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光摇头:“那既不是夫君,又不在人世,更无法判断是不是最好看。”
“最好看?我知道怎么判断。”尚琼拉着她朝水中探头,一指她的倒影,“你瞧。”
垂光欢喜笑道:“尚琼真好看!”
尚琼本想同她玩笑,不想她倒干脆指向自己,一时又是高兴,又是感慨。垂光笑了一阵,又正色道:“我跟你说过,练大灵虚掌之后身上还有穴位发痛。如今练上了散花十五式,功力见长,此前痛的地方又不痛了。我便猜想何重绿来盗那部药典,兴许是他练速朽功出了问题——若是他和我一样练法,应当还痛着才对。”
尚琼说:“他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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貔貅:几天不见,要抱抱~
天女散花的故事出自《维摩诘所说经·观众生品第七》,是维摩诘和文殊菩萨说法的时候天女出来撒花,也是为了论法。大弟子指的是佛陀的大弟子舍利弗。天女只是一个外相,原本非男非女,后来和舍利弗辩法的时候还有男女的变化。
这段原文有点长,我就没放。
第43章
碧湖给九方绝回了信,暗中遣人送去;垂光经脉无碍,和尚琼择日离了芙蓉洞。行至夜间,月色甚好,便在林中歇了。垂光见过了碧湖,替青阳派打通了芙蓉洞的关系,心中轻松;又盘算着出海的事,不禁兴奋起来,一时难以入睡。倚在树下胡思乱想,朦朦胧胧中却看见一个小小的影子。
月光极亮,那小家伙朝她迎面跑来,尾巴晃得勤。垂光看着俨然就是一条小狗的模样,虽眼熟却又不敢相信,仔细看过才又惊又喜,叫道:“月亮!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一跃而起,月亮却不过来,站在那里看她,一双眼睛湿润润亮晶晶。垂光几步上前,叉腰笑骂道:“才离家多久,你就不认得我啦?”
月亮不像从前那样翻过肚皮滚在地上闹,只是蹭到她身前不远处,抬起头凝视她,像是看不够。
垂光竟从一条小狗圆圆的眼中看见了思念之情,要去抚摸黑黢黢的狗头,月亮却转身避过;再去摸,黑狗又避开:一人一狗围着两棵树打圈子,月亮尾巴摇得欢,显然很高兴,却不叫她追上。
分别这样久,垂光和它嬉闹十分开心,像是回到小时候,不禁笑出了声。笑得太响反而呛了一口气,咳嗽起来。等几声咳完,猛一点头,睁开了眼睛。
再看时,自己躺在树下枕着包袱,眼前只有月光照着的小路,哪里还有半点狗子的踪迹?
尚琼坐在另一棵树下,睁眼问:“笑什么?”
垂光回味着梦中的喜悦,笑道:“人家都是梦见被狗追,我倒梦见人追狗——我梦见月亮啦,还和它玩。”
“你想它了罢,”尚琼道,“要么就是……想家了?”
