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提,一个不问,房间里反而诡异地沉默了下来。
打好最后一个结,伊里丝端起已经被血水染成了浅红色的水盆,走到了桌子边。
她重重地把盆子砸在了桌子上。
阿奇尔看着她的背影,轻声唤她过来。
可伊里丝想没有听见一样,没有动。
她的心里太乱了。阿奇尔的伤口,教会的挑衅,奥古斯都的利用,父亲的去世,一切的一切,都让她感到疲累。
她突然在想,要是那些事情从未发生过,阿奇尔也没有去过远征,那该多好。
但伊里丝也清楚地知道,那就是妄想。
现在她应该做的,就是收拾好自己,继续走下去。
伊里丝将克尔曼侯爵给的药瓶放在了桌上,走到了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那是克尔曼侯爵托我转交给余晖的药。”她看着阿奇尔干裂的嘴唇,又从边上取了一杯水递给他,“但我不放心,你们还是不要用比较好。等阿斯克勒尔确认没有问题了,你们再使用。”
阿奇尔喝了两口,就把杯子放到了一边。
他垂眸,看着面色僵硬的伊里丝,难得地当着她的面,叹了一口气。
“那个烙印,是我刚刚被乌拉尔俘获不久后,他们给我打上的。”他没有丝毫要掩饰的意思,直接说起了最不堪回首的过去,“那个时候,教会放弃了我在的军团,直接撤离,整个队伍都因为没有指挥和补给而被俘虏。”
“整一个军团的骑士,除去死了的,都成了乌拉尔最低等的奴隶。”
伊里丝的手指捏得更加紧了,几乎要在手心抠出血痕。
阿奇尔伸手,轻轻掰开了她的手指,握着,然后继续说了下去:“那个时候我还没有被乌拉尔的王看中,成为他的角斗手,所以我也被用烙铁打上了这个痕迹,被当成了最低等的奴隶。”
“包括亚历克斯,还有余晖,大部分和我活着从亚细亚回来的人身上,都应该有这个痕迹。”
他并没有具体告诉伊里丝,身为最低等的奴隶会面临着什么样的歧视与折辱,只是简单的说了一些自己的经历。
“我算是运气比较好的那一批,管理我们的那个乌拉尔人心肠还算不错,至少有吃有喝,不像亚历克斯和余晖碰到的那几个那么粗暴。”阿奇尔说去过去,虽然风轻云淡,但也免不了唏嘘,“那个时候我唯一想的,就是怎么样才能活着回来。”
伊里丝紧紧地咬着嘴唇。
她何尝不能从阿奇尔轻描淡写的诉说中,听出那些血泪。
“现在我回来了,所以那个疤痕也只是一个印记。”阿奇尔伸手摸了摸自己脸上的那个刀疤,“就和它一样,他们都只是在提醒我,我为什么要回来,还有什么事情要做而已。”
只是一个疤痕而已。
但是伊里丝却忍不住去想,到底在阿奇尔还没有告诉她的过去里,他究竟经历了多少次和这类似的事情,才终于从地狱里爬了回来。
她不敢问。
但是身体的反应已经出卖了她。低下的头颅,微微颤动的肩膀,还有紧咬着的牙关,都在告诉对面的男人,她究竟有为那段逝去的时间,为阿奇尔曾经遭受的不公,而多伤心难过。
阿奇尔由着伊里丝静默着发泄着自己的情绪。
就像以前被洛韩公爵批评了,她来找自己疏解情绪一样,她只需要阿奇尔坐在一边,听着她絮絮叨叨地念叨就行。
只是现在,伊里丝已经习惯了一个人,一言不发,安安静静地消化着那些负面的情绪。
就算阿奇尔回来了,这个习惯却也已经改不掉了。
过了很久,她才抬起头,露出了收拾好了的表情。看起来和以往没有什么大区别,但是嘴唇已经被咬破了,还隐隐约约地渗着血。
阿奇尔伸手,摸了摸那道伤口。
“你之后还会参加比赛吗?”伊里丝问道。
她努力地停止了腰,看起来就像即将被大风吹折的鸢尾花,脆弱但骄傲。
“至少得等到三天后。”阿奇尔答道,“我已经和洛兰德说好了,之后的一场比赛他会代替我参加,就当作是人员对调了。教会这一次临时换人上场,那个人不是肃戒骑士,而是他们的杀手团成员,我必须保证洛兰德的安全,所以才会临时加赛。”
“但是克尔曼侯爵告诉我,皇帝会要你动手。”她继续问了下去,“教会里大部分人都不会影响皇帝的政局,他的目标只有盖里奇。所以,他是要你在晚宴上动手暗杀盖里奇,对吗?”
