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光回得山来,原本就在这事上心存忐忑,此时只管听师父发落,顺服地点头。尚琼的心却提到嗓子眼儿,不敢造次瞎问,紧张地盯着他。九方绝板着脸对垂光说:“就罚你去厨下,给大伙儿烧几天茶喝罢。”随即遛跶着出门,径自走了。
众人纷纷哄笑出声,垂光也笑道:“烧茶算什么,我还能给大伙儿烧鹅吃呢!”众弟子顿时又东一句西一句拉扯起来。笑闹声中,九方绝探头回来,朝垂光笑道:“顺便把对面那边的霉迹清了,实在不大好闻。”
第37章
垂光正笑,猛地挣脱同伴,追上九方绝:“师父,我还有话想跟你说。”
“我知道你回来一定有事,”九方绝说,“但师父这几天练功有个坎儿,要费些功夫。不如你三天后找我?”
垂光一听他要练功,立即答应,稍歇便拉着尚琼往山里跑:“你跟我去学骑马,以后不能总是同骑一匹。”
尚琼忙道:“我不嫌挤……”
“马儿嫌累。”垂光不容分说,便赶着他上马学起来。
尚琼既能记得剑招,学骑术也不难。回了这里不需要拼命赶路,在山间策马而行,也是美事一桩。然而终究无法再和垂光挨得那样近,还是有些失落,肚里默默计较。
饮马时,他终于忍不住问:“你不喜欢跟我坐在一起,是不是?”
“?”垂光坐在他身后,便趁势朝后一仰,靠着他的后背,悠哉笑道,“你看,这不是跟你坐在一起么。”
感觉到她身上热度,尚琼又觉得美了,释然道:“你赶着我学骑马,原来当真是怕马儿累。”
垂光探头一看,见他神情有些不快,不禁失笑:“你是因为这个不高兴?现在学会啦,我带你一起去玩,走!”
她把马儿拴了,拉着尚琼便跑。绕出一座山头,才指着一片小山谷说:“这是我从前一个人常来的地方。”
那小山谷满布高树,芳草萋萋,幽静迷人。尚琼想到年幼的垂光在这里玩,便觉得有趣,问道:“你都玩什么?”
垂光当即卷起衣袖:“看我的。”随即朝下大喝一声,“我来啦!”竟从山石径直一跳,飞身而下准准落在树枝上,微微一弹,便又飞了出去,落在一大片又厚又软的长草当中,摔个屁墩儿,大笑起来。
尚琼看她弹跳柔韧,心中歆羡,瞧这一跳一落不难,便也大喝一声:“我也来啦!”说罢向下一跳……
噌。
啧,比想象中的位置歪了一点,貔貅就这样被挂在了树上。偏偏他的衣裳尤其结实,衣带拉得很长,竟然没断,整个人在空中晃晃悠悠荡来荡去。
垂光正要起身,抬头一看狂笑起来,边笑边说:“再加把劲!衣裳挣破了坠下来,我接着你!”
她当真展开双臂,尚琼却无处着力,衣裳连个小口子都没有破,绝望地说:“帮帮我!”
看他在上头手足悬空,像一头小乌龟在挣扎,垂光笑得站不起来。笑过一阵终于向上跳起,然而笑得腿软,那树又高,伸手戳在他大腿,却推不动。
垂光干脆坐倒在地:“等我笑完去救你。”
尚琼无奈,安静地挂着。这时便听有人叫道:“才多久没瞧见,竟学会上树了?”
两人扭头一看,秦丹和一位师姐出现在岩石背后,和垂光打过招呼,看着尚琼笑了几声,便将他摘下,一同落了地。
秦丹拿出一只布袋:“你们一早就出来,也该饿了,咱们烧这个吃。”竟是一袋子鸟蛋,显然两人一路收集过来,成果颇丰。
几人当下便围坐动手。垂光一拍脑袋,掏掏衣袋,摸出一只布老虎交给秦丹:“你这护身符管事得很,一路下来都靠它了。”思及这小东西历经风波还能完好无损,也算有些本事。
秦丹接了笑道:“那时翠影姐姐去晴雨山庄,我便回来,路上也听人谈起过……”她特地贴近些问,“那里庄主生得很好看,是不是?”
