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沉,雪花如棉,何重绿孑然一身,头也不回地慢慢走远,只有双剑相伴。
两人复又上路,一面小心提防,仍听见那联络的炮声,躲避时又听见忘忧门的人暗中嘀咕:“江北这样大,怎么找得着?还不如让江南那几个兄弟都来这里,多一个算一个。”
垂光便说:“他们打定主意要在这里寻我了。”
两人悄悄商议,既然江南人少,不如早些过江从南路往西;便径直向南过了百卉江,尽管仍零星听见忘忧门暗号,果然比江北少了许多。两人分头留意,一旦发觉前头有那鞭炮般的声响便提前改道。如此直到进了正月,才又被人盯上。
刚过了春节,零星飘雪又逢着大风,路上行人稀少,垂光很快发现被人跟踪,便装作不觉走到岔路,见右边那条脚印多些,果断走去;却早已和尚琼说好,趁风势疾奔一阵,将两人脚印连上旁人的,另外绕道返回。
两人埋伏在路口不远瞧着,那人果然追踪而来,又沿着脚印追去。
甩掉盯梢的人,二人顿感喜悦,走上另一条路。只是天气不好,沿路又没有客栈庙宇,终于见到一户人家,便上前投宿。半天才有人开门,谁想是个中年汉子,一听来意慌忙摆手:“使不得!我家老爷最不爱见外人,二位快些走罢,不到一里路便有客栈了。”
垂光早已看过前方,哪有客栈的影子?心知他在扯谎,眼见天黑且冷,便又说几句好话,恳求道:“我二人天明即走,有间柴房就行。”
那汉子看看天气,流露出不忍之色叹道:“罢了,当真只你二人罢?再不能有第三人进来了,老爷要剥我的皮。”
垂光和尚琼只觉此话正中下怀,连忙跟着他进了院,果然绕到柴房,暂且躲避风雪。
垂光拿出路上买的干粮来吃,过了一刻那汉子端了两碗热水来,哭丧着脸道:“我家老爷知道有人来了,要打我呢。两位贵客喝了热水快些走罢,我自去领棍棒。”
垂光和尚琼不想他家老爷这样暴躁,自然不想连累无辜,便要他带路,一起去见那位主人求情。那汉子苦着脸答应,路上只见处处大石铺地,悬着一块精细匾额,题着“锦园”二字。
在厅中稍候片刻,脚步声响,那汉子小声说:“来了。”
这时有人说道:“阿平,说过你三次了,锦园需穿什么靴?”声音甚是和气。
那汉子穿的明明是等闲棉靴,却忙回道:“属下穿了鹿皮靴。”
垂光正觉得古怪,随后便有人转了出来,一身布衫,年纪看起来也不大,只是面容苍白清癯,双目紧闭,眼窝微凹,竟是个实打实的盲眼人。
他手持一支细杖,走得慢却从容,朝那阿平说:“鹿皮靴底子更薄,走路不是这般声响。棉靴踩这石头不好听的,去换。”
阿平一丝不情愿一闪而逝,依言便去换鞋。
垂光和尚琼见这主人耳力过人,闲事又多,便要向他问候兼且求情,谁想他却对着二人方向率先笑道:“忘忧门梁神机,恭迎万女侠前来作客。”
自他开口,一张大网便已从头罩落,“嗖”一声把两人裹住,又迅速离地而起。垂光和尚琼连喊都来不及就被兜了个背靠背,在半人高处摇摇晃晃。
两人被这变故惊得张口结舌。梁神机慢慢坐了,有人送上茶来,他又慢慢喝着说:“一路赶来多有辛苦,可在锦园踏实歇息一番。”
垂光瞥见外头至少站了四五个人,便知今日难走,梁神机仿佛看得见她的神色,又说:“你一定在猜我如何知道你从哪里来,又为什么会等在此处。既来了,不如说说清楚。”
垂光这时已镇定了些,说:“你这样笃定,必是早已谋划多时了。”
