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湖淡然道:“只是看一看,有什么要紧。”
她揭了罩子拿起镇纸,两人一起看去。那镇纸底部打磨得整齐,镌了一首诗,也没有落款,只雕了小小几方闲章。
垂光对这些一窍不通,问道:“这些字有什么讲头?”
碧湖便答:“这诗作得寻常,我曾细究过,不过是借物言志、激励后学,倒没什么特别之处。你要喜欢就抄下来。”
垂光看她对自己毫不见外,心中发热,又想起师父的话,便问:“这镇纸也是当年乔木庄书房里的东西?”
碧湖道:“听我师父说,当初立派不久,便有一位访客自称乔木庄故人,将这镇纸留下。你们也有一个?”
“青阳派的信物不是镇纸,但也是这样得到的。”垂光说罢便将颈中金玉玲珑拿了出来,礼尚往来对她示意。
碧湖不接,只带上一丝笑意:“你不怕我拿了去你们山上当掌门?”
“虽然我从前瞎过一阵子,但还是分得清好歹。”垂光说,“如果你是这样的人,想必我师父也不会写信给你。”
碧湖早将九方绝的信看过,这时便说:“九方掌门提到的事,我怎会不知道?忘忧门不但盯着你们,也没忘了试探我。”
她迎着垂光的目光,十分坦荡:“跟这几个男人相比,我做掌门时间不久,但忘忧门不曾占到过一点便宜。任清浊必定要重新统合四大拳门,像当年方思泳一样做拳门泰斗,要我入他麾下向他低头,我偏不——别说是他,就连方思泳本人来了,或是大般若寺的方丈来了,我不高兴便仍然不叫他进山。芙蓉山没什么事仰仗忘忧川,自然不怕他,去年和他们交过手,也没有输。”
“你们打起来了?”垂光问。
碧湖便将时间地点一说,垂光细细一想恍然大悟:难怪进来看着有些衣装眼熟,原来早遇见过:那时候赵金晖的船被劫,码头交战双方便是这两派了。回想起来,那时的青衫人便从忘忧门来,劫船的倒是芙蓉山子弟,必是交战过后泄愤的行为。然而从蛮横劲儿看来,倒也不是任人宰割的模样。
她一面想,一面将这事一说,碧湖微皱眉头道:“这帮子男人,有时像没有头脑一般,麻烦得很。幸好你碰上,我叫他们从严管治。”
说着又拿起另外一只水晶罩子,取了那本书来:“你此前说前胸天突、璇玑两处穴道吃了何重绿一击,若我猜得不错,现在运劲时,中庭、巨阙两处反而酸痛,是不是?”
垂光听她说得丝毫不差,忙说:“你如何知道!也不是没有力气,只是酸酸的。”
碧湖说:“青阳派内功是督脉为基,因此你督脉要比任脉洪沛有力;料想练功时只重督脉,进境又快,却无人助你平衡,如今整副躯体前松后紧,便显得任脉弱了。然而任脉毕竟关键,像何重绿这般刁钻劲道,便能阻你数月之久。”
垂光这才知道为何服药养气不能根治,正要着急,碧湖又说:“芙蓉洞内功从任脉扎根,起始阶段对于巩固经脉大有裨益。你虽叫过我几句姐姐,但从辈分讲我仍算你的前辈。药典也罢,我自己也罢,还有七叶金桃换来的正觉长生,一路受你恩惠,也没什么旁的回报。如今我功力尚未全复,余力不足助你,你便自己练罢。”
--------------------
貔貅:据说作者看见老朋友来了超开心呢~
第42章
垂光看她将那本书递在面前,竟是允准自己练功,吓得心虚起来:“我能练?你……你找个弟子教我巩固经脉就是了,也不必这样……”
碧湖不解道:“找这个找那个,都要再多些麻烦,为什么最简单的法子你却不用?”