“好看吗?”垂光困惑道,“我觉着不如尚琼好看。”
秦丹噘起嘴说:“你整天看他,自然觉得世间男子都平平无奇。”
姐妹三人随意说笑,尚琼却在一旁清清楚楚听见垂光夸自己好看,差点跳起来。垂光从不说什么男人好看,他以为她没有这根弦,原来竟是因为每天对着自己!他如闻仙音,烧着火只觉飘飘然。待鸟蛋烧好,便分别放在秦丹和师姐面前,又剥好了两个递给垂光。
垂光正忙着说话,接过来朝嘴里一塞,赞道:“香!”
秦丹和师姐对视偷笑,啧啧叹道:“蛋壳都给你剥掉?”
垂光一想,这才恍悟:自从暂时失明进凌云山开始,自己就连一个蛋壳也没剥过了——无论在哪里、吃几个,都是尚琼剥好了送在自己手中;至于其他饮食照料,更是不胜枚举。素日浑然不觉,这时进山有了空闲,一下子都浮现出来。她一时有些发怔,却还是点了点头。
“哼!我妒忌啦!”秦丹说,“我都吃掉!”说着当真把剩下的鸟蛋全部兜起来,叫着师姐飞快跑走,只留下一路笑声。
尚琼心里仍快活着,便也笑道:“别看你师兄阴阳怪气的,师姐师妹倒是都好。”又点点垂光额头,“不像你只会笑我,人家还把我放下来了。”
垂光听了这话,却莫名有些不痛快,当即便道:“那你怎么不给她们剥蛋壳?”
尚琼自然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当下一愣,想了想说:“你要我给她们剥,我也肯的。”
垂光便默默不语,只顾出神,忽然转身就走。尚琼跟着看了半天,见她面色发沉,只得问道:“为什么生气?”
垂光淡淡地说:“师父交待了,先去把那头的霉迹除掉。”
貔貅如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不能不跟,沿山路走到一堵残缺古墙下。这处容易积水生霉,两人便又默默清理。
垂光只管干活,拿起石头杂草抛得远远地。尚琼没见过这样的她,肚里像有爪子不停地挠,挡在她面前再问一遍:“为什么生气?我哪句话说错了?”
垂光思索半晌,终于说:“我没有生气,只是有点不高兴。以前总有一个时刻只有我能看见你,现在所有人都看得见你,也能随意帮你了。”
尚琼心中暗喜,却绷着面孔说:“那你想一想,为什么旁人都看得到我,你会不高兴?”
“你隐去身形的时候,旁人听不见你、看不见你,你只能和我说话,有事只能找我。”垂光说,“在那个时刻,你是完完全全属于我的。我在家也好,在师门也好,从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人。可那个时刻一去不返,再也没有了……”
尚琼被她这番话震得发懵。他眼里的垂光,对习武能够举一反三,对这些情绪却总是慢着一步;谁想她一旦有了意识,竟然说出这样不加遮掩的话,叫他全身发麻。
他看着闷闷不乐的垂光,柔声问:“你很喜欢那个时候?”
