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八年的三月就在这些热闹中过去了。
但人们没有想到,故事却曾停止到来。
四月中旬,西京城的登闻鼓突然被人敲响了。
登闻鼓是专为百姓告官设立的,梁朝成立以来,这还是它第一次被敲响。
京兆府很快升起了堂,一个个头矮小、脏兮兮、瘦的只剩骨头的乞丐跪在地上,衙门口,围着全是跟着过来或是闻讯而来的百姓。
京兆府尹柳秉看着坐在高堂上,看着跪着的那个像个疯子,府衙外头还围着一圈只知道看热闹的,只觉得脑仁疼。按理说这种民告官的案子在前朝都是由大理寺去审,可是本朝偏偏就定成了京兆府来审。也不知道这人今天要告的是谁,希望不要是什么难缠的大人物才好!
柳秉一拍惊堂木,大声喝道:“堂下所跪何人?击鼓所告何事?”
那乞丐样的人听见这动静被吓了一跳,随即便慢慢把趴跪着的身子直了起来,露出了那张根本看不清是何模样的脸,使出最大力气喊道:“民妇娄州白县褚家王氏,要告当今吏部侍郎,米清钧,纵容本家为祸乡间,强行霸占了我家的良田,还杀死了我的儿子!”
由于刚刚柳秉的惊堂木拍的很响,所以在这妇人说话时,衙门里一片静默,因而她的话在场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柳秉听完这话只觉得完蛋,这吏部侍郎米清钧乃是常相这一派的得力之人,也是之后进政事堂的热门人选之一,这样的人摊上这样的官司,不管这妇人说的是不是真的,查这个案子的自己,都难免逃不过被这米清钧记恨。
于是柳秉再狠狠一拍惊堂木,镇住了那些议论声,对那妇人警告,“王氏,你可想清楚了,米侍郎乃朝廷栋梁,你要告他可是要先承受三十笞刑,本官看你瘦弱,想必是承受不住的!届时你若去了,按本朝律法,还要判你一个诬告之罪,累及你在家乡的亲人!”
“民妇不拍!大人!民妇家中早已无人了,都被那米家害的家破人亡!大人,我不怕,我能承受的住,只求大人帮我们家讨回一个公道!”
柳秉看着跪在地上哐哐叩头的人,心中叹了口气,再拍惊堂木,对左右道:“来人,上刑!”
接着这王氏便被衙役拖起,带到按在门口处准备好的木椅之上,手掌宽的板子就这样一下下地开始落在了王氏的背上。
门口站着的人们被吓的齐齐后退。
但他们并没有走,只是在低地地讨论着。
“这还真打啊!”
“那是自然,你以为告官真是那么好告的?”
“这衙役的手法不行啊!看着下手没有前朝的人狠啊!”
“哟,您老人家还看过前朝断这种案子呢!”
“切!多新鲜啊!民告官哪个朝代都有!只不过那个时候还是大理寺来断案呢!大理寺的人下手可比这京兆府的狠多了!那一段板子下去,我就没见过能活下来的人!”
“您还看过大理寺断案呢?”
“那个时候啊,只要你给足了钱,别说看大理寺断案了,就是那天牢,也能进去逛逛!”
妇人很快便被打的昏了过去,衙役看着停了下来,过去问府尹大人,“大人,这妇人昏过去了。”
柳秉问道:“打完了吗?”
“还差十下。”
“弄醒她,继续打。”
“这,”衙役年岁不大,对着这孱弱妇人着实有些犹豫,“大人,我看她好像真的要顶不住了!”
“刚刚本官问她的话你没听到?”柳秉面无表情道:“律法为大,既然她不怕,就得受着!”