垂光的笑容添了几分惆怅,尚琼连忙补充道:“除了你二哥以外。有他在,回家就显得麻烦。”
垂光抱膝出神,慢慢地说:“那时候我听你和师妹说,二哥说漏了嘴,告诉你们我是抱来的。那天之前我还是有家的,之后就没有了……我心里恨极了他,觉得他一点正事都不会做,和我也没有什么情分,总之以后再也不想见他。”
貔貅至今还对万垂虹要把垂光卖掉的事耿耿于怀,回想着说:“那等你送完了信,咱们回去单看看你大哥和桂姐姐。”
垂光轻轻点头,又说:“从前不知道该怎么做,可我出来便懂了。家里也好,外头也好,总有一些讨厌的人。二哥,易来汐,甚至何重绿……每当他们说一些讨厌的话,做一些讨厌的事,我就很烦躁。一时或许没有办法,或许又没有工夫,才会忍着;等我有了本事又有了空闲,到时候一个都不放过的。”
尚琼欣喜道:“我以为你就这样忍过去了,没想到还有算账的一天。”
垂光说:“我想过几次了,还是没有那么大度,算账是要算的。家里的事,等我送完了信,也要说说清楚。”
尚琼看着她逐渐认真的神情,不禁笑道:“我就喜欢你这模样,满脸都写着‘此仇不报非君子’,和在福顺里的时候又不同了。”
垂光噗嗤一笑,叹道:“要是一直在家里,也就不会变得这么多。比起从前,还是这样好。”
两人说得欢喜,当下一夜安睡,次日便出了山,折而向南。按照计划,垂光见过碧湖便可出海去,这时虽赶路,却还留意着沿路的记号。
走了几天,要在路旁茶棚吃些点心,小二却说:“客官若饿了,不如去前头吃顿好的。有位老板在此地摆足一个月的流水席,这样的便宜好几年才有一回,再迟些就赶不上了。”
垂光奇道:“一个月?想必是办什么大事。”
旁边喝茶闲聊的客人笑道:“人家富贵人做功德,花起钱来泼水也似。听说是哪里的赵家,二位快去,这等美事,错过可比赔钱还亏。”
几个好心人纷纷都劝,美意难却,垂光便和尚琼依言去吃。远远便望见绵延出去的简陋棚顶,果然设了一大片桌椅,各自有人招呼得井井有条;虽不见穿红挂绿,席面却摆得足,众人穿梭来去,个个吃得满面喜色。
两人哪里见过摆这样久的流水席,正好奇地打量,却听两个声音分别叫道:“垂光!”“师姐!”
嗓音一男一女,垂光惊诧望去,两人并肩走来,竟然是赵金晖和秦丹。她虽意外,却也惊喜:“你们两人竟赶在一起?”
尚琼却在一旁暗自嘀咕:人间尽头便是“不巧”二字,方才听闻老板姓赵就已然生出不祥的预感,没想到真是赵秃子。看着他肃穆中又掩饰不住期待的脸,貔貅了然对垂光道:“这流水席想必是为了找你才设下的。那时候冯几度在渡口送茶,赵秃子竟然送饭。”
垂光却先问秦丹:“你从家里来?”
秦丹将赵金晖阻在当地,自己上前来说:“你临走前交代过我,如果大师兄要寻个借口下山,就留意他去了哪里。他不知道你家搬到苍水州,径直朝福顺里去了;我就去你家看看,也嘱咐过万大哥,有人打听消息一概回答不知道。”
她说得很小声,尚琼却明白了,笑道:“原来山上果然有所准备。”
秦丹朝他说:“你在山上自称是师姐的同乡,下山又说是回家办事——在我们心里没事的人看来,原本不值一提;谁在这事上动了心思,就说明谁关注你们的去向。”
尚琼忙说:“这就是了。我此前怀疑楚钧华心里有事,你师姐还不信。”
秦丹和垂光彼此注视,都现出一丝不快。垂光说:“如今不信也要信,我原本希望他别有什么举动才好。”
秦丹说:“我不问你们去做什么,也不问他为什么要跟上。将来事情办完,咱们好好痛打他一顿。”
尚琼曾听垂光提过几句,这时便明白全貌。两人下山必然引出忘忧门的眼线,青阳派不大,一旦暗中有所防范,稍微留心便不难挖出楚钧华:九方绝和秦丹素日又不是心机百变的性子,迷惑起他来倒十分合适。尚琼知道秦丹向着垂光,却没想到她在不明内情时便愿意跑腿,心中对这份信赖和果断也生出一丝佩服。
垂光沉默一刻,揽着师妹的肩说:“这一趟辛苦你了,帮了我大忙。”又笑道,“我前不久还梦见家里的狗儿,都还好吗?”
秦丹噘嘴半晌,吞吞吐吐地说:“还……还好罢,就是,就是碰上……”说着便偷着扫赵金晖。垂光这时才留意他穿着一身淡色衣裳,尤其穿着素鞋,心里打了个突,连忙问道:“碰上什么事?”
赵金晖迎着她的目光走过来说:“你二哥没了。”
垂光一愣,像没听清一样问:“谁?”
