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有何难?”翠影问也不问,爽利地说,“许多人来这里都隐瞒身份的。你去第二关,输阵离去便是——不打到最后,没人细究。别人都不知道你们来过,这件事压在我这里,能多久就多久。”
两人安下了心,当下和她别过,便从第二关返回了山洞,同那长须大汉出来。翠影不能出谷,只叫阿大长长一吼,远远相送。
两人走到天黑,便在山里过夜。垂光一路默默无语,半垂着头坐在火堆旁。尚琼看她像是累了,摸摸她头问:“是不是觉得这一路的苦都白吃了?”
垂光说:“起初有些丧气,然而也不算白来。这一路走过,还是得到的更多。聚散得失不由我……别人要去哪里,我也控制不了,对不对?”说着便又微笑,“毕竟知道师叔去向何方,有什么大不了?我去找他就是!”
她的眼睛被火光映得越发亮晶晶,取下一块烤好的野味大吃特吃,便和尚琼絮絮叨叨说起如何找人的事来。
貔貅看着她逐渐欢快的脸庞,忽然庄重说道:“咱们一路遇险,你还能有这样‘大不了’的气概,真是难得。道家贵生,佛家讲究无生,对凡人来说,不过是在这里这样活,在那里那样活。无论周遭环境是什么样、一时有没有结果,生机即是希望,能应对无穷变化。虽说天无绝人之路,也靠人自己拼命寻找、捉住这一丝缝隙——杀机四伏,前路茫茫,却仍有一线希望。有此心志自然生机无限,即便身处绝境,也能踏出一条生路。”
垂光一边咀嚼,一边赞同:“有些道理。”
貔貅身旁又亮起一层光辉,随即凝结成一点金光,慢慢飘上他的额头,隐没在肌肤之间。
垂光已许久不见这一幕,笑问道:“这次是什么?”
尚琼说:“这是对‘生’的了悟。”
垂光拍手道:“恭喜恭喜,咱们貔貅大有进境,要变成大貔貅了!”
尚琼笑道:“能有此了悟,全靠垂光度我。”
垂光心里欢喜,又思索道:“我刚才在想,要去海边,不如顺路先回一趟山,见一见师父。他只知道这里,师叔却不在谷中,这件事有些蹊跷。另外瓷杯也已碎了,假货又被拿走,我始终放心不下,还是跟他说了的好。”
尚琼说:“那就先回青阳岭。”又故意说,“是不是山下也有一个笼子,要把我锁着?”
垂光仰天大笑,指着他说:“你这样记仇,我可不敢锁你了!一定带着你大摇大摆进山门去。”
尚琼说:“因为我是好貔貅,所以能见你师父?”
“不。”垂光说,“并非因为你是貔貅。因为你是尚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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貔貅:我问过了,那个蛇叫阿长。
第36章
春风吹拂,尚琼望着不远处的小楼发呆。
那时候决定了去向,垂光说:“咱们买两匹马,立即朝青阳岭赶。”
尚琼诚恳一笑:“我不会骑马,一匹就够了。”
垂光要说什么又说不出,最终还是买了两匹倒换着,却与他同乘一骑。
上路才知道,自从貔貅得了第二枚金符,便再也不像从前能隐去身形,竟和常人一样了。垂光后悔不迭,尚琼却坐在她身后,一手环着她,一手牵另一匹马,一路快活似神仙,欢喜的心情在风中摇曳。
不数日便进入青阳岭地界,眼见层峦神秀,奇峰巍峨,林木密处遮天蔽日,一缕清气扑面而来,尚琼赞道:“好山!”