梁神机说:“我其实不知道你们在哪,都要多谢晴雨山庄人多势大。我听说你曾到过那里,并且伤了眼睛下落不明,想必因此庄主才会到处寻你。我只叫人看他们的动向,就知道你仍未出现。”
垂光这才明白,原来打听自己下落的还有晴雨山庄的人。至于庄主指谁,问也不需问,找她的一定是易归潮。
梁神机又说:“第一次有你的动静,是在会江阁下。你家在江北,因此我猜你要去的地方不但过江,还要朝西;即便失踪近一年,你出现后仍会再去那里。我便安排人手在各渡口留意你二人,但和晴雨山庄不同——他们要找盲女,我却想说不定你已好了,但为避免麻烦,听见有人打听反而照样会避开。”
他说得一点不错。垂光沉默一刻,索性问道:“原来那放炮联络的是你的手下。”早在初见何重绿时,自己便被梁神机盯上;想到这一点,垂光虽然当时杀了他的手下,如今对着这个看似文弱的男子,后背仍有些发凉。
“不错。”梁神机说,“你身为师门传信人,一定甚是小心。听过几次必然明白,哪里有声响便不可走哪里。我只需早些赶你过江,在没有联络号子的地方等你便是。”
垂光此时也已明白,冷笑道:“你成心叫人弄出响动,我便走旁边的路;又叫人假作跟踪、刻意暴露行迹,我便在岔路口选了这一条;你还要阿平拒绝我借宿,我便一定要进来;要他赶我走,我却来替他求情——不愧是梁神机,我所做的事都是你要我做的,是我自己一步一步走到你面前来了。”
她越是小心越是上了他的套,才会陷进这张网。垂光早已试过去撕那大网,然而这网收得极紧,绷得甚是结实,别说去撕,她连动都艰难,心里恨极又毫无办法,暗自咬牙。
梁神机客气道:“岂敢,献丑了。我只需取件东西,不会伤你二人。”
说罢便一招手,大网落地,有几人进来将垂光和尚琼各自按住,不知怎地便将那网收走,各自的包袱也被一人拿去,解开搜寻。
第33章
包袱一旦打开,很快现出一个小小布包。垂光自买了那只新瓷杯,便用原先那块布将它包得一模一样,此时瞅准时机道:“别动我的东西!”那人面现喜色,果然将布包拿走,交在梁神机手中。这时那阿平回了来,见梁神机颇有嘉许之色,心知有人已抢先立了功,便不甘落于人后,左右瞧着没什么能做的事,便走到垂光面前来搜她身。
垂光和尚琼心知那杯子是假的,因此并没有真着急;这时见他搜身,眼看要去摸她衣领,只怕便要扯出那枚镶金玉佩,尚琼忍不住道:“你们做什么?!”
垂光一面暗中捏他手臂,一面怒道:“你往哪里碰?”
阿平被她一声暴喝骇得停了一停,垂光立即又看梁神机,佯装气急,带着哭腔道:“名扬天下的忘忧门,大名鼎鼎的梁前辈,竟然容许手下对一个后辈动手动脚!我听说忘忧门最讲体面,你要求自己人衣冠整洁,穿错了鞋都不乐意,旁人的体面就一钱不值?莫说四大拳门的朋友,这事传了出去,岂不让天下英雄耻笑?梁前辈,你要么一刀杀了我,别让青阳岭门人受这等羞辱!”
梁神机毕竟不能视物,果然皱了皱眉头说:“对万女侠放尊重些。东西拿了,人先放着。”又向垂光道,“烦请女侠将衣袋内的物品自行取出。”
那阿平便拿来一只托盘,眼睁睁看着垂光和尚琼把内袋所有零碎都掏了出来才肯拿走。梁神机却问垂光:“听说你的眼睛先前忽然瞧不见,是怎么好的呢?莫非晴雨山庄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妙药?”
