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奇异极了。
巨大的穹顶仿佛被劈开了一道裂缝,一半漆黑如墨,好似吞噬了所有光线的深渊之底。而另一半却明灿如昼,照出刺目流光直逼万物。而此刻,她恰好就站在那交界之处,身影半明半暗,仿佛即将要被这天地撕裂。
然而这般奇景,她却只面无表情地看了片刻,并未对此做出任何反应,随即便缓缓低下头,继续往前走去。她步履缓慢,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僵滞,但仍是摇摇晃晃地走着,就仿佛是被无形之力拖拽着四肢而动,而她却对此不作任何反抗,只任由自己被牵动着。
被牵动着,往那漆黑的一半中走去。
纤细的身影渐渐没入昏暗,一点一点被黑色吞噬,眼看着就要彻底步入虚空,那双低垂着眸子仍无半分反应,直到——
直到忽而有一道刺眼雷光,自天际轰然劈下,猝然照亮了她空洞的双眸!
振耳的雷声乍然迸溅,天地间随之再一次模样大变,原先的明暗交界骤然被无数道雷光割断,那漆黑如墨的一半穹顶裂开无数缝隙,而后又自那缝隙之中撕出无数破口,破口飞快地变大变多,顷刻后只听轰然一声,如琉璃撞石一般,所有的黑暗竟被尽数粉碎!
骤然间,四方上下光芒无处不在。而丁曦,却在此刻突然停住了脚步。
——因为她身前的云层间,陡然钻出了一只巨大的蛟龙!
那是一只真正的蛟龙,与妖王、凤奎殊无二致,周身不带半分妖气,通体鳞片苍黑如墨,映射出粼粼的波光,显出撼人心魂的神意。巨大的龙首自天际俯冲而下,堪堪停在她身前拦住去路,跟着用她再熟悉不过的嗓音开口喊道:
“小曦,快停下!”
——那是她记忆之中,苍梧的声音。
且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人的声音,与之恰巧重合在一起,从而辨不出音色。
于是被这喊声所惊动,丁曦脚步一顿,空洞洞的眸子缓缓抬起,黯淡无光的眼瞳僵滞地转了转,循声朝着来人看了过去。
只一眼,却叫那双没了活气的浅瞳倏然一缩,跟着她整个人随之一怔,无意识地僵在了原地。
却见眼前那龙首之后的脊背之上,立着一个女子。
那女子一袭苍红长袍翩然曳地,满头白发倾泄如雪,其上却只簪着一支金色步摇。那步摇缀着玉白的流苏在耳侧轻晃,在其不时闪过的碎光里,女子隔着数步之遥望过来,露出一张容貌昳丽的柔美面庞,和一双与丁曦格外相似的眸子。
那双眸中的目光很温和,叫丁曦觉得莫名熟悉,可那面容却叫她倍感陌生,以至于她的唇启合数次,压在潜意识里的称呼在唇畔滚过数回,终究还是没能宣之于口。
于是知她踌躇,那女子先她一步动了动,自龙身之上踩着流云缓步飞来,停在了她的身前。
而后,她微微俯身,一边伸手拍了拍她的发顶,一边用轻柔的声音再次开口道:“我的傻小曦,不记得我了么?”
“你看看我的眼睛,我,是你的娘亲啊……”
第55章 生如死|之终
……娘、亲?
从天而降的两个字砸下来,丁曦倏然一怔,跟着却是无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露出满脸的懵懂茫然。
“你……”
她眼睫轻颤,张着口,语气恍惚得似在梦里,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没有半分惊喜,只有缓缓升起的困惑与无措,一边蹙起眉,一边有些失神般地启唇道,“你是我的……娘亲?”
