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官说:“我来,就是想向她解释这个。”
南江汜见几次提点无望,只得说:“大人好生保重。”他知道他一定会挨打,只盼望着少宫能给他留口气。
南江汜带着他缓缓走上台阶,判官衣衫凌乱,面容不整,但一举一动颇为严谨,他行的仍旧是之前鬼族的礼仪,像之前冥王见她那样,“拜见神女。”
南江汜知道,少宫正在忍自己的火气,他也知道,这火气来自于伤心,冥王是与她相识最久的一个人,甚至比映司还要久远一些,冥王之死,对少宫来说是个巨大的打击。
少宫堪堪忍下了怒气,冷声道:“你竟然还活着。”
判官说:“生死攸关之际,大人让我披黑衣、戴面具伪装起来,趁乱混入人群,这才侥幸留了一条命。”
这话一落下,南江汜就知道,判官这条命算是保住了。
果然,少宫脸色稍见和缓,问他:“告诉我,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判官陷入回忆,说:“那一日,十八层地狱里的众鬼,不知道忽然从哪里听说来的消息,说天书就在生死簿的藏书楼里,找到它就可以复生,还说大人与神女私相授受,是造成人间雨灾的主要原因。”
少宫终于转头看了他一眼,只是眼神冷的让人打哆嗦,“我是造成人间雨灾的主要原因?”
判官没答是也没答不是,只说:“当时鬼众太多,他们的情绪就像是轰然炸响了,没有丝毫预兆,一人传,瞬间便百人传、千人传,混乱之中,在下是这么听说的。”
南江汜疑惑道:“这怎么可能?冥王掌管鬼族,众鬼生活算得上是悠闲满足,人心稳定的情况下,怎么可能在一瞬间所有人情绪都会失控呢?”
他近日研究朝政之事颇有心得,越想越觉得不合理,正想拍一下少宫,让她掐算一下,也省的费这么多口舌,然而手刚悬在她肩上,倏然就停住了,恍然大悟——这么久了,她从未掐算过,也一直没追究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是因为她尚未狠下心肠去面对冥王之死罢了。
南江汜眼神闪烁,忽然有点心疼少宫。
但地府早已被毁,任何蛛丝马迹都寻不到了,判官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当时忽然间所有鬼都情绪失控了,争着抢着要去夺天书,最后踩塌了冥王的宫殿。
少宫看着城墙下面队伍蠕动着前行,直至最后一个人领完了粮食,这才说:“你回去吧,我不会去找你麻烦的。”
判官来要的就是这句话,他跟在冥王身边多年,耳濡目染,十分了解少宫的性子,只要是她肯承诺了,是断断不会违背诺言的。
南江汜也松下一口气,一路送判官出了界门,他立在西界门的石碑处,远远看了妖王宫的方向一眼,他看不见王宫的城墙,但他知道少宫一定能看见他,于是随手折了几片细长的叶子,明晃晃叠了一捧花出来,装作她看不见自己,又要偷偷去哄她的样子。
少宫轻轻一笑,心里觉得安慰不少,这才认真算起冥王之死的前因后果,然而她当算明白之后,也未见有什么怒气,只是眉眼间多了一股惆怅而已。
第85章
妖族下了第一场雪,鹅毛大雪,雪落纷纷,五米开外看不清人影,南江汜同少宫、阿洛正在亭下煮茶赏雪,只是如此大雪,这赏雪也就只能赏“雪”了。
南江汜觉得有些奇异,伸手接了几片雪花来玩,“这几日也算不上冷,怎的忽然下了如此大的雪?”
他疑心的看着少宫,“莫非是你做的?”
少宫说:“我需要等到冬天么?”