垂光满脸笑意:“好的还在后头。”
尚琼步履轻快地跟她牵马上山,志得意满。这回初次见垂光的师父,他打算好好夸一夸青阳岭,要给整个师门留个好印象。
攀至高处拴马,遥遥望见一座大门,花纹古奥,颇有神秘气息;尚琼刚要拍马屁,近看才知不是花纹,是山门颜色都剥落了,斑斑杂杂,看不清原先的图案,在山风里十分凄惶。正看时,哗一声砸下来一件物事,他本能地伸手去接,竟是一个泥巴垒的燕子窝。随后一块松动的小石头“咔哒”落在他头顶,又弹了出去。
好,连鸟窝都掉下来了。
二人都不会筑巢,垂光拿起那燕子窝一纵而上,又给燕子勉强摆了回去,笑道:“回来别认错了家门。都怪这大门旧了。”
尚琼斟酌着说:“可见这个……源远流长。”
他心想:听人说燕子不入寒门,这里旧些,说不准里头十分富丽,有钱花在刀刃上,也是好的。
许是听见有人说话,山门里头钻出来一个小师弟,不知刚从哪里出来,脸上抹着一道黑,朝两人恭恭敬敬问:“贵客尊姓大名?”
“贵什么客?”垂光笑道,“你去跟师父说,万垂光回来了。”
小师弟一听,顿时两眼放光:“你是垂光师姐?!这可太好了,还通报什么,咱们就去见师父!”欢欢喜喜就要走。
垂光忙道:“我买了两匹马来,拴在外头了,一起归在马厩里罢。”
小师弟双手向天欢呼道:“拾了两匹马!师姐先进去,我这就来。”
垂光不以为意,带了尚琼便走。尚琼看着那小师弟欢天喜地的模样,再看空空荡荡的大门口,对比住空谷中那般严密防守,困惑道:“你师门这样随意的?”
垂光说:“你想想我大师兄。”
尚琼回想那楚钧华的作派,似乎也理解了一点。
于是,现在,他就站在进门的地方,和垂光一起等小师弟。
低头看看,脚下青砖崩了一块,视线当中一大片地面都有点坑坑洼洼;不远处几级石阶,上接一座小楼,也是旧得有些特色,沧桑的屋瓦黯淡无光,缝隙当中顽强地拱出几株狗尾巴草,颜色倒是鲜明。
他听何重绿讲过凌云山的凌云阁,也见过晴雨山庄的气派,连住空谷里那座明志堂都修得十分堂皇,便以为门派都是这样的。眼前的青阳派真叫他大开眼界:除了地方大点,还不如垂光家在福顺里的小院像样。
尚琼恍然大悟:什么寒门暖门,原来燕子做窝纯粹因为方便。
预备好的马屁言辞一条也用不上,他终于忍不住说:“你师门也太破了罢?这里为什么还有点臭?”
垂光连忙去捂他的嘴,那小师弟从后赶来,瞪眼睛拍手,满脸佩服道:“你竟然说出来了!我刚来不久,都没敢说过这句话!那边有时候真有些臭。”
垂光哭笑不得,这时一个女孩子哈哈大笑跳了出来,竟是师妹秦丹,边笑边说:“你们两个呆子,是对面山上古墙那里发霉了,碰巧吹风才会有怪味——也没那么重罢。”又急着跑来和师姐厮见。
尚琼一面放眼四周好奇地看,一面问:“为什么不去打扫?”
“那边那么远,没事谁要去?”秦丹说,“从前只有师姐肯去那边练功,都是她打扫的。”
垂光便笑道:“我师门就是这样了,如你所见,破,而且小。”
这时候不知哪里又蹦出来弟子,头一个指着垂光大叫:“啊哟!”随后便都狂奔而至,男女长幼少说也有十来个,上来便将她团团围住,有拍头的,有捏脸的,几个小妹子干脆拉着手不放,嘻嘻哈哈闹成一团,又都瞧着尚琼笑,和秦丹挤眉弄眼。垂光见了师门的兄弟姐妹,不知多么快活,喊了这个又应那个,笑成一朵花。
尚琼见她人缘这样好,自然也跟着高兴。他深深懂得,从福顺里开始,师门就是她日夜思念的地方;如今绕了一大圈,总算回来了一趟。看着垂光发自内心的喜悦难以遮掩,貔貅心里也生出许多感慨。
大伙儿正欢乐,厅内传出一声抱怨:“怎么吵起来啦?”