“是!”衙役被府尹大人的冷脸吓得不敢再多说什么,连忙回去,让人找来了一盆冷水,泼在那妇人头上,妇人当即哆嗦着醒了过来。
“接着打!”于是那板子又落了下来。
人们的议论声也终于在这一幕中悄然消失了。
三十下的笞刑终于结束了,妇人只剩下了一口气,衙役又重新把她拖回了堂中,这次她再也跪不住了,只能趴在地上,忍着痛喘着气,试图再次发出声音。
柳秉坐在上面,只能看见这人的背面,小小幅度的蠕动显示她还活着,而背上那块黑灰的衣衫此刻的颜色也因为刚刚的刑罚变得更深了。
等了一会儿,柳秉再次拍响惊堂木,“王氏!”
王氏当即嘶哑着回到:“民妇,在!”
“你所告何人何事?”
王氏的双臂支撑在胸前,费力地抬起头来,盯着高堂上的府尹大人一字一句道:“民妇,民妇要告吏部侍郎,米清钧!夺我家产,谋害我儿!”
王氏所告的案子并不复杂,柳秉很快便审理清楚了,王氏说自己的丈夫早死,但因为留下的家产还可以,所以她雇个短工打理良田,抚养独子并不算难。可是米家因为米侍郎的权势,却在白县四处抢占良田,看中了她家的地,她不肯卖,便使人害死了她那才十三岁的独子,让县令判定褚家无人,强把她家的土地征回,送给了米家。而现在,柳秉这里这最大的困难是取证。
按王氏所说,她之所以要告到西京来,便是因为米家在白县一手遮天,那里的县令是无限偏袒米家的,而娄州太守她同样也不信任,因为米家曾威胁过她,不怕她告到州府,那里不会有人信她的。
柳秉这个京兆府尹虽然官职也不低,但并不能伸手去下面的州府取证,故而他连夜写好了文书,呈禀皇帝,要么给他权限,要么换成大理寺去接手。
写好了奏折,检查再三,柳秉这才舒了口气,接着便觉得有些肚饿,刚准备叫人送些吃食来,便见他夫人带着饭盒进了书房。
柳秉看着他夫人从饭盒中取出一大碗还冒着气的汤饼,心里十分熨帖,走过去笑道:“夫人怎知我饿了?”
夫人瞥了他一眼,“你从下午审完案子就一直窝在这书房里,也不看看这会儿几时了?真当自己成仙了,不用吃饭了?”
柳秉先喝了一口热汤,瞬间觉得缓和了起来,不禁叹了口气,笑道:“我还真没注意,还好有夫人惦记,要不就要饿着肚子去睡觉了!”
看着丈夫忙着吃,夫人也没再说话。她转头看向那张书案,乱糟糟的,但她知道丈夫最不喜人动他的书房里的东西,于是也没说要去给他收拾规整的话,只是随着丈夫,等他吃完了,收起了碗问他,“你今晚还睡不睡了?”
“夫人你这话问的,刚才不是还说我只是个凡人吗,凡人自然是要睡觉的!”
夫人点点头,等着丈夫起身去收拾了下书案,当然在她看来,这收拾等同于没收拾,为了眼不见心静,她索性走着书房等着丈夫。
柳秉收拾好了东西,拿着自己刚写完的折子出来对夫人道:“走,我们回去!”
夫人看着他手里的东西,心中一动。今日的案子动静太大,即便身在内宅,她也是听到了的,她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出身,但好歹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且随着看着丈夫为官多年,知道这案子的被告并不简单,于是难免有些担忧。
“夫君,”夫人问他道:“那妇人说的是真的吗?这米侍郎真的在家乡仗势欺人吗?”
柳秉摇了摇头,“如今只有她一个人证一张嘴,实在不好做判断!”
夫人面带忧色,“若是查不出来,米侍郎会不会因此怨恨于你啊?”
柳秉心道,这不是肯定的嘛,但这话不能说出来,否则他这夫人得愁的睡都睡不好了,于是便劝道:“你放心,我只不过是依照律法办事,若这只是诬告,米侍郎不会有事,他也没有理由怨恨我!”