垂光说:“第一天吃斋念佛,剩下二百九十九天不算计人,自然就好了。”
梁神机莞尔一笑,也不生气;听见阿平将托盘放了,便将盘子扶正,伸手去盘中摸。阿平又看了看天色,低声提醒道:“练功的时辰到了。”
梁神机顿时停了手,速速站了起来,又亲自过来说:“怠慢二位了。待我这几日功成,再同二位赔罪。”随即抬起手中细杖,先碰碰垂光的脚,便封住她身上几处穴道,叫她动弹不得,随即又点尚琼。
尚琼在凌云山中早已和垂光试过,点穴对他并无作用。只是这时见情势严峻,强行突破并无出路,便也装作浑身酸麻无力,老实不动。
忘忧门众人又将两人分别捆了,“放”进一间石室。
室内漆黑一片,一星灯光也没有。两人沉默良久,尚琼张望四周说:“把咱们关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垂光说:“梁神机看不见,所以这里没有灯,是因为他不会偷看,我想应当也没有旁人偷看。只是不知道他们听不听得见。”
尚琼便说:“我懂了。”随后不再说话。
过了许久,吱呀一声石门转开,随即一个侍女进来,点着一支小蜡,影影绰绰地向这边瞧,有些畏惧地将一盘食物放在门边,立刻转身要走。
垂光被点了穴,只能贴着墙坐,不满道:“你放在那里谁吃得到?”
那侍女细声细气地说:“我最怕黑的,只管送饭,不管喂饭。”声音里满是骄矜。
尚琼便道:“你主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就这样对待客人?”
侍女跺脚道:“你两个真是狡猾。知道这里没人偷听,就这样蛮横刻薄我。怎么不去当面骂梁神机?看我不撕你的嘴……”想要朝前来,却又像对黑影里两个人有些畏缩,便作罢又开了门出去。
又过片刻,垂光说:“这样看来,像是也没人偷听。否则梁神机似乎又要嫌弃她无礼——她甚至直呼其名,可见在这里肆无忌惮。”
尚琼便放心说:“你饿不饿?我这绳子捆得太紧,一时解不开。等开了我去拿饭来给你吃。”
垂光苦笑道:“那侍女的意思便是梁神机的意思。她敢放在门口,说明梁神机没打算来,也没打算放咱们。还不知要在这里多久,你不用费心解那绳子。”
尚琼便静候铜钱效力过了,自然隐去身形,绳索不解自开。他先去看了看食物,又一寸一寸摸索这石室,随即返回:“这里头像是没有机关,要从外面开门。如果怕万一有人偷听,我来说话,你只说是与不是。”他想了想说,“第一,如果他辨认不出瓷杯的真假,就说明没人认得那东西,也没人知道那块镶金玉佩。”
垂光说:“是。”
“第二,”尚琼又说,“从他们的举止看,只知道瓷杯,不知道咱们要去哪里,否则不必这样沿路费心机。”
垂光又说:“是。”
那么……也许是梁神机要去向人验证那杯子,也许像他说的是在练功,总之当真是不会来了。
尚琼说完这些,便不再问,又在室内寻找一番仍旧一无所获,便在一旁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垂光听他十分安静,便问道:“你在练功?睡着了?”问过数句他才悠悠地说:“我饿了。”
垂光蓦然想起,两人连身上的钱都被搜走了。她解开穴道还能吃饭,可如今一个铜板不剩,貔貅居然没饭吃了。想到这里,内心也焦急起来。
尚琼坐在一两尺远的地方,抱着膝盖,埋着头不说话。
自从出门,他便很少说饿了。垂光向来给他身上装着铜钱,从没有过这样的时刻。她安慰道:“你等一等,我冲开穴道就叫人送钱来。”可说归说,梁神机点穴手法也不一般,哪里是这样容易便能冲开的?
尚琼却轻轻地说:“你别说话……别叫我。”
“你怎么了?”垂光听他的声音像是在忍耐,更是忍不住说话,“尚琼?”