那声音听起来有些年纪,尚琼一惊。这时小楼里出来一个人,正是楚钧华,抱着一摞书信正跑,望见众人,忙笑着示意道:“快进去!”
众弟子拽着垂光一齐进了楼内,厅中坐着一名老者,尚琼心知这便是垂光的师父九方绝了。
九方绝一头白发,兼之白眉白须,直像仙翁一般。一见进门行礼的是垂光,跳起来道:“竟然是你!”
垂光忙朝尚琼说:“这是我师父,这是我……”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尚琼干脆闷头行礼,九方绝摆着手说:“朋友是罢?凡天下人都是朋友,师父知道,知道。别麻烦了,坐罢。”
尚琼瞪大了眼睛,没想到连掌门都这样随意,一时不知是真是假。而垂光竟然就笑嘻嘻拉着他坐了。
众弟子此刻你一言我一语打听她的见闻,很快便更加热闹起来。话题越扯越远,天南地北无所不谈,九方绝挤在一群弟子当中聊得眉飞色舞。
楚钧华进得门来,见了垂光,笑道:“可逮住你了!叫我试试身手!”说罢朝前一探,伸手便来弹垂光的脑门。垂光含笑一挡,双指直向他手腕穴道戳去;楚钧华登时变招,翻手去切垂光肩膀。
众人见两人动起手来,哄笑着便让出一条通路。只见两人越打越快,垂光由坐到站,逐渐离了座椅;楚钧华面带赞叹之意,出手越发端肃。两人手脚虽不停,面上却都还带着笑容,便在厅内你来我往,眨眼过了二十来招。
看客中便有师兄师姐奇道:“万师妹许久不见,武艺这样好了!”
九方绝笑道:“你俩谁把这房顶打塌,可得上去修。”
尚琼见垂光不但接住师兄招式,隐隐还有反守为攻之意,比自己会打还要得意。不等他出声赞叹,楚钧华已笑道:“好!”忽然猱身而上,猛出奇招,数道拳影同向垂光上中两路招呼,在厅内“嗡”一声响,可见劲力不小。
众弟子见师兄使出得意功夫,都屏息凝视,只见垂光正打到酣畅之处,不假思索便用左手引他来势,右手挟风击出:身法巧妙,后发先至。楚钧华连忙回掌,二人手臂相抗,各自朝后退出。大伙儿有的笑,有的却“咦”了一声。垂光仿佛想起什么,笑容便也凝住。
尚琼一头雾水,看九方绝也沉吟不语,不知出了什么事。这时楚钧华率先请罪道:“徒儿只想跟师妹切磋武艺,看她功力大进,心中喜悦,一时不察便下手重了,都怪我做师兄的莽撞。”
旁边便有人小声说:“方才那一下子不是大灵虚掌?”
尚琼倏地想起,方才垂光使出的,像是大灵虚掌一式“一苇渡江”:她早就曾经不知不觉使出大灵虚掌的气劲,何况此时练得熟了,随手用来更是无需多想。他隐隐有些纳闷,看着九方绝,不知垂光的师父要怎么说。
这时又有人说:“不过招式像罢了,我也摆得出。”
有师弟撇嘴道:“只是招式的话,能把大师兄逼退么?”
楚钧华满面关切,向垂光说:“你这劲力不一般。我下山这趟,也听闻你和灵虚楼起了不少争执,是不是因为你偷学他们的武功?”
一句既出,众人皆惊。
尚琼方才便觉得哪里奇怪,这时更加吃惊。他在这里是一个外人,只为垂光着想,反倒怀疑楚钧华有意为之,看他的模样便觉虚伪,带着一点怒意抢着回答:“不是!”
楚钧华望着他点点头,朝九方绝说:“偷学别派武功乃是江湖大忌,师妹必定不会做出这种见不得人的事。”
旁边已有弟子起了疑心,跟着便道:“那又怎么会了大灵虚掌?”
楚钧华便问垂光:“我听说你曾阻止过灵虚楼许掌门之女的亲事,莫非是许掌门心存感激,亲手传你的?”
