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玑——时升【CP完结+番外】
时间:2023-05-02 17:13:01

  “……我不会再忘记你了,夫君。”
  随着这一最后一句落下,她倏而不顾满身痛意地上前一步,伸出手,将那双落满了伤痕的手掌覆在他胸膛之上,隔着残存的温热,召出了一道叫他再熟悉不过的术法。
  以命换命,渡生之术。
  帝君倏然一顿。
  霎那间有柔白光亮自二人周身升起,曦的嗓音携着术法一齐落入他心口,带着几不可查的颤抖,隔着汹涌的风声朝他轻声道:
  “因此啊,夫君,趁着眼下时空回溯还未开启,趁着阿曦尚有半点残血,便借由这渡生之术,将这两生两世的记忆,尽数交给你……”
  “只求你放下执念,醒过来,好么?”
  那双漂亮的眸子一眨不眨,神色专注地望着她的心念之人,剔透的色泽自眼底流转而过,照得那其中的浅色瞳仁流光溢彩,熠熠如星。
  那些希冀般的光亮自那双眸中猝然亮起,紧接着,又猝然……失了色彩。
  待那最后一声轻软尾音散在风里,未等帝君开口答话,那只覆在帝君心口处的小小手掌再也无力动作,纤细指尖微微一顿,顺着他的怀抱陡然滑落下去。
  落下去——
  那一刻仿佛世界被剥夺了声与色,帝君在耳侧骤然停滞的呼吸里,只能望见看着那手背上的苍白指节无力松开,好似枯萎残花般地迅速下落,很快便要砸在地上,然而下一瞬,恍惚袭来,他还未及回神,便已然被本能所驱动着忽而伸出手,狠狠地攥住了那道骨瘦的手腕。
  宽大的广袖不由分说地笼罩过来,帝君倏然垂眸,看向眼前人那双渐渐涣散的眸子,冕旒后的那张面庞之上依旧满是僵木,然而自他指尖开始,整个人忽而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不……”
  他低喃。
  “不要……”
  墨色长眉倏然蹙起,桃花眼底猩红肆虐,帝君被本能的偏执所驱使,苍白的双唇微微张合,一边死死地攥着那只手腕,好似这样,便能将眼前之人永远禁锢在身侧。
  可不过转瞬之后,那在他掌心里的手腕,仍是一点一点地失了温热,成了一只断了脉搏的冰冷死物。
  死了。
  ——他的帝后,他的曦……死了。
  这一念头就好似汹涌烧起的焰火,起初唯有半点微光,而霎那间,那微光轰然一声化为燎原大火,巨浪一般汹涌四散,顷刻间,烧得帝君的神智荡然无存。
  火光退去,那道总是被他死死地护在魂魄之中、千万年都未能被抹去的执念骤然消散,与此同时,原本围在他周身的白光尽数猝灭——
  渡生术成,他在一瞬间恢复记忆,又在一瞬间,万念俱灰。
  那双举世无双的桃花眼倏然没了半分神采,空洞骇然,沉淀在眼底猩红化作血泪,无声无息地自眼角滑落,留下灼目的艳色,好似伤痕一般,很快就刺破了那张苍白俊逸的面庞。
  而与此同时,那处自眉心之间显现的血色神印顷刻间显形,由浓转淡,很快,便成了一道宛如由笔稍划下的银白细痕,几不可见。
  ——而这,才是真正的神印,是与杀伐之力系出同源的神族之力,纯净如皎月清辉,却可轻易凌驾于万物之上。
  执念尽,恶咒消,妖族帝君心魔猝灭,上神泽尤刹那归魂。