尚琼听见她的声音猛地抬起头,望着她的双眼几乎发出光来,黑暗中垂光甚至能感觉到他眼光逐渐变得狂热,不禁有些慌张:“你……你……”
尚琼的喘息声变得明显,压着嗓子说:“你有金耳环。”说罢却又背转身去,强忍着不朝她看。
垂光眼前一亮,这才恍悟自己也还带着一点他能吃的东西,上回秦丹给自己补好的耳环,如今成了他梦寐以求的粮食。下一刻又遗憾道:“可我没法子拿给你。”
尚琼说:“我自己能吃。”
垂光一旦明白“自己吃”便是来啃她的耳朵,登时瞪圆了眼睛:“那怎么行?”
尚琼已经饿得满头脑里茫然,只听见不行,便道:“我再忍一忍。”
时光在沉默中缓缓流逝,尚琼挨着墙越滑越低,屡次要动弹,又都强行缩了回去,一颗头抵在冰凉石壁上,默默忍耐饥饿。
垂光这才真正知道貔貅是不经饿的。她自己也明白挨饿的滋味,看他饿得打蔫,心中满是不忍,只得说:“你……你来吃罢。”
尚琼得了她这一句,克制着缓缓靠近,被那金耳环吸引着,准确地靠向她右耳。他伸出手去像每顿饭前搓铜板一样搓了搓那只耳环,这回却碰到了垂光的耳垂。
垂光微微一颤,貔貅却已探头过来,轻轻去咬她的耳环。他被饥饿驱使,却仍害怕咬伤了垂光,第一口便啃了极小的一片。然而一口落肚便隐隐要显形出来,他温热的鼻息霎时便扑在垂光侧脸。尚琼头回尝到金子的美味,只想立刻再吃下一口,牙齿叼着耳环,鼻尖擦在她的皮肤。
如此耳鬓厮磨,垂光莫名心跳起来,羞得小声说:“你轻一些。”
尚琼已经饿得发慌,只顾享用自己的美餐。
他咬掉小半个耳环吞了,几乎发绿的双眼这才看清她的耳朵就在眼前。还要再去咬剩下的半个,却望着她小巧的耳垂发怔。在这金子的香气之间,像是又萦绕着另一重香气。
鼻端全部是垂光的气味,很香,很甜,仿佛应当比金子还要好吃。
他沉浸在这独特而致命的馨香当中,被那强烈的好奇和冲动蛊惑,伸出一点舌尖舔了舔垂光的耳垂。
垂光的心差点跳了出来,轻哼道:“你做什么?!”
尚琼沉迷在这奇妙的味道当中,听见她在说话,却丝毫没去想是什么意思。他仍然饿,因此仍然又舔一次,将那剩下的半个金耳环叼住,咬下来吃掉。那更美味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他并不懂得,于是更加投入地品尝。
垂光背靠着石墙,眼前漆黑如夜,身畔是他清晰的呼吸和干净的气息。耳朵又麻又痒,只感觉从头皮麻到脚底。她不能动,尚琼却能,她和他朝夕相对,从没有过这样的接触。她清楚地感知到,他在不可抑止的、近乎野蛮的食欲和十倍的小心翼翼之间拉扯,生怕咬痛了她。
尚琼吃毕,恋恋不舍坐正了身子。垂光终于涨红着脸,蚊子叫一样问:“吃饱没有?”
貔貅说:“够撑一阵,另一个下顿再吃。”
“还有下顿?!”垂光怒道,“你一次把两个都吃掉!”
尚琼不会摘耳环,只得又去左边吃了另外一只,随即给垂光解开绳头,又端了食物和水,慢慢喂她。可无论他说什么,垂光都不答话。
尚琼十分心虚,小声问:“你不高兴,是不是因为我吃掉了你的耳环?”他保证道,“我赔你一对。”
“你拿什么赔?又要挨饿省铜板?”垂光本来满心都在害羞,想到那时候貔貅躲在屋里给她分钱的事,忍不住又笑出来,瞬间便都不计较了。
尚琼见她一笑,如释重负,将手中食物更起劲地喂给她。
垂光说:“梁神机唯独落下一件事:他不知道我练了功夫,只以为是吃药吃好了眼睛,因此也想不到我能提早冲开穴位——再有两个时辰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