垂光说:“可这是你们芙蓉洞的看家功夫……”
“功夫不就是拿来给人学的?”碧湖说,“这有什么不对?我看你能练,便要你练;若是像外头那高个子,练也练不会,求我也不肯教的。”
垂光笑道:“你对我这样偏爱,我可真是受宠若惊。”又转着眼珠说,“掌门一天之内同我说的话,比尚琼和易庄主一路的分量加起来还要多。”
“男人嘛,不必太在意他们。”碧湖不以为意。
垂光接了那书,又朝桌上看:“那部药典不放在这里的吗?”
“那不是芙蓉洞里代代相传的东西,自然不在这里。”碧湖解释道,“那是我从前一个弟子,因为凑巧知道我练功仍有障碍、每年都有这十五天软肋,便寻了许多怪难偏方,集成一册。尽管山中人人用得,却算是我的私藏,因此外人并不明白。”
垂光想起师姐们的悄悄话,睁圆了眼睛:“他对你这样用心,是不是天下第一美貌的那位……”
“夫君?”碧湖似笑非笑,“我知道有这样的传言,可他不过只是弟子而已。容貌虽好,原本却体虚多病,集完这册药典,不久便过世了。”
垂光暗自思忖,兴许这也是碧湖追出山去的原因。她怕碧湖心中伤感,又安慰道:“外人见你生得貌美,便以为你一定有夫君了。”
碧湖嘴角微翘,露出一个极矜持的笑来:“咱们练武,除了你自身和某一门武功的缘分,其余什么夫君也好,药典也罢,又有什么是非有不可的呢。”
这话说得虽轻,却叫垂光一震,随即便翻开经书细细读来,果然与青阳派、灵虚楼内劲大有差别。一面看着,一面便说:“一本《乔木拳经》竟有如此不同,拳法已是博大精深,武学当真永无止境。”
碧湖说:“《乔木拳经》古奥精微,四大拳门功夫各有各的难处,散花十五式也难以一蹴而就。如今你练这心法只为固养任脉,不必因为进境而心急。”
垂光答应着又问:“掌门自然是将这门功夫练通了?”
碧湖却说:“不曾。我自幼跟随师父练武,虽接任掌门,却并未练通散花十五式的内功。只因我曾在南方遇见一位前辈,多亏她指点,才在这门手法上格外多了些领悟,虽未通却功力大进。”
垂光奇道:“是谁?”
碧湖说:“是灵芝寨从前的寨主嘉鱼。”
垂光恍然大悟:灵芝寨位于南方仙草湖畔,善于用毒,唯独嘉鱼寨主偏重武功,令灵芝寨祖传“缠藤手”扬名天下。她自然听说过这位前辈,歆羡道:“有她指点过,等你练通时更是不可估量。”
碧湖微微一笑:“我那时久无进展苦思未果,遇见了她,便说我气用得不好;用她教的办法来打这套散花十五式,反而更增威力。因此我便不再纠结于自身心法的不足,只拣着爱练、能练的去练,许多问题反倒好转了。至于掌门之位……”她瞧了那镇纸一眼,“有谁不服,来拿便是。”
垂光这才了然,碧湖练的是被嘉鱼改过的散花十五式,只因手法更加霸道,反倒更胜一筹,压过了青阳派和灵虚楼。她自称“来拿”,只是这一拿必定难于登天,连任清浊也对她没有办法。
她内心莫名激动,盘旋了许久的一个问题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掌门可听说过速朽功?”
她一个新手竟知道这门功夫,碧湖露出一丝意外神色,却仍旧回答:“嘉鱼前辈提起过。她年轻时曾与方思泳一战,领教过他的速朽功。然而那时她功力未臻巅峰,方思泳已是她手下败将,由此看来,即便当真有这门内功,要么不够霸道,要么方思泳自己并未练成。”
“连他的亲传弟子也不知道速朽功是怎么回事?”垂光略有些失望。
“乔木庄武学渊博,即便四大拳门的四位开山祖师也未能蒙授速朽功,因此不知全貌。”碧湖说,“庄主又突然丧命,便再无可问之人。”
垂光自忖目前功力无法和当时的方思泳相比,那么何重绿说的到底对是不对?自己凭空背了一口“偷学”的黑锅,练的到底是不是速朽功?如果方思泳也没有练成,弟子更加指望不上,即便四位祖师复生,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她晃了晃脑袋,不再多想,专心看手中的散花十五式。入门心法记熟,碧湖见她练起来不难,便说:“我传你十五式当中的三式,用来辅助温养任脉。”
两人便去外洞,垂光知道她是帮自己养伤,自然全神贯注去学,然而即便招式劲力都对得上,依然显得直愣愣的,不禁苦恼:“为什么我全没有那股仙气?”