“可是米侍郎不是常太傅那边的人吗,你若真的查不出什么来,回头萧太师那里会不会不好交代?前段时间我去萧家,那萧二夫人可是再三跟我说……”
柳秉打断了夫人的话,坚定道:“放心,为夫心里有数,你不必担心这些!”
夫人心里惴惴,嘴上却没有再说什么了。只是走到寝房门口,柳秉对她道:“夫人你先去休息吧,我突然想起来还有点事情没有做完,我今晚就在书房睡了,你不必等我了。”
柳秉又重新写了折子,前面的案件叙述不变,只是最后,他言说此案牵扯高职官员,自己职权有限不能继续调查,还请交于大理寺审查。
第36章 纷争
萧桓看完了柳秉的奏折后,问道旁边刚刚递给自己这折子的常良平,“常太傅,你看此事如何?”
“民告官,依我超律法,的确是由京兆府来办,但柳府尹说的也没有错,此案牵扯的不仅有京官,还有地方太守、县令,京兆府没有这个权限,我看不如让大理寺协同京兆府查案好了,京官的事由京兆府来查,地方官的事由大理寺来查,萧太师以为如何?”常良平老神在在,完全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常太傅可真是个老狐狸!
因为手下官员涉及到昨日轰动全城的民告官案件中,所以今日一起来政事堂商议的还有吏部尚书王仲实,听到常太傅这话,内心真是不得不服。
米清钧乃是常太傅那一派的,而主审此案的京兆府尹柳秉本是个不偏不倚的中立派,但近来听说跟萧府走的有些近了,所以王仲实原以为这次,柳秉会借判案打压常太傅一派,可没想到这柳秉居然不想沾这事,试图把案子推给大理寺,维持自己中立派的身份。
可若真是大理寺全权操办审理此案,刚上位顶替告老还乡的符质新任大理寺卿田宇其,可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常派,若是到时查不出什么来,不管真相如何都难免落人口实。可现在让大理寺与京兆府联合查案,在外人看来,大理寺就不能一味偏着米清钧了。
可是常太傅高就高在,两个衙门的分工,一个查的是出事低娄州,一个查的是京官米家。已知京兆府现在只有一个人证,其他的证据都得去娄州白县去找,而这个让大理寺去查,若是什么都查不出也是简单的很,所以出事地都查不出什么来,那么京兆府那唯一的人证就不能算人证了,京官米清钧自然也就没什么好查的了。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啊!
王仲实正在暗自感慨,不料萧太师却突然问起他来了,“王尚书,你看呢?”
“这,米侍郎乃是我吏部侍郎,下官实在不好多说什么,全由太师太傅决裁!”王仲实可不想蹚进这摊子浑水里去,他作为老牌中立派,只想安安稳稳地呆着。
萧桓也不恼王仲实这滑溜,反正他也是随口一问,“王尚书太过小心了!”随即又看向常良平道:“不过小心也是好事。前些日子刚出现了祥瑞,结果昨日就有那妇人敲鼓鸣冤,圣人想来也是不高兴的很,所以这案子还是更加小心些为好!既然她告的是京中高官,京兆府的确不适合单独查案,大理寺去协助,老夫也很同意。只是我听说田寺卿似乎和米侍郎交情还不错?那为了不落人口舌,我看不妨再由御史台出一人监察,监察百官本也是御史台的职责,这样也更稳妥些,二位觉得如何?”
说的是问两位的意见,但回答他的只有一人。
“甚好,还是萧太师考虑周到,那依太师之见,推荐御史台哪位大人协助呢?”常良平又道。
萧桓的心里自然是有人选的,“地方监察史常年与地方打交道,最好避嫌,老夫看,不如从侍御史中选出一人来,像钱御史就不错,老夫记得常御史也夸过他做事有分寸。”
这位钱御史,出身世家,常御史说的便是常太傅的儿子常唯思,萧桓这话,就是让常良平不能反驳这个人选。
果然还得是老狐狸对老狐狸啊!