  依旧是风华无双的绝佳身姿,只立在那里,便能叫人如沐恩祉。然而在须臾之后,那于万年间都是从容肃立的神明忽而晃了晃,像是陡然失了力似地踉跄一步,又硬撑着迫使自己站稳,跟着缓缓转过身,望向了不远处的妖王。
  妖王立于浮空之中,垂着眸,亦是望着他,两侧唇角微微上扬,在笑。
  他看着帝君怀中被他亲手所杀的红衣女子,凤眸之中毫不掩饰地浮起扭曲的快意,好似操着棋局的棋手,步步为营终得胜势,满盘皆赢,眉眼间落满了酣畅的狂喜。
  于是,被这快意所驱使,他纡尊降贵得提起脚步,笑盈盈地朝着他的制胜之卒——傀儡帝君缓步走了过去。
  片刻后,隔着咫尺之遥,他抬手轻轻抚过帝君额前的旒珠,望向他那张举世无双的眸子,叹息般地轻启朱唇,久违地唤他道:“泽尤上神啊……”
  “你可当真是这世上……最漂亮的一样兵器。”
  一语双关的叹息里,妖王细长的指尖在圆润珠玉间轻轻拨动着,于是那玉质旒珠轻晃着落下,清脆撞响声声入耳,无数细碎的星芒闪烁其上,映得其后那双本就绝色的桃花眼愈发剔透。
  那双眸中的浅灰瞳仁此刻退了猩红,显出月下寒玉般的清澈质感,光泽流转,璨然夺目,勾得人几乎移不开视线,恨不能奉上平生所有甚至性命,以换得那皎皎上神的一眼青睐。
  于是下一瞬,待那双桃花眼果真应了他梦寐之求,朝他轻轻望过来时,那双温润眼瞳中随之而浅浅地盛入了他的身影,显得眸色专注至极,几乎是一下,就叫妖王失了神。
  ——传说泽尤上神只需稍一垂眸,便足以倾倒众生。更遑论他姬肆,还是自古以贪图美貌为本性的妖族。
  妖王的神色在霎那间变得迷离恍惚,他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睁大了凤眸,被蛊惑一般想要再朝着那眸子再凑进一步。
  然而,就在他抬步的刹那,他忽而发觉,自己已然动不了了。
  凤眸倏然一怔。
  下一瞬,忽而有剧烈的痛意自身下传来,妖王茫然地低下头,朝着痛觉来源之处望去,却见自己的双膝之下,不知何时多了几簇灰蓝色的离火。
  离火明灭着绕过他的衣摆,轻歌曼舞般地摇曳而起,火舌无声无息地幽幽亮着,温柔得好似泉下蔓过的温热流水,却在与肌肤相处的刹那,烧得他骨肉毕现,又在剧烈的痛意里,将那处残骸缓慢地、一点一点碾成粉末。
  ——万般温柔,却又分外残忍,就好似他眼前的这位……泽尤上神。
  最后四字里,妖王倏然睁大了双眼,他在哔剥作响的火光里缓缓抬头,望向眼前之人,面上渐渐浮起一种骇然的震愕,下意识地张了张口:
  “你……”
  ——你要杀了我?
  你……清醒过来了?
  话音方起便戛然而止,他顿了顿,无端地战栗起来,将那脱口而出的询问声吞了回去。
  不,不可能的。他想。
  怎么可能呢?那可是魔族恶咒从君令啊!咒已入魂,神仙难破,怎么可能就这么被悄然解开?除非他——
  妖王蓦然一顿,陡然竖起了双瞳。
  一个骇然的猜测自他心里升了起来,迫使他脱口道:
  “……你的执念,断了?”
  颤抖的询问声落下,上神恍若未闻,他望着他,那双温柔的桃花眼中虚无一片,空洞得骇人,好似成了一对漂亮的死物。
  他低着头,眼睫轻颤着,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怀中死去的女子。
  “阿曦。”他轻唤,“我回来了。”
  “——是夫君回来了,所以,你睁开眼,看看我,好么?”