越是闷头练,越是不像样。她又刹那想起易来汐说过的那些难听话,更加头痛:“我明明是女孩子,用出来的劲道却总是刚直一路,不够柔不够美,是不是当真无法长久?”
原本已对速朽功心存茫然,如今这些事汇聚在一起,更叫她有些失措,束手束脚起来。
碧湖看她焦虑的模样,便要她停下:“你学这散花十五式,可知道天女散花的故事?”她倚着洞壁说,“某次讲经说法时,天女散下许多花来。这花飘来飘去,不沾菩萨,只沾在众弟子身上,用尽方法也去不掉。天女便问佛陀大弟子为什么要去掉这些花,这位大弟子答:‘这花应当落地却没有落,与正法不合。’天女回答:‘花本无心落与不落,何谈合不合正法?是你自身生出分别心,因此在意。没有分别心才合正法,菩萨们早已断了分别心,因此花瓣才不沾身——你若无所畏惧,便不会受五欲侵害。’”
垂光头回听这故事,一时只觉千言万语涌上心头。碧湖一双清寒如冰的眼睛望了过来,冷声说:“你为什么练武?你的目的是为了学招式,还是为了像我,或者像别人?嘉鱼前辈的身法跟我也不同,我若一味学她是学不来的。如法不如法,不在花,在于你心。”
垂光怔怔望着她那轻灵的面容,只觉拨云见日,茅塞顿开,照着自己脑袋拍了一记:“不是为了像,是要学会!我要变强,要赢。嘉鱼前辈自然有她的模样,你学会了就是你的模样,我也只像我自己就够了——只要力气是我的,我怎么用它都是我的:我是女人,那就是女人的力气。说到最后,不管谁使,也不过是力气而已。”
碧湖终于绽出一个明朗的笑容,点头道:“如果旁人说你不好,即便你像别人也未必会被喜欢。为什么不开开心心的呢?你强过旁人,又有什么好怕?”
“像我就好……”垂光喃喃自语,又恢复了气力,“易来汐说了不算,我觉得这样好。”
垂光被碧湖关在洞中练功,足足练了五天。
易归潮提前出山去侍弄他的七叶金桃,尚琼独自住在待客的雅苑,美则美矣,实在孤单。他从下凡就没有和垂光真正分开过,早等得心焦,屡次出言相询,芙蓉洞的人只告诉他“洞主和万女侠有要事在身”。他把这一句背得滚瓜烂熟,憋得脑壳都要裂了,终于按捺不住,要去寻她。
芙蓉山花木繁茂,风景秀媚。一路穿花度柳要再去找那两棵七叶金桃,却转来转去混乱了方向,又没人可问。尚琼凭着印象又走一程,前边总算有了人影。一位身着纱衫的姑娘蹲在花树之侧,像是在看地下的花草,背影袅袅婷婷,苗条可人,发间钗环摇荡,闪出细碎光芒。
他记起垂光说过,不知该叫什么时一律都叫姐姐,这时便朝那女郎问道:“这位姐姐,敢问芙蓉洞怎么走?”
那姑娘仍垂着头,只不理他。尚琼放大了嗓门又问:“姐姐听得清么?”
女郎总算盈盈站了起来,手执一柄绣花团扇,转身笑道:“这位郎君,我不认得芙蓉洞。敢问你要去那里做什么?”
尚琼闻声大惊,一旦看清她的面目,更加呆住:这竟是垂光。
她穿着一件不知是蓝还是紫的衣裳,雅致又特别;头上挽了好看的发辫,簪着一朵极精致的珠花;脸上略施粉黛,也描画得十分精细:长眉横翠,妙目流波,嫩红嘴角噙着一丁点儿放不平的笑意,促狭地看他。
尚琼哪里见过她这样打扮?除了眼神,只觉到处都不像从前的垂光,一时不知先看哪里才好,又觉得哪里都漂亮,走几步路一双眼睛已忙得不可开交,半晌方道:“你……你真好看。”
垂光又是害羞,又忍不住要笑,半低着头说:“我平时不好看,对不对?”