阿奇尔点了点头。
在发现信被扣下之后,他心里其实是带了几分庆幸的,因为他并不想把伊里丝牵扯进来。可现在伊里丝已经通过了其他的途径知道了消息,他也没有必要继续隐瞒。
“我会想办法帮你。”出乎阿奇尔意料,伊里丝坚定地说道,“不管是你需要什么毒药还是人手,我都会想办法调动给你。”
阿奇尔想拒绝,却被伊里丝更快的语速直接打断。
“以前你一个人在乌拉尔,我也自顾不暇,没有办法帮你。但是现在你既然回来了,也有着和我一样的想法,你就应该接受我的提议。”伊里丝第一次在阿奇尔面前拿出了身为洛韩家族族长的态度,认真地说道,“这不是什么利用与合作,阿奇尔。”
“因为在我心里,你还是我的扈从骑士。”她说道,“我想帮你,一起做你想做的事情。”
第33章 谋划
余晖退赛,阿奇尔受伤退出了两场比赛,损失了一定的分数,但是洛兰德和布劳特还在努力奋战,他们将贵族骑士们的战果扩大了好几分,连招淘汰了七八位肃戒骑士。
等到阿奇尔伤愈归来,看到能解决杀手团的对手回来了,肃戒骑士更是失去了抵抗的意志。他们接二连三地败北,最终被淘汰出了决赛权的前三名,成为了竞技赛的炮灰。
最终,比赛的结果就和奥古斯都预想的一摸一样。洛兰德凭借着连胜成功夺得了冠军,能够荣耀地接受封爵,回到古尔丹家族的领地,继承领主的职责;而布劳特也凭借稳定的发挥夺得了第二名,从暗处走到了明处,成为了皇帝封赏的扈从骑士;至于阿奇尔,他虽然只有第三名,但也不在意。
能够完成皇帝的任务,并且没有让教会注意到己方势力,就已经是他最大的收获了。
而且前几日,在亚历克斯的审问下,「破面」也已经说出了很多他想要的情报,多到让他需要改变之前大部分的计划,好顺藤摸瓜,找到更多的东西证实自己的猜想。
只是现在,阿奇尔并没有空落实他的这些想法。
因为马上就要举行竞技赛结束的庆祝晚宴了,也到了皇帝给他的暗杀命令的最后期限。
在阿奇尔还在苦思冥想,要怎么才能完成皇帝的指令的时候,盖里奇却一反刚来时候的气焰嚣张,变得深居简出,也不再那么热烈地与贵族们接触了。
教会的肃戒骑士接二连三的和贵族骑士发生冲突,这也让教会的风评发生了负面的变化。对此,盖里奇表示很不悦,但他也知道这是自己的判断失误,而且他也不愿意继续在贵族们探究的目光下,继续出席剩下的活动。
若非必要,他连最后的庆祝晚宴也不想去了。
最后还是信使带来了教皇来信,里面提到了有关卢萨斯笼络其他贵族的消息,这才让盖里奇勉强打起了一些精神。他可不想回到了格里伦斯,还要被那个贪婪的家伙嘲笑。
教皇的位置必须是他的,而且他也会在未来废黜那个奥古斯都,将赫伦王国打造成教会的国度。
恰好此时,奥古斯都也非常难得地主动给教会发来的邀请函,要他们一同参加竞技赛的熄火仪式。
送口信的人是劳伦斯,他带了两封旨意,一个是给盖里奇的邀请函,另一封则是给哈瑞尔的任命书。
盖里奇当着哈瑞尔的面拆开了他的任命书,看后确认没有问题,才抛给了他。
然后他就耷拉着脸,直接离开了房间,让其他的小主教和侍卫觉得非常尴尬。
好在哈瑞尔也已经习惯了盖里奇的我行我素。他简单的寒暄了几句,又让侍从拿出了准备好的一些香料,希望劳伦斯能够代为转交给皇帝,表示教会愿意与他沟通的意愿。