垂光轻轻点头:“因为那个时候你身边只有我一个,我是特别的,和旁人不同。”
尚琼激动起来,握住她的双手:“我本来就只有你一个,不像你身边有那么多人。我因为你才来到凡间,即便旁人都看得到我帮得到我,你还是特别的,永远和任何人不一样。”
垂光被他的眼睛注视着,脸颊逐渐热起来,犹豫道:“可是山上姐妹也多,你也说她们好……”
“岂止山上?”尚琼说,“世间千千万万人,再怎么好都不是你。你从前一个人去玩的地方,我都愿意跟你再去一次;以后要去的地方也是一样。我一直陪着你,只看着你,也想让你只看着我——什么赵金晖易归潮,全天下男人都别放在眼里才好。”
垂光羞红了脸,笑意却渐浓,忽然龇牙一乐:“好。”
两人对着笑了一阵,垂光只觉浑身有劲,跳起来干活,打算将所余不多的土石全部推平丢弃,永绝后患。
尚琼心中欢呼不止,自然对她百依百顺,一面动手,一面听她说着从前练功的趣事。自打来了,他便觉得青阳派的人比忘忧门灵虚楼可爱得多,听得津津有味,拿着残砖土块去丢,仍要回头同她说话;然而毕竟对此地不熟,一脚踩空便沿着小坡唰啦啦滑跌下去。
垂光吃了一惊,见他踩进草窝忙要下去拉,貔貅已经自己爬了上来。爬到一半又说:“等等!”只见他跳下去又踩,最终弯腰提上来一件东西,抛到垂光面前。
她仔细一看,满满裹着泥土的一个长条,却露出一点金光。在地上一磕,泥土尽去金光大盛。
那是一根金条。
垂光呆了,尚琼却说:“还有。”随即伸手又拿,总共拿出来三根,黄澄澄金灿灿摆在眼前。
尚琼已将那处挖开,还挖出一个锁扣,想必从前是个木箱,不知多少年前被人埋在这里,早烂光了。
两人蹲着看,垂光鼓着嘴说:“真是不公平,貔貅的脚就踩得到金子;我踩进这里,只踩得到野兽的粑粑。”
尚琼极少听她这样抱怨,只觉十分可爱,忍不住笑道:“因此你才需要我,不是吗?都是你的,给。”他把金条擦干净,果然交给了她,又带着一点顾虑说,“我从前能隐形,现在不能了,你也不要因此总是挂着从前的我——我如今更加有用的。”
垂光被他说得又笑,看着金条说:“我给师父好不好?用在门派里。”
“当然好。”貔貅毫不在意,“说了都是你的,你爱怎么用就怎么用。”
垂光满面喜色,却拈起最小的金条给他,云淡风轻极大方地说:“吃着玩儿。”
收拾罢了,两人才携手往回。尚琼将自己的心意告诉了垂光,便想和她多待一阵;知道她还要练功,恋恋不舍地问:“今天去哪里练?我好去找你。”
垂光却说:“咱们晚上再出来,我带你去看月亮!”
两人抱着秘密各自归去,待旁人睡了,又分头悄悄跑了出来。
垂光满脸笑容,揣着几个野果,一路摘些夜花,到了地方全部放下伸手一比:“请。”
尚琼一看,差点笑出声:那是山中泉眼,水面映着一个抖抖索索的月牙,倒是清凉静谧。
垂光笑道:“你不是喜欢泡水?这里也能洗澡的。”
尚琼说:“你练功的时候我再来泡就好,我想同你聊天。”
“我又不走,你怕什么?”垂光说,“不过你放心,我不看的。”
尚琼一听她不走,连忙说:“你看也不要紧。”
垂光哈哈笑道:“我才不看!我在这里。”说罢便朝旁边一块巨石上爬,“我就坐在这儿,你在下头泡,咱们聊天,好不好?”