“可是,怎么会呢……”
她顿了顿,忽而倒退着摇了摇头,疑惑般地眨了眨雾蒙蒙的眼睛,像是迷了路的孩童,用略显稚嫩的声色道,“我明明记得的,我的娘亲和我的师尊、我的夫君一样,已经死了呀。”
“不信你看,神仙姐姐。”
她摊开自己伤痕交错的掌心,示意着歪了歪头,眼瞳澄澈得几近天真,“我这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他们所有人啊,早就不要我啦……”
娵紫的眉心狠狠一颤。
她感到自己的心口被人揪了一下,五脏六腑间生了裂缝,针扎似得疼了起来,叫她难以抑制地哽咽起来,眼角很快就泛起了微红。
霎那间,几乎泪流满面。
“你怎么哭了呀?”丁曦弯起眼,轻轻地笑起来,一边踮起脚尖,伸手有些笨拙地帮她擦了擦眼泪,软软地安慰道,“别哭啦,神仙姐姐。虽然你很好看,但我真的不能喊你娘亲了,因为……”
“因为我也要走啦。”
话落,她跟着收回手,接着恰有一阵金色流光倏然自她身后亮起,如无形巨手一般,扯着她倏尔又向后退了几步,跟着她被牵引着转过身,任由自己被那流光带着离开。
少女单薄纤细的影子随着转身而与记忆中小女孩儿重合起来,恍然间,眼前似乎又出现了一片漫天飞白的雪原,小小的女孩儿转过身,带着自己亲手种下的、用以抹除神智隐藏身形的封印咒术,被诱哄着离开自己的怀抱,天真雀跃地蹦跳着向前奔去,走向无边无际地寒风里。
很快,那披着红色狐裘的毛茸茸的背影,就被漫天汹涌的风雪吞没了个干净,再也看不见了。
于是娵紫倏然一颤,她自回忆中猛然回神,惶急地上前一步,用力地将少女揽回了自己的怀抱里。
“别走!”
她抱着她细瘦的脊背,拥着明珠似地紧紧拢着她的发顶,眼角泪水汹涌而下,哭得几近窒息,“是娘亲错了,小曦……是娘亲不该瞒着你,不该丢下你,你别走……”
潮湿的水痕随着怀抱靠近而落在后颈,却无法留下半分痕迹,轻得好似幻觉,丁曦倏地想起了什么,狠狠一滞。
她在下一瞬蓦然回首,望向身后人的通红泪眼,黯淡的眸子似乎这时才找回了些许神智,望着她,有些僵硬地问:“瞒着我?”
纤细的长眉蹙了蹙,她停了片刻,末了忽而想起了什么,兀自点了点头,自问自答道:“是了,我记起来了。母亲确实曾对我的神智作了改动,所以,应该还有一些事,她是瞒着我的。”
“既如此。”她道,嗓音忽而淡了几分,异常平静地道垂下眸,一边从身后人的怀中退出来,转过去,不带情绪地朝她轻轻一礼,“上神此番前来,是要大发慈悲地要将这些旧事,一并告诉我么?”
淡淡的语气落下,娵紫随之一怔,她在眼前那双无悲无喜的眼眸中望见了几分刺眼的疏冷之意,不由得抿了抿唇,有些犹豫地哑声道:“小曦这是……生气了么?”
她看似问得小心翼翼,心中几乎是带着笃定,然而怎料,待她问完,眼前的丁曦却是微微摇了摇头,面无表情地冷静答道:“没有生气。”
“只是我知晓旧事已去,今非昔比。娵紫上神眼下虽能现身,但其实不过是我母亲留世的一缕残魂,而我丁曦,也只是个命格凶煞的修道凡人罢了。”
“如此,你我殊途已成,亲缘已尽,再无追究过往的必要,又谈何生气一论?”