南江汜一想,也是,于是好整衣衫走了出去,雪花瞬间落满了肩头,新奇道,“这里的雪怎么不冷呢?妖族的气候我倒是没研究过,不过好有趣,这么大的雪,竟一点不觉得冷,可真是一块适宜居住的好地方。”
又转头看向阿洛,眼神含着笑意,“阿洛,你可要好好保护这块土地。”
阿洛说:“师哥的教导,阿洛自然会谨记的。”
又说:“其实妖族一直都是这样的,当年妖神和王妃都在的时候,每年冬天都会和我们一起打雪仗,王妃身子弱,性格却爱闹爱玩,妖神为了哄她笑,就和我们一起打雪仗来逗她,王妃在雪地里跑来跑去,其实我们都不敢把雪球砸到她身上。”
话毕,南江汜不知何时已在手心团了个雪球,照着少宫的脑门就砸了过去,阿洛倒吸一口凉气,眼见着就要砸上去了,倏地额前一只手挡住了雪球,转而出人意料的,将之扔进了南江汜的茶碗里。
南江汜眉头一皱,“啧”了一声,弯腰捧起好大一团雪,冲着少宫扔了过去,少宫手臂一档,碎掉的雪渣砸了满桌子狼藉。
少宫一边说着一边起身,“你欠收拾。”
趁她不备,阿洛团起个雪球砸在她后背上,一时院子里欢声笑语,片刻间踩了满院子的狼藉。
少宫听到几声轻咳,但也只顾着打雪仗了,腾不出眼睛去看来人。
大理石砌成的花坛中心,老树妖化出了人形正蹲坐在那里,他满头的叶子已经掉光了,近乎痴迷的看着这边嬉闹的三人,捋着胡子,只感觉好久没听到这样的欢声笑语了,直笑到人的心里头去,何况还是在妖王宫这块素来冷清的地方。
孔雀精掌管期间,妖王宫冷肃,规矩多,说句话都要极小心,他们有华丽的宫殿,有隆重的仪式,有盛大的聚会,唯独没有这样的热闹。
小鹿和索命鬼端着茶点正往凉亭下送,索命鬼脚腕上的锁链在厚重的积雪下也变得沉闷无声起来,他看见了树妖,不知怎的,忽然对身边的小鹿使了个脸色,“树妖年纪大了,这个时候理应在地底下冬眠,你去问问他,别让他着凉了。”
小鹿将餐盘递给索命鬼,就听话过去了。
“树伯伯!”
老树妖看着小鹿三两步跑过来,落下一行脚印,极有活力,于是脸上的皱纹笑的愈深,“乖孩子,你怎么不和他们一起玩儿?”
他的声音听着就很苍老,沙哑又无力,小鹿心中担忧,说:“树伯伯,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化成人形了?怎么不在地下冬眠?可别冻伤了。”
树妖笑着说:“我听着这样的笑声,心里觉得舒坦,想听清楚一些。”
小鹿也跟着看了一眼这边,见阿洛正将一块雪球往南江汜的衣领子里放,忍不住道:“好孩子气。”
“孩子气好”,树妖说,“人最难得的就是一直保持着孩子气,大人有什么好玩儿的?”
“可他是妖神,树伯伯不觉得他应该成熟一点,才能带领着整个妖界吗?”
树妖说:“人到了要成长的时候自然就会成长了,既然没有到那个时候,又何苦急着长大呢?”他目光深沉的看着小鹿,“小鹿自小跟在孔雀身边,吃了不少苦头,没有他那么幸运。你可以做一个聪明的大人,你只要知道哪些人会为你好就是了,阿洛心性纯良,不会害你。”
小鹿说:“我知道了,树伯伯。树伯伯是想教导我些什么?”
树妖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觉得他聪明,“孔雀精将你养的不好,使得如今你的性子有些尖锐,我是怕你钻了牛角尖,将来和阿洛生了嫌隙。”
小鹿说:“他是妖神,我自知无论如何不是他的对手,自会臣服于他,我知道他是个好人。”
“乖孩子”,树妖缓缓闭上了眼,“乖……孩子……”
小鹿觉得有些不太对,叫了声“树伯伯?”这才发现,他头上的雪已经好久未化了。
“树伯伯?树伯伯!”