“不。”尚琼忙道,“平时也好看,这样也好看。”
“是碧湖姐姐给我穿的。”垂光说,“你要是喜欢,我经常这样打扮好不好?”
尚琼要答应,却又思索道:“好是好,只是你一定又要嫌弃不方便。”他指指珠花,又指指薄纱,“如果同人家动起手来,万一这些挂在哪里,你是要跳脚的,随后一定都拔下来丢掉。”
他学得绘声绘色,垂光叉着腰哈哈大笑,尚琼说:“你瞧瞧,明明打扮成九天仙娥,笑起来还是上山打虎的架势。”
垂光连忙斯文,拿团扇遮住了半边脸,放低声音说:“我本来要去找你,又觉得怪不好意思的……没想到你竟来了。”
“那还不让我赶紧好好瞧瞧!”尚琼把她的手拿下来,凑近面孔仔细端详,微笑道,“当真好看。”
好看的垂光咧嘴一笑,带着一点没见过的娇羞。数日不见,如隔三秋,尚琼看着她如桃似李的香腮,迷醉在那黑白分明的眼波里,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忽然凑上前去,冲着她的脸蛋亲了一记。
垂光一愣,随即尖叫一声:“啊呀!不要亲掉了我的粉!”
“亲是亲不掉的。”尚琼举起双手,“得搓。”
垂光看着他能把铜钱搓净的手,顿显惊惧,转身便逃。尚琼追在后头,看着她跳动的活泼背影,胸膛里像有阿大阿小一齐奔跑,闹得他只想立即赶上,把她捉住。
两人一前一后追进长廊,垂光跑得虽快,飞扬的衣角却勾在灌木横生出来的枝上,立即停了脚步慢慢去摘那纱。尚琼当即笑道:“我说什么来着!”幸灾乐祸中加快了脚步,冲上前一把抱住了她。
垂光也自觉倒霉,笑个不停。尚琼把她揽在怀里,两人靠在廊柱旁,看着水塘中游来游去的鱼。胸膛里鼓荡着一股欢欣,叫他说不出话。
良久他才低头亲了亲垂光乌黑的头发,笑道:“又来了,垂光馅儿的饺子。”
垂光忽然醒悟问道:“光顾着闹了,你吃饭没有?”
尚琼说:“没有的。你进芙蓉洞之后我再也没吃过铜钱。”
“那你吃!可别饿坏了。”垂光面现关切之色,朝他怀里摸了几个钱出来,要他搓干净,塞一枚进他口中,“香不香?”
尚琼认真品评道:“不如你的耳环香。”
“你!”垂光狠狠打他一记,“你还是饿死算了。”话虽说得硬,还是要喂钱给他。
“我不饿。”尚琼把钱收了,“要是这么久不吃,说不定真饿死了。貔貅饿死就什么都没了,我怎会忘了吃?当然是早早吃饱,快些赶来只为多看你几眼。”
垂光笑问:“饿死会怎么样?提前回貔貅界吗?”
“饿死的貔貅就再也不存在于天地之间了,哪儿都找不到了,没了。”尚琼挑起眉毛,“所以我不会饿着自己。比起这些,我更希望你快点好起来。还痛不痛了?”
垂光连忙把自己跟着碧湖练功的事告诉了他,又把胸口敲得噔噔响:“是真的好了,我现在任脉壮得很!”
尚琼忙拉着她手,又不舍得放开,只管握着她手掌轻轻捏来捏去。摩挲着那掌心的茧子,忽然想起自己扶碧湖的时候碰到她的手,像是又软又滑,只觉谁的手都不如垂光的手好,谁打扮也不如垂光不打扮。听说她经脉无恙自是欣慰万分,又问:“碧湖仙子那个人间最好看的夫君,你见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