“万家二哥。”赵金晖说,“上月苍水州连着下了几场冰雹,又逢寒气,简直像是冬天,冻得人哆嗦。他和人吃酒到半夜独自回来,在外头……不知是醉是冷,总之昏睡过去,就……”
尚琼也十分意外,诧异道:“天冷得很,竟是冻死的?”
赵金晖默默点头,秦丹忽然说:“那小黑狗跟着他,倒是忠心。像是要给他取暖,也一道冻僵了……它就蜷在那个人怀里的,到最后也没有自己跑掉。可是它……它太小了……”说着眼眶便通红。
是啊,狗毕竟太小了,拼命去暖他也无济于事,垂光岂会不懂?听他二人说着,眼前清晰闪现出梦境中月亮满含不舍的眼神,她视线止不住有些模糊,喃喃道:“那天夜里的梦,竟像是它来给我道别。”
秦丹抹着眼泪说:“你梦见它,想必它还想再看看你。”
消息突然,垂光有些发懵,赵金晖便带着几人朝摆了席面的地方走,又说:“二哥勤劳了几天,便又恢复从前吃喝玩乐的性子;好在大哥上手快,把活计做得好,也就顾不得他——谁也不知道他竟这样走了,出事的时候大哥还在库里盘账,天亮才发现人没回来,一旦找到,大为伤心……”他叹了口气,朝那些桌椅示意,“正逢秦家妹子来了,我知道她要见你,便跟来这里摆流水席,也权当为二哥积阴德,只盼他早日托生,做个好人。”
尚琼心中更可怜万垂阳,说:“他走到哪里也还是这样,没有一天让人省心。”
众人默默无语。流水席旁有间小屋,赵金晖推开门,垂光木然走进去坐了,也不说话。三人站在门外,多少也都知道她和万垂虹的关系如何,看着她的神情,不约而同没有进去。
赵金晖站了一刻,率先进门,掏出一张银票推给垂光:“这是万大哥要我带给你的。”
垂光慢慢拖过银票来看,他解释道:“那时候你在福顺里卖艺留下的一点积蓄,都被大哥攒起来做了生意的本钱。这一年多经营有方,翻了许多倍。他说这都是你的功劳,你如今在外头,手里还是要有些钱应急。”
垂光把银票扣过来放着,赵金晖看她脸色苍白,心疼和思念掺在一起,柔声说:“垂光,那时候你把玉镯还给了我,我知道是我做得不好,惹你生气了。可我心里始终放不下你……你的事还没办完,我不打搅;我姐姐和万大哥原本打算明年成亲,到时候你回来么?咱们再聊两句。”
垂光把银票又推回给他:“大哥这么多年为家里操心,这就当做我的贺礼。”
赵金晖一听她竟是不回去的意思,心里便发慌,又说:“你别急着决定,我只是……”
“金晖,”垂光打断了他,“我很感激你对我家里的照顾。我没有生你的气,从前的情我也都领,只是我希望,你和他们来往,最好就是因为你和他们的情谊,而不是为了我。”
赵金晖沉默一刻说:“我懂得。该做的我都会做好。”他站起身来要走,又不甘心地问,“你心里有人了,对么?”
垂光没有回答,赵金晖也没有回头,只问:“是尚琼,对么?”
垂光说:“对。”
赵金晖终于吸了口气,自行去看顾宴席。
秦丹和尚琼看他走了,偷偷向屋里探头。尚琼示意秦丹进去说两句话,她却只摇头说不敢,把他推进门槛,又把门关严。
垂光垂着头闷坐,尚琼便坐在她身旁,轻声问:“你说着讨厌他,可是听见他死了,还是会伤心,对不对?”