阿洛与少宫一行闻声赶来,正巧看见树妖闭上了眼,坐化在远处。
“树伯伯?”阿洛跑过去,晃了晃他,“树伯伯!树伯伯……”
……
这个冬天不冷,但仍旧死了人,树妖并不是冻死的,而是寿终正寝,南江汜与阿洛在花坛中心挖了个洞,将他埋了进去,也算是落叶归根。
阿洛没有流眼泪,只是问少宫,“姐姐,他会像合欢树妖神那样继续生长发芽吗?”
少宫说:“你也知道,合欢树是妖神,不是寻常妖物能比的,树这种妖怪,寿命已经算是很长的了。”
南江汜又说:“阿洛,妖人短寿,你得学会适应,树妖是寿终正寝,算是喜丧。”
阿洛失落道:“我知道的。”
几天后,雪也停了,厚实的积雪将花坛埋了足半米深,阿洛点了三支香插.在花坛中央,烟气袅袅,在雪地里落下了三个黑印儿。
由于事先准备充足,这场大雪也只是殁了一个树妖,众妖围着火盆唱着歌,惊醒了一清早的鸟儿,听闻树妖殁了,也纷纷过来拜祭上香。
妖人中,除了喜欢冬天的物种,在这个季节,大多都是深居简出,还有很多是需要睡上一整个冬季的,于是空旷的雪地显得更加空旷冷清。
妖王宫里的柴火不够用了,索命鬼想去山上砍些柴,阿洛还不习惯被人这么伺候,自小到大,这些活计都是由他来做的,于是一时兴起说了一句,“要么一起去吧,我整日呆在这里也快要闷死了,正好看看冬日山上的雪景,已经好些年没看过了。”
少宫也正有此意,于是踢了踢南江汜的鞋,说:“穿好衣服,一起上山。”
南江汜裹得最严实,他没有少宫那样好的身体,也没有阿洛那样的年轻火气,里外三层,手里还抱了个暖炉。少宫一直怀疑南江汜如今这样怕冷,定是在她身边待久了的缘故,天书能容他这么久,当真是不容易。
少宫心中自责,替他系上氅衣的扣子,又将衣服紧了紧,说:“实在觉得冷,留在这里也行。”
南江汜笑说:“你们都出去,哪能将我一个人留下?”他也是一心贪玩的。
积雪埋到了腿深,山上树多反而好些,整座山银装束裹,一行人偶遇一棵柿子树,红红的柿子挂在枝头,小鹿迫不及待的跑过去,三两下爬上树去,坐在枝丫上将柿子一个个放在背篓里,一举一动,震落了树上的积雪,树下候着的人们一不小心又白了头。
阿洛双手接着,说:“先扔两个下来尝尝。”
小鹿骑在树杈上,“接好了啊。”
于是两个柿子正正落在了阿洛的手里,这柿子已经熟透了,从树上扔下来,不小心摔出了汁水,南江汜忙掏出一块手帕给他擦手,笑说:“风一吹有你受的。”
“这么软,一定很甜”,阿洛倒没顾上手上的汁水,只将柿子分与了几人。
索命鬼颇有些不自在,“我已经很多年没吃过这柿子了,我是鬼身,自从死了之后就再没碰过活人的食物。”
南江汜说:“你已经修炼了这么多年,吃了也无妨,你哪还是一只寻常鬼呢?就算是一块石头修炼这么多年,也该成神仙了。”
阿洛与小鹿被他逗得咯咯笑。
虽是一行人过来,但还是只有索命鬼一人在忙活着砍柴,阿洛和小鹿偶尔帮帮忙,做了个架子拖在雪地上滑行,将砍来的木头都放了上去,也是省了不少力气。
阿洛一边忙着一边说:“我们可真像是一家人,以前只有我和师哥,现在又多了你们几个。”
他说的无心,却不知暖了多少早已冷掉的心肠,只见阿洛忽然抬头看着少宫,脸色颇有些不自在,“我不是说姐姐不是一家人,只是你经常忽然就消失了,而且消失好久……而且你也不用我伺候,所以……”
阿洛发现自己这话圆不过来了,面色越来越纠结,南江汜笑着拍了下他的后脑勺,又对少宫说:“你看你,看看孩子对你的印象,就知道你有多拒人于千里之外。”
少宫扫了他一眼,冷声说:“阿洛,你等着。”
阿洛自然知道,她不过是佯装怒火而已,悄悄和小鹿对视了一眼,互相都笑了。
逐渐深入山林,小鹿意外发现雪地里有一些奇怪的脚印,阿洛倒是没放在心上,只说:“这山上有些野生动物也属正常,你何故如此紧张?这脚印你是在哪儿见过么?”