垂光望着许多双眼睛,只能说:“也不是。”
众人各怀心思纷纷问道:“那是从哪里学来?!”
垂光说:“我是跟一位前辈学的。他有大灵虚掌的……”
“哪位前辈?”楚钧华收了笑意,打断她的话。
垂光抿抿嘴唇,如实答道:“何重绿。就是从前凌云派的何一玄。”
此名一出,众人都安静了,连楚钧华也十分意外:何重绿非但不算正道人士,更曾是灵虚楼的大敌。他又挂起笑容安慰道:“师妹若是当真偷学了武功也不要紧,不必用这种人来应付。”
尚琼此时几乎能够肯定他是故意的,当即便说:“她没说谎。”
楚钧华笑道:“尚兄弟不必焦急,你既这样说,那便就是如此了。”说着含笑轻轻摇头,满是无奈之意。众人看大师兄显然不信,便也都轻声议论。
尚琼没料到他这般滑头,正要再说,忽然一个女孩子叫道:“我见过他!何重绿身负双剑,那时打得师姐爬不起来,逼着她运功,我们好歹逃了出来,我能作证!”却是秦丹。
尚琼大喜,只见她对九方绝信誓旦旦道:“如有一句虚言,叫我……不,叫我爹罢,叫他活不到明年。”
众人正听,被她这句一震,有的一愣,有的便笑出来,气氛松动了些许。秦丹又对楚钧华说:“他和灵虚楼结了梁子,要师姐练灵虚楼功夫报复他们,也是有的。”
垂光拦住了秦丹,对九方绝道:“何重绿当初捉住了我,说我资质堪用,逼我练大灵虚掌……”她本来要将前因后果都说出来,却见尚琼朝她轻轻摇头,神情甚是坚定,便吞回了几句,只说,“我逃跑后曾经伤了眼睛,又被他捉去,才学了这门功夫;也因为被他打了一记,勤修内功得以复明。”
众人听她说起眼睛的事,各自吃惊。何重绿名声并不好,垂光被他逼着练功,可见吃了许多苦才练就如今的身手,便都大致明白,不再质疑。
九方绝始终默默倾听,这时看弟子都不发话,才慢慢说道:“英雄不问出身。如果练武只看出身何门何派、跟谁练成,而不看人品举止、不看气概眼界,高手又有什么用处?咱们小门小派,原本难出顶尖高手,难道要让天资好的弟子虚度时日,岂不是暴殄天物?”
他站起身来,视线扫过众人:“师父本领有限,能够另寻妙法,也是各人的缘分。”又对垂光说,“你跟何重绿练武的时候,可有为非作歹,祸害良民?可有触犯刑律,与人结怨?”
垂光一想,自己和何重绿练武只有互相祸害,便摇头道:“不曾有。他只是拿着大灵虚掌的秘籍逼我练武,看我会死不会。我要不死,他再自己练。”
众人一听,更加欷歔起来。
尚琼始终悄悄观察楚钧华。只见他始终面色平静,这时忽然笑道:“灵虚楼认为师妹偷学他们的功夫,既是误会,那便罢了;可何重绿这人……说出去终归也不好听。今日之后便少用大灵虚掌,不再提了。”
九方绝踱了两步,对众人道:“你们哪,年纪轻轻,少介入这些门派之间的杂事,多练练本事。有这种事只管朝师父头上推,叫他们骂我管得不严、教得不好,都来找我讨债,就天下太平了。记得没有?”
众人便都笑喊“记得”,九方绝作侧耳倾听状又问:“那又为何如此来着?”
众弟子异口同声说:“因为师父是武学奇才!!!”
师徒相对而笑,九方绝连连点头。尚琼对这老头儿生出许多喜爱之情,再看楚钧华,见他也跟着微笑。
九方绝又对垂光说:“练武这条路,第一不能怕挨打,第二不能怕打人。你回乡的时候,连第一都难以克服;如今摔摔打打,第二也扛过去了:实在不错,不错。”见她神色一缓,又说,“但是你师兄说得对,毕竟来路不算正大光明,罚还是要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