“我想起来一件往事。”垂光闷闷地说,“那时候我爹还在,出去做几天活;我娘拿回来一根甘蔗,那时在福顺里是稀罕物,说好了等爹回来大伙儿一起吃。二哥跟我说那个很甜,就带我去偷吃——的确很甜,他只吃了一口,我却不懂事,吃得停不下来。”
她抬起头看着墙壁,像看见了从前的自己,微笑道:“好歹停了嘴,他就把吃完的一头朝里放,以为外头瞧不出。可大人怎么会看不出那甘蔗短了?便知道有人捣鬼,我娘把他痛揍一顿。他被打得两天没下床,却也没说是我吃掉了最甜的部分。”
尚琼说:“那他小时候也没这么差。”
垂光说:“我永远记得那个带我吃甘蔗又替我挨揍的二哥,也记得刚没了娘的时候他帮着大哥照料过我,绝没想到他会变成那样……好吃懒做直到自寻死路。但凡他早些悔改,也不会有这一天。我不同情他,也不喜欢他,我同样清楚记得差点被他卖掉那天。你知道那时候我在想什么?我暗自发誓等他死的时候我一声都不哭!
“我想过很多次将来要怎么对付他,要怎么痛斥他甚至动手教训他,可他一声不吭死了。他和我从前的家、从前的回忆勾连在一起,就这样死了!我起初还在想我和大哥以后再也不必被他拖累,可是……可是他还有许多该做的没做,欠我的、欠大哥的债再也没人还了!”
垂光越说越快泪流不止。往事如烟,本来淡淡纠缠在心头,却必将随着万垂虹的逝去逐渐消散。仅有的一丝丝温情也罢,那些厌恶甚至恨意也罢,原本也许会有一个解决的过程、得到一个令她舒畅的结果,现在都被迫戛然而止。
她不知道这样是好还是不好。
但无论好不好,也都要过去了。
“不是所有人、所有事情都会等我。”她说,“我现在才明白,原来还会像这样突然结束。聚散离合不由我,到这里就再也没有下一回。”
尚琼静静听着,听她喜与悲掺杂、哀与怒交织的话语。万垂虹着实讨人嫌,可他一片混沌的人生中也找得出几个亮点,于是尤其显得明亮。
他感慨于人心的复杂,又因为垂光的反应明白了许多。他轻轻擦去她腮边的眼泪,低声劝道:“这样看来,快意恩仇有时候果然是一种奢望。如果都能做到,何重绿也不会疯。”
“是啊。”垂光把脸蛋贴着他手臂,带着泪的眼睫一眨一眨,“当了则了,是一桩本事。”
原本打算立即上路,尚琼见垂光心绪不宁,便力劝她早些休息;两人在此停留一夜,次日才要辞别赵金晖继续赶路。吃早饭时,尚琼心不在焉东张西望,忽然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大师兄来了。”
垂光虽预料有此一遇,却没想到这样早。既已躲不过,边吃边说:“叫他。”
尚琼当即挥手示意热情招呼,垂光也随之抬头,装作刚刚瞧见。楚钧华显然也是作势吃流水席,满面惊喜而来。他身旁有个身影一闪,混迹在吃席的人群中,依稀只见腿短臂长,行动极为迅捷。垂光只作不见,默默记牢。
楚钧华走到桌前坐了,寒暄几句便问:“家里的事可办妥了?我来采买药材,不想又在这里见到。”
垂光朝周围一努嘴:“家里亲戚的确有事,因此才在这里摆流水席。”赵金晖见她示意,遥遥行礼。
楚钧华看他主事模样却服色朴素,茫然之色一闪而过,只点头问:“要在这里留多久?有什么事要我帮忙么?”
两人见他神色,便在桌下互相碰了一碰膝盖:从时间来判断,楚钧华约略去过了福顺里,却尚未亲至万家,又不见垂光穿孝,因此对万垂虹的丧事一无所知。
垂光敷衍摇头,楚钧华又问:“尚兄弟也回过家了?这回可得上青阳岭拜师才是。”
垂光正要回答,却见说话间秦丹钻进棚里,打眼看见楚钧华的背影,吓了一跳,又慢慢退了回去。只看了这一眼,便赶不及回答。
尚琼见楚钧华假惺惺嘘寒问暖,只觉虚伪可笑,见垂光不发话,便回答道:“这便上路了,却不回山——既到这里来,自然要去趟晴雨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