冷冷淡淡的语气落下,不过寥寥几句,已然分明地道清了二人现下的处境。虽听着分外无情,却无一句不是个中事实。于是娵紫望着眼前那张虽望着熟悉、却早已没了幼时稚气的少女面庞,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
“好。”她点点头,收回手,自言自语般地低声道,“只要小曦不生气……就好。”
顿了须臾,之后待她再次抬眸,两侧眼角的红已然淡了些许,唯留几道若隐若现的泪痕,叫人在细看之后方能察觉出她哭过。
她望向丁曦,未再停顿地开口道:“方才小曦猜得不错,我……确实只是一缕残魂。”
话音落下,丁曦袖中的右手不易察觉地攥了攥。
“不过说是残魂,也不全然。”娵紫道,“确切而言,眼下的我,不过是某片残魂之中的一抹神力。”
“而我真正的魂魄……”
她话音微顿,忽而抬手挥了挥衣袖,在二人身前的虚空之中,铺开了一道数人之高的显影幻境。
于是丁曦侧首抬眸,朝着幻境之中的景象望去,只一眼,便认出了那是什么地方。
——是仙界之降罪之地,诛仙台。
确切来说,是二十年前的诛仙台。
隔着幻境中的无数流云,丁曦在诛仙台的另一侧,望见了与记忆中殊无二致的、背对着她的熟悉身影。
而后,那身影就像是她梦中见过的那般,袖摆飘摇地迎风而立,站在玉台边缘,垂眸望着万丈深渊,一动不动地静立着。直到许久之后,在天际骤然亮起的雷光里,她便毫不犹豫地朝着那深渊跳了下去。
——这场景曾无数次地出现在她的回忆里、噩梦里,以至于眼下亲眼再看,已然叫她生不出半分波澜,以为不过是她记忆的重演,便下意识地想要移开视线。
怎料她才要侧首,下一瞬,那幻境中的视角忽而一转,转向了那一侧的深渊之下,叫她的视线猛然一顿。
紧跟着,她难以抑制地睁大了双眼。
却见那幻境中的深渊之上,娵紫的身形正不断疾速下坠,眼看着就要没入黑云之中,然而这时,她倏然抬手召出一道咒术,自浮空中猛然回身,作出要挣扎逃脱的模样,于是转瞬之间,便惹得天际千万道恐怖的惨白雷光如巨蟒一般朝她猛窜而去,毫不犹豫地咬向她的四肢百骸,在疯狂错杂的光簇里,伴着荡彻天地的巨大轰鸣,将她的肉.身一口一口吞了个干净。
而后,她神魂离体,被长鞭似的光束强行拖拽甩至半空,紧接着,在那灵魂下落之前,有又成千上百道雷光骤然自天际奔来,挟着叫人失聪的轰鸣,霎那间将苍穹整个照亮,惨白电光无处不在,将那灵魂生生撕成了万千碎片。
幻境中那些刺目的雷光隔着重重云雾映照而来,几乎是在转瞬,就将幻境丁曦的眼眸灼得通红一片,倏地移开了视线。
她偏首立在那里,整个人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呼吸急促,红唇开合,似是想要开口问为什么。然而未等她开口,却忽而又被身侧之人强行按着发顶转了回来,朝她道:“不要怕,小曦,继续看下去。”
“——看下去,你就会明白,当年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于是丁曦咬着唇,眉心紧蹙地再次望向那幻境——
幻境中,随着那诛仙台上空的灵魂被撕成碎片,那些毒蛇般的惨白雷光跟着不见了,天际黑云忽而翻滚起来,如海河潮退般地向后撤去,而后云层逐渐由厚转薄,其上的黑色由浓转淡,骤然之间,黑色被撕开,金色日华自裂缝之中倾斜而出,霎那间,照出了一片晴朗的蓝白云海。
而那原本看似可怖的深渊之下,随着阴翳撤去,露出了万丈穹顶之下的九洲疆土。
九洲之上,众生万物沐于旭日风华之下,坦坦荡荡,无一处遮蔽。
于是那被撕成千万道碎片的灵魂向下坠去,被风流吹散飞向四方,落到人间的无数个生灵体内,悄无声息地与他们融为一体,在辽阔四境一齐闪动,发出奇异的银色光芒。
