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光和尚琼听他回忆过去,全然想象不到能有哪位人物和他相处融洽,齐声问道:“这人是谁?”
何重绿说:“灵虚楼前任掌门白鹿烟。”
垂光大吃一惊,尚琼曾听她说过这件旧案,也跟着变了脸色。垂光轻声说:“江湖传闻白鹿掌门死于非命,而行凶之人便是……便是……”
何重绿自然听得见,只作不闻,微微一笑:“为报搭救之恩,他便将大灵虚掌零星传我,我也将师门剑法全数传授给他。以武会友,其乐何及!切磋剑法时白鹿烟曾说:‘西域雪山有两柄名剑,一名青萍,一名结绿。倘若手握此二宝,其一必定赠你,你我精研剑法,岂非美事?’”他心知两个小辈不懂剑法,又解释道,“青萍乃上古宝剑,结绿本是美玉,二者相提并论,自有人中龙凤的褒扬之意。我心中自然高兴,后来便费尽心思,终于将这两柄名剑寻到了手。”
垂光听得入神,便问:“那你送了给他吗?”
何重绿说:“到了那半年见面的时候,我携了双剑,去约定的地方等他前来,可白鹿烟始终没有来。那年多雨,江河多有洪水,我担忧他路上遭了意外,便沿着寻去,也没见人。直到寻他不见,我才想起师门的事——凌云派和别家宗派比剑,师父早嘱咐我提前回山,我却心急寻人,全部忘在脑后。”
垂光和尚琼面面相觑,尚琼问:“那……还赶得及吗?”
垂光说:“如果拼命往回,想必也紧得很。”
何重绿道:“我自然拼命往回,只是百卉江水势涨了,乘船便耽误了几日。等我回山,试剑大会早已结束,人家都走光了。”他又微笑起来,“我师父带着几个师兄弟输多胜少,颜面扫地。我回去时,正赶上他坐在大门前等我。”
垂光和尚琼想想当时情景,都暗自撇嘴,不敢多话。
何重绿说:“为什么迟归?我说不出恰当的理由。若是有人遇难求助,我路见不平,还算情有可原。可明明是我白白耽误了工夫,误了师门正事。”
垂光暗自比较自己师父,低声道:“这事可大可小。若是我师父,兴许就笑我两句拉倒。”
何重绿又笑:“我师父可不同。他在整个门派面前失了面子,怒火难遏,便将我逐出了凌云派。”
“什么?!”万垂光和尚琼异口同声,“你师父这样就……”
尚琼看垂光练武十分不易,更觉痛惜:“你不是得意弟子么?满山能有几个像你这样的弟子?”
“从前多可赞,那时候就有多可恶;越是得意弟子,做出这种事,才越不可饶恕:这是人间常理。”何重绿说,“可我自然不这样认为。我没有功劳总有苦劳,也不是成心要他丢脸。”
“你说得都对,”垂光说,“你师父只是在气头上,回去求一求他,也就过去了。”
何重绿说:“你以为逐出门派是儿戏,说走就走,说回就回?既然成为凌云派弃徒,我偏不要在意。我走得干脆,只等他幡然醒悟,亲自来召我回去。可我走了才知道……”他顿了一顿,像是又在回忆,“到处都有人在传这件事,说得各有特色,花样百出——我竟然成了江湖上一个笑话,自然也是凌云派的笑话。那时我才明白,这一次迟归,将我从里到外都毁了。”他终于冷笑起来,声音和夜里疯癫时一样,“我从得意弟子一夜间一钱不值,你说要不要把这笔账算清?”
垂光捏着拳头,尚琼说:“你去找白鹿烟了。”
“没错。”何重绿赞赏道,“我径直上门,先杀他,又要杀他全家。他自知所犯过错,死前向我悔过,也写下血书要灵虚楼中长老不得向我寻仇,以保全家性命。”他的眼神中全是满足,“白鹿烟的确被我所杀所埋,这不是传闻,我还抄走了大灵虚掌的秘籍;灵虚楼后来胆敢向我挑衅的无能之辈,也都没活着。”
垂光说:“那你的两柄名剑……难道你就此全部留下?”