炮制好的香料装在了特制了玻璃瓶里,透明的玻璃折射出里面的暗黄色粉末,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奇怪的。
劳伦斯仔细地端详了一下,就收下了。
在他离开后,盖里奇才嗤笑着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你觉得他真的会把这东西转交给皇帝?”他语气嘲讽,明显看不起哈瑞尔这种讨好的行为。
哈瑞尔整理了一下衣服的流苏,轻声道:“只是礼节而已。我们还在王城,和皇帝撕破脸皮并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盖里奇没有回答。
很快,一个小侍从就从门外跑了进来,手里拿着的还是从路边捡到的、摔碎了的玻璃瓶。珍贵的香料洒落在了路边,弄得侍从的身上都是浓郁的香气。
盖里奇在看到这个瓶子后,没能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好像这样就能在哈瑞尔身上,找到他在贵族骑士和王族身上丢掉的面子。
哈瑞尔却并不在意。
反正他放在瓶子里的羊皮卷已经被劳伦斯拿到了,至于那些香料……他其实并不喜欢,扔了也无所谓。
他起身,朝着盖里奇行了礼,然后就去了他在教堂后面的小苗圃。他在那儿种了一些新的药草,上次盖里奇问他拿了很多伤药,他必须得重新备一些在身边。
看着哈瑞尔离开的背影,盖里奇顿时觉得无聊了,可他很快就想到了一个新的解闷方式。
“备好马车。”他对剩下的肃戒骑士吩咐道,“是时候去看看……我们的皇帝,恢复得如何了。”
皇宫里,奥古斯都已经叫了阿奇尔来,把具体的暗杀计划告诉了他。
“哈瑞尔给了我教会的毒药配方。”奥古斯都看着桌上那一小瓶透明的液体,没有伸手去拿,“你可以拿去用。”
阿奇尔抬头,顺着他的目光望向了那个瓶子。
他知道,这个瓶子里装的是珍贵的蛇毒。只需要配上一些颠茄,就能变成杀人于无形的毒药。中毒的人会死的很快,毫无痛苦,就像是陷入了一场永远不会醒来的沉睡。
这是皇帝给盖里奇的审判。
他当初带来了教皇的旨意,用这种毒药逼死了洛韩公爵,而现在,皇帝就要以牙还牙,用铜要的方式报复回去。
“我记得你参加过庆祝晚会的仪式。”奥古斯都盯着阿奇尔,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也应该知道,要如何在庆祝晚宴上接近盖里奇。”
阿奇尔没有急着回答。
他只是在劳伦斯的注视下,走到了皇帝的书桌前,拿起了那瓶药。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奥古斯都见他已经有所动摇,继续说道,“我已经和海格法官说好了,如果被发现入狱,那也只是一个幌子,你依旧会是我信任的暗部。在暗杀结束后,我就会让劳伦斯送你回到领地,顺理成章地摆脱之前的身份,成为赫伦王国镇守遍地的新任领主。”
这可是打得一手好算盘,阿奇尔想,不仅能够顺理成章地吞了自己领地与部队,还能把自己远远地驱逐出王城,扔掉一柄也许并不听话的刀。
但是这也是一个好机会,一个正好能够带着伊里丝离开王城,回到领地的机会。