小鹿眉头紧皱,“总觉得有些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了。”
南江汜端详着小鹿,不吝赞美,“小鹿多疑,阿洛却是太无忧无虑了,正好做他的军师。”
小鹿说:“公子过誉了”,心里却是得意的,仍旧喃喃道:“我一定在哪儿见过这些脚印。”
眼见小鹿不自觉啃起了手指,南江汜微微一笑,觉得他聪明归聪明,却还是有些孩子气的,这咬手指的模样更像是小孩子了,不自觉的去看向少宫。
少宫正眉头微皱瞅着小鹿,问:“很想知道么?”
小鹿说:“当然想。”
南江汜已经知道少宫要做什么了,只见少宫对着那片脚印遥遥一点,脚印上似乎多了个什么看不见的活物,它急速滚动着飞身而去,溅起一地飞雪,在雪地上落下一道笔直的印子,片刻后,深山底下传来了一声吃痛的尖叫声。
南江汜立刻说:“哎,别伤人。”
随即几人跟着印子找了过去,印子却在半路上消失了,小鹿左看看右看看,“人在哪儿呢?”
“应该是在地底下”,阿洛走过去端详着印子消失的地方,“那个看不见的东西钻到地底下去了”。
小鹿说:“哦对,他应该在底下冬眠呢。”
又一想,“哎,不对呀,冬眠怎么……”
小鹿恍然大悟道:“我想起来了,他是,他是那只长了腿的蛇精。”
南江汜问:“蛇什么时候长腿了?莫非修炼个千百年,还能修炼出腿来?你们妖怪还挺有意思啊。”
阿洛问他:“你说的是不是龙啊?”
可世上哪有这么落魄的龙呢?
小鹿说:“不是,前些日子,我不是去人间宣扬众妖可以归族么?途中遇到过这条蛇精,他伪装成龙骗人钱财,后被人类发现,重金悬赏仙人来捉拿他。他跑的太快,我当时只是匆匆看了他一眼,才会有了这片刻印象。”
南江汜新奇道:“没想到这妖界竟比人间还要有意思,长了腿儿的蛇,我倒要看一看——少宫,你把他挖出来。”
少宫悬出五指轻轻一握,地面轰轰震动起来,南江汜与阿洛纷纷后退,一边问小鹿:“这蛇精到底有多大?”
小鹿说:“能伪装成龙,自然是像龙那么大。”
果然南江汜与阿洛一退再退,直至地面挖出一个巨大的深坑,那条蛇正躺在里面,嘴角还挂着血迹,眼睛也半合上了。
南江汜站在坑边探身一看——果然是条长了腿的蛇。
少宫凑过来戏谑道:“照照镜子,看看跟你长得像不像?”
南江汜:“……去你的!”
又说:“不是让你别伤他么?我怎么看着眼珠都泛白了?”
少宫喊冤,“不是我伤的,是那些追杀他的仙人伤的,你看看那儿,那块蜘蛛网似的伤口,是被一种符纸烧伤,名叫鬼火符,他是个妖怪,所以才只是受伤而已,若他是一只鬼,那这东西就是他的夺命刀,除非有索命鬼这样三十万年的修为,否则寻常小鬼见之则灰飞烟灭。”
索命鬼立刻答:“是,鬼火符最初是用来烧灭冤魂的,人间若是灾难频频,冤魂挤压太多又不肯转生的话,那些仙人们为保人间平静,就会用鬼火符烧光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