尚琼却说:“未必,我看应当是和他一同埋下其中一把,毕竟原本是要打算给他的。”
何重绿说:“在我刚入师门的时候,曾经听我师父讲过一段故事。有人路过某国,那里的国君喜欢他的佩剑,可他当时有事无法相赠,便等办完事回来拿剑去送给他;怎知国君已死,便将宝剑挂在墓门之上,这才离去——师父讲这些,是教我们行走江湖要讲信用。可我遇见白鹿烟,这样一个英雄侠义之人,对我非但言而无信,甚至害得我身败名裂,一无所有。可见天下人无不如此!
“原本我以为,我也能像故事中的古人,把名剑挂在他的坟前,在他面前做个守信之人,嘲笑他,羞辱他;然而……我站在他坟前才知道我有多恨他,比我杀他的时候还要恨。我能将他埋葬,已是天大的恩义,凭什么还要送他一柄好剑?
“我将千辛万苦寻来的青萍剑毁掉,只留下结绿剑。自那之后,我便改名重绿——我所负双剑,除了结绿,还有一柄绿衣。不但世间再无白鹿烟,我要后世名剑谱上再也没有青萍剑的影子。”
他一口气说完,简直容光焕发。
垂光大为震撼,半晌方问:“白鹿掌门既然是好汉子,为什么不去赴约?”
何重绿又冷冷地说:“白鹿烟死前不肯透露,但也防不住我暗中查探。那时绊住他的人你也不陌生,就是忘忧门掌门任清浊。”
“忘忧门?!”垂光和尚琼互看一眼,甚是意外。
“任清浊的想法早就为人所知。”何重绿说,“四大拳门之中,灵虚楼离忘忧门最近,因此他试图拉拢白鹿烟,要灵虚楼暗中向他投诚。”
垂光恍然大悟:“白鹿掌门不去赴约,竟是因为这事!归潮大哥说过任掌门野心很大……任夫人插手灵虚楼翠影的婚事,必定是要借灵虚楼搭上晴雨山庄。”
何重绿说:“白鹿烟当时不肯答应,又不能得罪任清浊;但现在看来,许氏夫妇是已经归附忘忧门了。”
“任夫人还……”垂光看向何重绿,“她竟然来夺我那件东西!此前来的人或许也是忘忧门派来的,你应当知道,毕竟你看得出他们武功家数。”
何重绿但笑不语,垂光经他这一补充,便全明白了。
她早些时日的担忧始终没有平复,这时便道:“我师父起初要我去找师叔,必然跟这件事有关。齐之涯问我要信物,因为这也是忘忧门计划当中的一环。他们果然盯上了青阳派:芙蓉洞排名比青阳派高,不好对付,因此先动我们。”
尚琼此时也听得明白:“忘忧门想要有朝一日控制四大拳门,做你们的首领。”
何重绿说:“任清浊一心要统一四大拳门,才会逐一收伏。如果九方绝也答应,剩下一个芙蓉洞,归顺也是迟早的事。”他意态潇洒地一笑,“你对着我担忧又有什么用?四大拳门的人是死是活,跟我全无关系。我既不会拦阻,也不会帮忙。”
山风清凉,垂光一时默然。没想到何重绿曾与白鹿烟算是知交,只因前途毁于一旦,便对他恨意深重;后来明白有任清浊从中作梗,无论认为白鹿烟情有可原也好,死有余辜也好,终究已不能复生。那一次迟归引发的后果,可谓纷至沓来覆水难收。白鹿烟至死也算好汉,因为自认理亏,便甘愿死于何重绿之手;可何重绿哪怕杀他千百次,失去的从前都无法复原,无数心绪掺杂积压,想必这样才发了疯。
她想到何重绿夜间的疯相,只觉惆怅,又问道:“你认得白鹿掌门,才会有大灵虚掌的秘籍,可你为什么要我两门一起练?”