  上神修长的手指寸寸抚过女子的眉,动作轻缓而又温柔,道出的字句里含着万般缱绻,似在轻哄,又似在恳求。
  可这字句落下,那被他望着的女子却未有半分回应,于是他难以抑制地轻轻蹙眉,压着颤意继续道。
  “听话,阿曦,醒过来……”
  “你答应过夫君的。”
  他道,“你在苍鳞山的月夜时答应过我,说会好好护着自己,待你开了杀伐判,在天下人的尸骨中留下的回溯之术,而后一齐开启,你便能归魂入体,睁眼醒来。”
  “……你从不骗我的,阿曦。”
  可她仍是不应。
  于是有一滴泪自上神的眼角倏然滑落,无声无息,带着剔透的晶莹落在她苍白的面庞上,漫开来,将那张血痕斑驳的面庞浸润得潮湿一片。
  那只修长骨瘦的手微微顿住,停在她的眉心之间,召出柔白光束,如云雾般,很轻柔地将她拢了进去,团团地护着。
  而另一侧,上神体内的神骨,却在这看似温柔的光束里,无端地烧了起来。
  一寸一寸的白骨被烧成细碎的神光,汇聚成束,与那些温柔的恳求声一起,顺着他的指骨落入了那沉寂的眉心之下。
  ……
  于是许久之后。
  漆黑的四周,终于有了光。
  柔白的,温和的,光。
  识海之中,丁曦轻轻睁眼,忍不住伸出手,那些唤醒她的莹白的光束自她指缝间穿出,稍一用力,很轻易就被她抓到。
  于是温凉的触感传过来,有人轻轻攥住她的手指,她听到有人轻声唤她。
  “阿曦……”
  再寻常不过的二字,却被他唤得温柔至极,一声一声,尾音轻柔得仿佛含着无限缱绻,好似所唤起的是平生执念。于是她难以抑制地被勾回了几缕神识,纤长眼睫微颤着,有些吃力地缓缓睁开眼,隔着模糊不清的视线,朝着那人极力望去。
  她蹙眉凝眸许久,直到视觉回复,才终于在第一眼看清了那人的眼睛。
  那是这世上最好看的一双眼睛。
  形若桃花,眸光浅润,好似盛着一潭清薄月辉,沉寂温柔地倒映着她的影子,神色专注。
  见她醒来,那双眸子笑了起来。
  那笑意照亮了那双温柔的桃花眸,浓郁的痛意宛如抽丝剥茧般自他眼底消散褪去,黯淡的双瞳一点一点闪过璀璨光华,宛如万千碎星熠熠升起,一如她记忆中的模样。
  这一瞬的光景是如此美好,以至于,叫她此前两生两世里经历的所有时刻都失了颜色,宛如一场自灵魂中骤然升起的璀璨焰火,将她一瞬从沉寂寒夜推至苍穹盛,火树银花如天降神迹,盛大得好似一场自她眼前绽开的绚烂梦境。
  可她忘了。
  梦境如流星,如焰火,如飞梭。
  眨眼可现。
  却亦是……眨眼便碎。
  下一瞬,那玉白的神骨烧尽了,流转于天地之间的如梭法阵骤然开始转动起来,带动无数流光从她眼前逃离而去,轻柔的呢喃化作残忍的利剑,一剑捅破了她的眸光,将她生生从这梦境唤醒——
  她听到他说:“曦,对不起……”
  对不起,三千年前婆娑林的那次分别,没能让你等到我。
  对不起,十三年前平邺山的那场灾祸,没能好好护着你。
  对不起,这两生两世,因我执念,让你成了困于我的魔障,而无端受了这种种无妄之痛。
  对不起,你以付诸万般心血换我一次清醒,可如今,神骨烧尽,夫君却……再也不能陪在你的身边了。
  对不起……
  刹那间那美如焰火的梦境自眼前分崩离析,丁曦眸光震碎,汹涌的泪水冲破了她的眼眶,从他指缝间飞速滑落。她隔着泪意抬眸,却见身前人捧着她的那只手,正一点一点地,自她眼前消失不见。
  “不……”
  “不要……”
  丁曦惊恐地张着口,尾音颤抖,一边开始禁不住地疯狂摇头,“不要、不要……”
  然而那冰凉而苍白的指尖仍是落在她的面庞上,又轻轻拂过她的额角,替她拭去泪意。那双咫尺之遥的桃花眼渐渐模糊,很快便消散了轮廓,只剩那耳语般的声音还在她耳侧不断地、用最后的力气说着:“对不起……”
  “没有对不起!”丁曦攥住他的手指,在这一声又一声的、仿若诀别一般的字句里被扯痛了灵魂,每一处骨节都颤抖起来,逼得她泣不成声,只能吐出破碎的、绝望的哀求,“没有对不起!我不要、不要你说对不起,我只要你回来,只要你回来!你不要走泽尤哥哥!你不要走……”
  她在哭,止不住地哭,这一生的眼泪仿佛要在此刻流尽,将所有力气倾泻而出,以至于她的哀求声一点一点变小,渐渐成了嘶哑的啜泣。
  骗子。她心想。
  你骗我说回溯之阵虽然难成,但只需你半成神力便可真正开启,然而你如今为此,却生生烧了一半神骨。
  甚至,又因见我迟迟未醒,你便将另一半也烧了,只为换我灵脉重聚。
  骗子……
  傻子。
  你对天下苍生、对我都是温柔至极,却偏生对你自己……那般残忍。
  可是为什么啊?!
