瞳仁剧颤,六处龙首齐齐色变,忽而扬起首,面容扭曲地疯狂大笑起来。那笑声恐怖非常,活似一口吞了无数血肉的恶鬼,带着叫人胆寒的餍足之感,伴着桀桀怪叫,几近长声嘶吼。
待那狂笑落下,龙首便窜动起来,倏然化作男子姬肆的模样,又一下掠直帝君身前,伸手掐着他的脖颈将从地面他扯起,纵身飞至高空,又迫使他转而面向身下扔在厮杀着的千万天兵,一边吐出流火,一边高声道:“还不收手?!”
“——尔等蠢物,听见了么?天帝与凤奎已死,新帝在此,还不速速拜服?”
话音方落,以妖兵为首,天界众生被汹涌的妖气压下双膝,朝着高处应声而跪,俯首在地,高呼天帝。
山崩海啸般的风声里,妖王狭长阴柔的凤眸落满狰狞的餍足,而与他相反的,那被他捧作帝君的男子却面无表情,他在妖王的钳制之下微微垂眸颤了颤眼睫,第一次主动张了张唇,用沙哑疲惫的嗓音轻轻唤他。
“主人。”
这二字隔着咫尺落下,惹得妖王心念一动,挑眉看向他,以眼神询问何事。
见他回应,帝君眸光愈发低垂,敛着眸,姿态卑微得如同恳求:“您曾答应过游泽,此战功成之后,会允我……替阿曦疗伤。”
疗伤?
姬肆蹙眉一顿,回想片刻,便记起了不久前的人界苍鳞山上,在他带回往生石准备以帝后之身献祭于炼骨禁术之时,彼时站在一旁的帝君确实求过自己,要在阵法修成之后,替灵脉枯竭、只有一身杀意聊作支撑的帝后疗伤。
彼时他虽有些讶异,但以为这终究不过是这凡人游泽在心神恍惚之时生出的幻念,故而他想也不想地便敷衍着答应了对方。
可现在来看,这小小的一句恳求,竟是眼前这傀儡帝君的唯一执念。
——即便此刻,他已彻底入魔,被煞气充斥的心房之中有无数因本能而生出的欲望相继迭起,却仍是无法掩去这一执念。
这般偏执,这般痴情,这人啊,还当真是个……傻子。
复杂的神色自姬肆眸中涌起,他无声叹了一句,望着帝君的眸中似有几分动容的怜悯,然而这神色转瞬即逝,接着很快,他似是又想到了别的什么,眸光陡然阴沉起来。
“本王确曾答应过你。”他道,“不过呢,帝后虽惹人怜爱,但叫陛下这般看重,倒是叫我这个主人好、生、不、爽。”
“所以,”他顿了顿,忽而微微倾身,将双指点在帝君眉心的神印之上,句中语调陡然一沉,语气森寒地一字一顿道,“所以本王不想让你救她,本王想要你,亲手杀了她!”
“——杀了丁曦!”
“从此你游泽的执念,只能是因我而生!为我而起!”
强烈的命令裹挟着刺目强光一同落下,顺着妖王的指尖钻入到帝君眉心之中,在进入神魂的刹那,化作疯狂的魔咒,逼得帝君在霎那间失了神,整个人狠狠一颤,眸中猩红顿起。
下一瞬,他张唇答了句“是”,便如悬丝傀儡一般,举止僵滞地垂下眸,朝着身下不远处的丁曦飞了过去。
他一步一顿,神色木然,手腕上原本消散了的噬魂链再次聚起厚重的锁形,泛着猩红的光亮,毒蛇一般紧紧咬在他苍白的皮肤上,在步履间被撞得叮当作响。
咚——
咚——
咚——
一声连着一声的脆响里,昏睡着的帝后渐渐自地上醒来,那双漂亮的眸子缓缓睁开,露出了一对色泽剔透的浅色瞳仁,眸光流转,仰头朝着来人望了过来。
紧接着,待看清了来人的模样,她竟是弯起眼角,朝着他轻轻一笑。
“夫君。”她唤他,嗓音低柔,语调温软,“你回来啦?”