光芒好似跗魂燃灯,虽然细碎,但可随着寄魂生灵一起四处行走。于是,那些生灵走向哪里,哪里就成了一片璀璨的明亮。
而后,随着世间光阴如梭飞逝,一些生灵死而转世,光芒便也跟着隐去,投胎到九洲的另一处,照亮新的城池,如此往复,只要九洲尚有一处生灵不息,光芒便可不灭。
直至此时,幻境中的故事终于走完,画卷般的景象渐渐变得黯淡模糊,一点一点消失在了二人眼前。
然而,不知为何,那幻境之外,隔着二十年时光的少女红着眼立在那里,仍是一动不动地望着身前的虚空,许久都未有动作。
那张眼尾通红的侧脸落在娵紫眼里,无声地显出几分强撑着的倔强,叫她忍不住在心里叹息一声,轻声唤她道:“小曦,结束了,别看了。”
丁曦顿了顿,咬着唇,很慢地转过身来,却仍是不肯望向她,似是不想叫她发现自己眼中的水光。
于是娵紫只得无奈地伸出手,轻轻抚了抚她额间的碎发,一边开始柔声解释道:“不要怪娘亲,当年跳入诛仙台,确实是遭形势所迫,受了先帝太子与凤奎的陷害,担心杀伐判之力被他二人合力夺走,才不得已而顺势行之。”
“而那时,你潇湘师尊带着你过来与我辞别,我也不是不肯回头,而是因为那时,我已经有了一个可以妥善处置杀伐之力的计策。
“此计极为简单,顺应彼时的处境而行,不需违抗天道,便可将最终牺牲的对象从原本的你、以及后世的戕鸟全族,转变为独我一人,是个绝好的法子。唯一难的便是,一旦此计开始实施,我便再无回头之路。
“——而这所谓的计策,便是在方才幻境中你所看到的,碎魂之计。”
“我曾在一次机缘巧合之下得知,凡天界的仙者,在因受惩戒而跳入诛仙台之后,一旦生出想要逃脱的心思,便会立刻惹怒天道,引来天雷劫之刑,被撕得肉.身损毁,灵魂破碎。
“而巧合的是,彼时我为了让戕鸟一族拜托继承杀伐判、遭人算计的宿命,正苦苦思索着一种可以转移我的魂魄中天生可承载杀伐之力的法子,但又苦于无此权利擅动损毁自身神骨,因而,这天雷之刑,于我而言,便是可解燃眉之急的良方。
“因此,当我被陷害着背负了弑帝的罪名,被赐了自刎谢罪的天诏时,便毫不犹豫地跳在下了诛仙台,而后再佯作逃脱之态,引来天刑,任由雷光将我的神魂为千段碎片,强逼自己留着部分神智,再无声无息地散入人间。
“由此,这些碎片便可在经历一段于人界漫长、却于天界短暂的时间之后,融入人、妖、鬼三界各族生灵的魂魄之中,而后,这些受魂者便可凭借自身之躯来承担惩恶扬善的杀伐之力,虽遭削弱,但足以维护六界安稳。”
言及此,她顿了顿,轻轻将指尖停在了丁曦的眉梢,压得嗓音低了些许,满含愧意地缓声道:“小曦,娘亲知道,你眼下虽是在因被隐瞒而难过,但其实不会真的怪我的,对么?”
说着,她低下头,吻了吻丁曦柔软的耳廓,在那对耳尖泛起薄红时浅笑着道:“因为娘亲知道,我的小曦啊,从小就最是心软良善,也最懂我。若是易地而处,小曦也会作出同样的选择,是不是?”
连声追问之下,丁曦避无可避,终于红着眼朝她看了过来。
“所以……”她颤声开口,“所以关乎这天雷之刑的开启之法,娘亲当年,是如何知道的?”
娵紫倏然一顿。
她怔然的眸光于丁曦对视,沉默良久,竟是忽而笑了起来。
“我的小曦长大了。”她道,“这样聪慧敏锐,娘亲再也没办法像从前那样哄你了。”
话落,见对方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她终于轻轻点点头,道:“你猜得不错,我是从神界上神,也即是你的夫君泽尤那里,得知这一切的。”
顿了顿,见对方倏然抬眸,她连忙又道,“不过别误会,小曦,上神他不是有意让我知晓的,而是在那之前,在他为了你而离开禁锢着他魔骨的生死树,回到神界接受刑罚之时,被我无意中撞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