何重绿这时便收了笑意道:“早些年白鹿烟麾下曾出过一位高手,正是机缘巧合,练过大灵虚掌和丧败拳两门功法。只因他归乡探亲路上染了瘟疫早逝,因此不为人知,更别提在江湖扬名。我曾与白鹿烟琢磨多次,认为这两门功法各自虽在四大拳门排在后头,但二者合练,便是你们四大拳门多年前失传的绝学——速朽功。”
垂光闻言骇得呆了,尚琼却不解地问:“你既然杀了白鹿烟,为什么又要练他的功夫?”
何重绿冷声道:“关你什么事?”
尚琼说:“我以为你恨他,就会把他的所有痕迹全部抹去。”
何重绿笑道:“遇见灵虚楼弟子,能用大灵虚掌来杀,岂非痛快?”
说话间,垂光已在一旁想了许多,这时对他说:“拜你所赐,许掌门说我偷学灵虚楼功夫,你应当也听见了。我既被他说是偷学,为什么白白背这口锅?因此不但要接着学、多学,还要学好。”
何重绿面现愉悦,颇有嘉许之色。垂光又说:“你尽可放心,我答应你练功,必定言而有信。只要我一天不死,就一定练下去。”
--------------------
“墓门挂剑”是春秋时期吴国季札和徐国国君的故事,季札赠剑时徐君已死,就把宝剑悬于墓门而去,以示守信。
但何先生是被狠狠地……扇过了耳刮子……
第31章
垂光一旦决定练功,便对何重绿说:“你说过我资质不错,我会尽力证明你没看错人——因此心法要按我的办法来。你那种一样一遍的法子是不行的,我不能去冒受伤的危险,前些天都是在糊弄你。我知道你要等我先练成,随后便可自练,只有我不死不伤,你才能尽早如愿,对么?”
何重绿沉吟道:“你能在这样短的时日内双眼复明,的确有些本事。心法可随你,除此之外不可任意而为。”
垂光见他肯退让,松了一大口气。他这样的人,与其和他讲理讲情面,不如谈交换来得妥当。何重绿明白自己能够得到什么,便好说话了些。垂光潜心摸索多日,将心法细细研读,才试出修习两门功法的顺序和时辰,仍然分开习练。
此前都在糊弄,一旦精心研习,才觉出不大一样。不知不是丧败拳心法根基扎稳的缘故,还是何重绿的话当真有些玄妙,两门同修竟比单练丧败拳强了许多。垂光十分喜悦,日日练功不辍,同时也将两边招式掰开揉碎去学。
何重绿常来看她练功,安稳了没多久,到她习练招式的时候,便提着长剑来了。
垂光内功进境蛮快,丧败拳和大灵虚掌的威力日渐提升,何重绿却没有一丝喜色,挥剑而上,竟是正宗嫡传凌云剑法,只管朝她进袭。
剑光如雨,见识到他认真出剑,不但垂光,连尚琼都难免有一刻屏息。何重绿剑尖像长了眼睛,专捡着垂光的破绽处刺去;她拳掌兼施,尽管越打越熟,仍被他刺出点点血花。
尚琼见她身上流血,神情疲惫,便反对道:“她才练不久,你下手未免太狠。”
何重绿却说:“九方绝心慈手软,才把她教成这副模样。你嫌我苛刻?有人面临强压心生畏惧,有人却越打越硬,越打越强。不信你且瞧着,看她到底受不受得了。”
尚琼便忍耐着继续看,随即便对何重绿油然而生钦服之心:垂光果然一如他所言,何重绿越是严厉,越逼得她喘不过气,她就越是凝神;仿佛比起她正在做的事,何重绿带来的伤害不值一提。
垂光一天比一天变得更强,尚琼便包揽了摘果摘菜的零活,又从垂光那里学了晴雨山庄《具足图》的几种步法,没事便在山中习练,竟也越走越快,打到的野味逐渐多了。闲时便去看垂光练功,时间一长,除了熟知山里什么能吃,也把七十二路凌云剑法熟记于心,甚至能看出点门道:何重绿对同一招的运用几乎次次不同,随心所欲;而垂光力气渐大,凭劲力能把剑锋荡开,虽被刺得少了,有时劲力太猛,何重绿反倒借势回转,将她逼得更加窘迫。
如此数回,何重绿便停手冷笑:“你就这样学拳?速朽功叫你这样练,十年也仍在下乘。”
垂光不解道:“难道你要我把剑刃崩断,或是从你手中夺去?”