她攀到顶端,两人隔着岩石彼此不见,却离得不远。尚琼大喜,三两下便妥当跳进水中。
夜风如此温柔,身旁花果香气袭人,头顶传来垂光的声音,两人一起看着绒布一般的天幕,他只觉从没看过这样好看的月亮。
垂光仰面朝天手脚摊开躺在大石头上,听着他低声细语,从前那些亲昵情形历历在目,这时才发现和他在一起总是松弛又欢喜,当下更觉得快乐无比,笑嘻嘻地说:“‘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师父讲过,说一个人觉得在河里洗了澡,再去高台上吹吹风,又唱着歌儿回家去,最快活不过了。我总想那有什么好?如今看来,他说得蛮有道理。”
絮絮低语中,她伸手悄悄捉了一只小蛙,要丢在尚琼身边吓唬他。翻过身一脸坏笑刚伸手时,忽然瞥见远处山下有人匆匆走过。凝神瞧去,身影倒是熟悉。她探头低声说:“那里有人。”
尚琼眼神不差,自然也看得到,辨认一刻说道:“怎么像是你大师兄?我看他不像是出来洗澡的。”
--------------------
貔貅:说一些大实话太快乐了~
“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出自《论语·先进·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原文是“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是曾皙的发言。这一篇是孔子和众弟子谈各自的抱负,不是真在仅仅谈洗澡哈。
第38章
两人静静瞧着,楚钧华步履轻捷,在无人的山道上疾行。走出甚远,有人闪身而出,迎上了他。两人显然认得,凑近交谈,甚是隐蔽谨慎;随后那人便离去,楚钧华又自行返回。
这一幕用时不久,垂光能从身形认出大师兄,却看不出对面是谁,唯独望见月色下折射出的一线银光。尚琼说:“你师兄大半夜和外人碰面,怎么看也不像为了做好事罢?”
垂光说:“咱们不也是大半夜在外面玩?我师兄很好的,咱们不能捕风捉影。”
尚琼看她言语中护着楚钧华,便不服气:“他当着你师父,有意要说你偷学武功,我看也是居心叵测。即便从前很好,也别太把他当好人——我从前还能隐形呢,现在不是一样做不到。”
想到那一幕,垂光也若有所思道:“你那时朝我摇头,是不叫我把事情全说出来,我明白的。”她趴在岩石上,伸出手指冲尚琼比划,“有两件事情我不想说:第一是那件信物,师父悄悄给了我,自然不好叫旁人知道;第二是速朽功,那不过是何重绿一面之词,其实我也没有全信……我没跟你说过,从前练丧败拳,我练得狠了,身上便有穴位会痛;后来和大灵虚掌一起练,如今虽然功力长进,却仍会痛,只不过换成了别处。以我的修为,还不能明白究竟,虽然在凌云山没出岔子,但当时不死,不见得此后不会;今天不死,不见得明……”
“别胡说!”尚琼听着便急了眼,想起她常来捂自己的嘴巴,当即起身便去捂她。
垂光一惊,忙着躲闪,瞥见他赤着的胸膛,指着他哈哈大笑:“光屁股晒月亮!”一动却不稳,从巨石上滚了下来。
尚琼探出手臂一把将她接住,打横抱了起来,只觉好笑,便威胁道:“再笑我,就把你扔进水里去。到时候不管你风乎五鱼还是六鱼,总得喝饱了凉风才能走了。”
垂光慌忙中揽着他的脖颈,掌心贴着他肌理分明的皮肉,听他低低的嗓音响在耳畔,忽然大窘。她活了二十年,哪里被不穿衣裳的男人这样抱过?忙拍着他说:“快把我放下!”从尚琼手里连滚带爬上了岸,只觉满脸发烧,拉起他的外袍盖住了脸。
尚琼又坐回水里,满怀担忧地说:“你练功会痛,要不要问问你师父?”
垂光瓮声瓮气地说:“目前没有大碍,我功力也浅,并不圆融,因此不想轻举妄动,不如再看一看:如果有损身体,我就再想办法;如果当真是好功夫,我还想告诉师父一起练呢。”
貔貅听她说了这事,便不肯再多停留,只催垂光快回去睡下歇着。到了和九方绝约好的时候,垂光便去见他。
她先紧紧闩上门窗,倒了香茶,又微笑道:“我有件东西要给师父看,是山上带回来的。”
九方绝漫不经心地一瞥,顿时被她推出来的两根金条镇住,高声叹道:“这可了不得!哪里来的!”
“是我跟尚琼去清除霉迹,他挖出来的。”垂光如实禀报。
九方绝喜不自胜:“听说你回来带了两匹马,师父便以为这回赚了;没想到连金子都能见到,可见青阳岭风水当真是好,好啊!”说着便拽一块布头去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