“那便依萧太师所言。”常良平还真是没有反驳的话可说,他儿子也的确是曾当着圣人的面夸过那个钱御史。
“鲁舍人,拟旨吧。”萧桓对旁边一直没有出中书舍人鲁桉说道。
因为朝政事务过多,梁帝的精力毕竟是有限的,所以百官的折子,都会先递到政事堂来,由中书省及门下省的官员按照轻重缓急分别交于两位丞相来处理,萧常二人商讨完,则会让中书舍人来草拟旨,送与皇宫中由皇帝审批,皇帝盖完章后再交回政事堂,加盖上两位丞相的章后,再交与下面的衙门去做。
第二日梁帝的盖章圣旨送回了政事堂,他果然同意了萧常两人的建议,于是这桩民告官的案子,最后便是由京兆府、大理寺及御史台三方来彻查。
由于这件事的发生真的是破坏到了梁帝近来的好心情,所以他在圣旨中还加了,务必要查清此案原委,不可有徇私之事。
常良平盖完自己的印章,看着卢维熙找人将这圣旨同时送去京兆府、大理寺和御史台,心里就暗叹一声,就田宇其那么个耿直性子,看了这圣旨只怕真的会认真去查那米家。米清钧近来也确实有些浮躁了,恐怕那告状的妇人没有扯谎,也不知这次还能否保得住这个吏部侍郎啊!
田宇其接到圣旨后,果然很是重视,但他是大理寺卿,自然不能跑去娄州,于是他叫来了大理寺丞唐盈,此人资历虽然不厚,但做事还是很利落的,田宇其自然觉得这是个可培养的人,所以这次他打算让唐盈去。
“修然,前日有人击鼓鸣冤,这事你可知道?”田宇其向来是个直性子,所以便直接问唐盈对这事的了解。
“周围人都在议论,下官如何能不知。听说那是个妇人,告的是吏部侍郎米大人。怎么大人,难不成真让下官说中了,这案子转到我们大理寺来了?”唐盈道。
“哦?这么说你早有预感?”
唐盈笑了一下,他长了个圆脸,身材也有些圆,这一笑显得很是憨厚,“下官只是觉得,米侍郎到底身居高位,京兆府查他恐怕还不太够。”
田宇其点点头道:“京兆府管理西京政务,的确没有资格查朝中要员,所以圣人下旨,让我们大理寺与御史台一同协助京兆府查办此案!修然,我准备让你去趟娄州,务必要把此案查清楚!”
“是!下官谨从!只是大人,怎么还有御史台的人?难不成还有人要与我一同去娄州?”唐盈问道。
“是,圣人还派了侍御史钱大人与你一道。”田宇其将圣旨递给唐盈。
唐盈看完后,心里难免有些嘀咕,于是便又问道:“大人,那钱御史是世家出身……”
但田宇其却打断他道:“修然!我早说过,你虽然出身一般,但如今也已是大理寺丞,和那些在朝的世家子一般,都是为圣人做事,没有什么不同!也没必要再在这些出身上比较什么!”
这话田宇其总对他说,让他不要因为出身轻看自己,但唐盈要表达的并不是这个,于是他忙道:“大人教训的是!但下官并不是在说出身如何,下官只是想,这钱御史干涉我们查案,毕竟他是萧太师那边的人,米侍郎又是常太傅这边的人。”
田宇其皱眉道:“你坦坦荡荡、实事求是,那钱御史怎么干涉你?”随即又反应过唐盈的话,想到他的意思应是,有钱御史在,会不会不好偏袒米家了?
这怎么能行?这事圣人如此看重,岂能顾私情?
于是田宇其警告唐盈道:“修然!你这次去娄州,一定要按章办事,不要因为米侍郎与我、与常太傅的关系便徇私知道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