帝君脚步一顿,停在她身前顿了须臾,却并不答话,只有些僵硬地俯身下去,掌心倾斜着朝她伸出一只手。
似曾相识的场景忽而出现,于是帝后又是一笑,似是格外愉悦。随即她有些吃力地抬起纤细的手腕,将手放在眼前人的掌心,任由对方牵着自己揽入他的怀中。
气息相融的刹那,她仰着脸踮起脚尖,在珠玉冕旒的脆响里,很轻地在将唇覆在他俊逸深邃的眉骨之上,小心翼翼地吻了吻。
——帝后那张缀着艳色花钿、满是猩红血污的苍白脸庞上神色恬淡至极,眼角眉梢笑意安然,就好似一点也未察觉到,眼前人的另一只手,已经穿透了她的胸膛。
灼目的艳红自她唇角淌下,她轻轻捧着眼前人的面庞,呢喃一般,启唇轻声唤他。
“夫君……我的夫君。”她道,“……我的游泽陛下,我的……泽尤哥哥。”
一声一声,落在他耳侧,轻柔得好似枕边情人的梦中低语,带着无限缱绻爱意。
直到最后四字落下,帝君纤长如羽的眼睫狠狠一颤,有些恍惚地垂下眸,朝着怀中人看了过来。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中猩红肆虐,似是一下便陷入了某种汹涌而混乱的思绪之中。
待好半晌,那猩红被压下了些许,他被潜意识驱使,蹙起眉,有些茫然地张了张口,唤她:“曦……?”
“嗯。”曦笑着点点头,答,“是我。”
她开口的嗓音很轻,像是没什么力气,因此听上去格外温柔,不像是自己,倒像是从前那个传闻之中的白衣上神。
她说:
“我在的,泽尤哥哥,而且——”
“——我已然记起来了,也早就找回了神智,恢复了清醒。”
“还有,你瞧……”
她顿了顿,忽而抬手挽起身后散落的发丝,隔着轻薄靡丽的红纱,垂首露出自己的后颈——那里半掩着的赤色凰鸟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处骇人的血窟窿,淋淋地淌着猩红,骇然露出其下的森然白骨,叫那原本光洁白皙的后脊变得形容狰狞,森然可怖。
“你瞧。”她道,语调轻缓而平和,与那伤口的狰狞模样相反,她唇间吐出的低浅字句中不含半分痛楚,反而隐隐藏着几分无端的笑意,仿佛一只同主人邀赏赐的小狐狸,眨着眸子,娇甜乖软地望着他,语似低吟:
“我在自己的骨髓里,放入了一只如梭虫。”
第54章 生如死|之十
帝君倏地一顿。
下一瞬,那双桃花眼跟着一滞,微微朝着那伤口转过去,露出了几分恍惚的动容。于是见状,曦的眼中笑意愈深,柔声继续道:
“……那是一种再寻常不过的人界灵虫,针尖粗细,移速极快。而我所用的这只,除了身形与移速更小更快之外,与其同族的唯一不同,便是在它细小的身躯上,被我留了一道须得时刻靠我体内灵力来维系的禁制咒术。”
“这种咒术消耗极小,因此很难被任何人——包括我自身,所察觉。但同时也因确乎需要这微末的灵力来维系,故而不论之后的我是否清醒,只要我体内的杀伐判被抽离,那么我所有的灵脉就会彻底枯竭,这道禁制也会跟着难以为继,如梭虫便会开始活动起来,而后因着求生本能,它会选择一口、一口地咬掉我的骨髓。
“于是,只要不到半瞬,它便能轻易剔去我体内的温柔骨钉,叫我摆脱所有的控制。
“因而在方才,随着夫君将杀伐判自我体内抽离,我体内的灵力消失,那道便禁制已被解开,温柔骨被咬毁,叫我得以找回了神智,从此,再也没有什么能夺走我的记忆了。”
言及此,她忽而顿了顿,将声音压得更轻了些许,似是梦中低喃般地缓慢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