而且盖里奇本就在他的死亡名单上。
所以阿奇尔答应了。
但是他请求皇帝让他自行准备计划。
“盖里奇很狡诈,他与您委以虚蛇多日,未必猜不到您的打算。”阿奇尔解释道,“然而这一次竞技赛后,他对我却是轻看的,由我动手,也许成功的概率更加高。”
皇帝沉吟片刻,答应了。
如果能够这样,万一教会真的发现是阿奇尔下手,他也能够划清界限,不必还要花时间安抚教会。
回到庄园,阿奇尔深知自己这一回是在刀尖上跳舞了。
如果失败,等待他的不仅仅是又一次离开,而是在一次不知终点的蛰伏。
沉思良久,他还是给伊里丝写了一封信。
信中并没有写他的计划,只是简单的题了一句皇帝的打算,顺便写了一下,如果自己出事,而且没有能够成功脱身,就让伊里丝按照原先的想法,带着洛韩家族的人回到旧日的领地,彻底与王城断开关系。至于亚历克斯他们,他们会依旧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完成自己的愿望。
这封信写得很快,但是在装入信封,贴上火漆后,阿奇尔却犹豫了。
他想起了之前伊里丝对他说的话。
她说在他眼里,自己依旧是她的扈从骑士。
这让阿奇尔突然间觉得有些释怀了。他不再纠结于那些明里暗里的阴谋诡计,也不再纠结于自己到底还算不算一个合格的骑士。
既然是扈从骑士,那就应该为了领主赴汤蹈火,同时也更应该信任自己的领主,相信她有正确的判断力和获胜的能力。
所以他把那封信撕了,重新写了一封。
里面只有简单的几句话,说了皇帝和自己的计划。
至于伊里丝要怎么做,全看她的意愿。
阿奇尔就这么把自己的全部交给了她。
很快,训练有素的乌鸦就将这封信带到了亚斯特利亚庄园的窗台上。瓦尔基里拿出信,交给了伊里丝,看着她的脸色由明转暗,又一点点转成了无奈的苦笑。
“瓦尔基里,我需要你帮我跑一次。”伊里丝很快就看完了信,“你得帮我去阿斯克勒尔那里拿一样东西。”
瓦尔基里点点头,但还是疑惑于信里写了什么。
她问的直接,伊里丝也答得明白。
“既然阿奇尔信任我,那我也必定不会让他失望。”伊里丝轻声说道,眼中的坚定是瓦尔基里从未见到过的,“顺便帮我和冯恩说一声,就说我希望西瑞尔能为我,安排一次和第四主角的见面。”
在瓦尔基里的印象中,伊里丝就像她家乡附近的一条河流,看起来波澜不惊,但是真的潜下去,总能窥见几分暗流。
而今日,这条河流终于是在暴风雨的冲刷下,显现出了波涛汹涌的一面。
瓦尔基里野兽般的直觉告诉她,风暴将尽。
她点点头:“明白,领主。”
第34章 入局
宴会的举办时间确定的很早,就在比赛结束后的第三天。只是那个时候恰好也是教会的斋戒日,伊里丝也摸不清皇帝为什么要选在这一日。
在斋戒日,大部分的教会教职人员都需要留在教堂忏悔祷告,参加宴会的更是少之又少。如果说皇帝是想用这个由头将大部分的教会人士隔离在宴会之外,那也说不过过去。他们都知道皇帝对盖里奇不利,必然会想办法去保护他,这条计谋并不能像皇帝想的那样奏效。
左右教会都只是披了三月女神信徒的外衣,实际上他们信奉与否,皇帝也不可能知道。所以皇帝也不可能确定,到底会有多少人参加这一场宴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