何重绿显然不满,又要出言讥刺,尚琼却说:“诸行无常,诸法无我。唯其速朽,方能不朽。”
何重绿诧异道:“你竟懂了。”
尚琼坦率回答:“功法不懂,不过会念几句经而已。”
垂光仍是满面疑惑,何重绿说:“你力道虽强,却只知道强。丧败拳中何为丧何为败,大灵虚掌如何灵如何虚,你一概不懂。”又命令尚琼,“你拣着经文里有用的多给她念。”自己却出山进了城。
两人便老老实实念经练功,数日何重绿便即返回,带了两只麻袋:大些那只袋口敞开,竟然露出一个光头,随即抖出来一个人,嘴巴也被堵住。
垂光骇然道:“你可没说要拿活人练功,这等伤天害理之事,我不要做!”
“拿活人练功?”何重绿皱眉道,“你好大的口气。用他练功,你配么?跟着他。”
那光头一旦恢复自由身,利落爬起,一身看不出颜色的衣裳溅着不少星星点点油渍,背着一个偌大包袱。垂光隐约闻见一阵淡香,肚皮咕噜一叫;尚琼说:“是他身上的气味。”
光头瞄着何重绿脸色,便开始查看三人平素做饭用的简单炉灶,又从随身大包拿出不少工具调料,再把小些的麻袋解开,竟是几只分别捆好的活鹅。随即取了一只,利落宰杀。
垂光和尚琼依言跟着他,见他始终一语不发,只会指划示意、点头摇头,二人便以为他是哑巴。到杀鹅时,尚琼见过万垂虹杀鸡,大悟道:“这是要吃鹅?”
垂光忙要烧水烫鹅毛,却见那光头平伸手掌轻抚鹅身,所过之处鹅毛纷纷脱落,不禁称奇,分外仔细地瞧。光头将鹅处理得干干净净,将佐料塞进鹅腹封了鹅膛,浸过料汁又挂在一旁晾过,才穿上一支黑不溜秋的长铁签,放在炉火上烤,不时随手翻转,香气逐渐飘散开来。
这人竟是个厨子。垂光和尚琼内心叹服,不想何重绿为了吃上这一口,竟肯亲自把厨子从山外背来。
到了饭时,便有了一份极诱人的烧鹅:红亮脆皮裹着嫩滑白肉,明亮的鹅油混着馥郁汁水,浓香直冲鼻端。垂光从没吃过这样好吃的鹅肉,简直赞不绝口;尚琼吃饭向来是真正的味同嚼蜡,却也分辨得出这只鹅与众不同,看她吃得欢,便也跟着高兴。
四人风卷残云吃罢了饭,垂光和尚琼大拍何重绿的马屁,又极力称赞光头厨子的高妙厨艺。那光头却看看两人,指着垂光向何重绿道:“嗯?”何重绿便点点头。
尚琼说:“你能说话?”
光头便又去看何重绿脸色,一脸踌躇。垂光深知何重绿秉性,径直问:“为什么不让人家开口?”
兴许是那只鹅的威力尚存,何重绿耐着性子对厨子说:“把你的本事让她学会,明白没有?”
厨子连连点头:“明……明……”“明”了六七次终于说,“明白了。”
何重绿拂袖而去,垂光和尚琼便也明白了:这位厨子是个结巴,何重绿不想听他多说,但要垂光学烧鹅。
垂光便和尚琼又给他垒一个草棚,问道:“前辈高姓大名?”
厨子摆手道:“不是……前前前辈,陈……陈昏。”
到了第二天,陈昏一早提起两只鹅来,示意垂光跟着走。垂光钦佩他的手艺,便问他几句闲话。在他断断续续的简述中,得知这人来自大陆尽头的海边小渔村,学了一身烧鹅本领。陈昏似乎极少这样说话,走到泉水边便显得疲惫了,再开口便夹带乡音方言叽叽咕咕;他见垂光完全听不懂,便干脆不说,只将动作放慢,要她跟着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