  ——这所有的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啊啊啊啊!!!——”
  下一瞬眼前人骤然消失,她在刹那间陷入崩溃,忍不住地疯狂大吼。碎魂断魄般的巨大痛楚将她狠狠劈中,嘶哑哀鸣随着汹涌的哭声一同钻出她的喉咙,如气浪般猛然冲向苍穹。而她整个人摔跪在地,任由滚烫的血泪无声地自她眼角滑落。
  血泪如刃,猛然刺穿了那双眼底的刺目猩红,又倏地割裂了那张清妍娇好面容,剖出了那血淋淋的皮囊之下深埋的绝望。
  彻骨的绝望。
  那绝望汹涌而来,淹没一切,如同滔天巨浪卷啸翻涌,吞噬了她所有的视觉、听觉、触觉、感觉,又狠狠将她毫不留情地推入到了漫天漫地的痛意之中。
  而后,只听轰然一声——
  那痛意撞裂了她的魂灵、嚼碎了她的骨头、刺透了她的脊背、碾破了她的内脏、扯断了她的筋脉,吸干了她的血、咬烂了她的皮、毁去了她的所有一切,只留下了痛。
  痛。
  太痛了。
  没有比这更痛了。
  极致的痛化为绝望扭曲的哀乐,胸腔里凄厉的哀鸣还在响彻,徒劳紧攥着的掌心却只留一片虚空,于是她眼泪未尽,却忽而像失控般地扯了扯嘴角,嘶哑地、仿佛自嘲一般地笑了起来。
  ——可那笑声,却比哭声还要凄厉,几近疯狂的低吼。
  灵魂的急剧撕裂叫她失去了对躯体的掌控权,于是耳侧生出幻觉,她听到有人在她耳侧低声呢喃,像是哭,又像是笑,又像是平静至极地轻声同她道:
  他走了。
  他真的走了。
  你看,曦,这两生两世,从神到人,你的母亲因你而死,你的师父因你而死,如今,就连最疼你的夫君,也因你而死。
  独留你一人。
  从此余生,痛楚无边,孤寂无边。
  ——哪怕只需再等须臾,便有法阵开启,使得时间回溯,万物重生。
  ——而你的挚爱,再也、再也回不来了。
  从此以后。
  无人惧你蹙眉垂泪,无人忧你喜乐哀悲,无人在憧憧月影下温润浅笑,忍着满身痛意吻你眉心,又万般疼惜地唤你一声“阿曦”。
  阿曦、阿曦……
  ——是阿曦错了……夫君,你再回来,你再看阿曦一眼,好不好?
  你那样疼惜我,求你再看我一眼,再唤我一句……好不好?
  求你……
  可终是无人应声。
  唯徒留万物死寂。
  她跪坐良久,直到虚空之中的如梭法阵忽而开始缓缓转动,刹那间有时光的洪流如瀑布般自天地间奔流而下,涌向四方。又有无数流云随之回溯倒流而去,掀起滔天风浪,那风浪朝着她狂啸而来,猛然吹破了她眼角落下的泪滴,剔透的水珠在她脸庞上散开成无数道水痕。她被这股巨大的法阵之力驱动,在那天地间的震颤里挣扎着站起,仿如提线木偶般抬起双眸,望向苍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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