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觉得哈瑞尔的牺牲很难彻底击溃他们。加伦斯的领主很清楚，她的权利并不安稳，加伦斯一族并不是草原的主导者，她肯定会留下后手，以防万一。如果现在乌拉尔部落临时掌权，那么迟早也有被加伦斯一族背刺的一天，毕竟当初加伦斯就是这么得到了乌拉尔的。
“而且我更担心的，是他们在我们和乌拉尔部落展开拉锯战的时候横插一手，扰乱战局。到时候不仅仅是乌拉尔会被再次拖下水，就连我们也可能再次掉落到他们的计划里。”
“我们两败俱伤的时候，他们就能乘机获利。”在阿奇尔的分析下，伊里丝也难得地觉得这是个棘手的选择，“但是乌拉尔的骑兵已经兵临城下，他们不会给我们选择的机会。”
她有些担心地望向阿奇尔，看到了他弯着腰，认真地在推演着沙盘。
“所以，我们必须和乌拉尔骑兵一样，速战速决。”阿奇尔大概推演完毕，心里有了大概的想法，“同时也必须防备着加伦斯一族再生事端。”
伊里丝颔首，表示赞同。
“其实在你给我看皇帝的信件之前，我就在思考要怎么和你说希望你能离开关隘这件事情。”阿奇尔故作轻松地换了个话题，“结果我还没想好措辞，皇帝的手信就给我送来了一个很好的借口。”
他虽然带着玩笑的口吻，但是伊里丝很清楚，这是阿奇尔无可奈何的选择。
要是真的交战，关隘绝对是战场的最前线，太过危险。她没有可以自保的武艺，却又已经被盯上过一次。而这一回交战前景也是凶险万分，只有她离开关隘去皇帝内卫的保护之下才是最安全的举措。
但这也意味着他们不得不又一次分离。
好在自己已经习惯了分离，伊里丝自嘲着想，过去那么长的一段寂寞，教会了她如何忍耐。
所以伊里丝只是对着阿奇尔笑笑：“看来皇帝陛下倒是帮我们做出了选择。”
她走到阿奇尔身边，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又道：“算算时间，北地的信使也快回来了，也不知道北地怎么样了。”
阿奇尔沉默了片刻。
不知为何，伊里丝这么一说，他就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他总觉得，身负剧毒的皇帝会死在北地。
而事实是，阿奇尔的预感虽没能成真，却也差不离了。
在带着第一、二、四军团一路北上，成功守住亚里亚防线之后，皇家军团一路追击直至缇坦边地。但在最终作战会议前夕，皇帝就在一次讨论会上，当着军团长们的面，陷入了昏迷。
皇帝中毒真实的情况除了劳伦斯无人知晓，所以在看到皇帝真实的身体状况后，包括谬加在内的军团长都立刻做出了反应。他们从劳伦斯那儿得知了真相后，强烈反对皇帝继续作战，并且希望皇帝能够回到王城，在赫伦最好的医者庇阿斯的看护下修养。
军团长都是跟随皇帝超过了数十年的老臣，他们比谁都清楚，要是没有了奥古斯都，赫伦会失去最重要的支柱，因此他们也比谁都希望，皇帝能够好好活下去。
可皇帝醒来后，驳斥了他们的请求。
“现在回去，就是前功尽弃。”奥古斯都面色惨白，但说的话却依旧强硬，他躺在简陋的行军帐篷里，但气势半分未减，就好像他在富丽堂皇的王座之上，“我要谬加你放弃格里伦斯，带着第四团参战，不仅仅是为了守住亚里亚，更是为了征服缇坦！”
谬加毫不犹豫地反驳道：“可是如果您牺牲在征服缇坦的路上，那么又有谁能震慑缇坦呢？”
第一军团长特里斯坦也跟着附和道：“的确如此，陛下。缇坦的征服并不用我们亲自上阵。没有了粮食的他们无法支撑太久，只需要我和帕西瓦尔留驻亚里亚，就能迫使他们投降。”
“之后再看着他们为了利益又一次背叛？”奥古斯都反问道，“难道他们之前的背叛就少了吗？别忘了，如果不是当初古尔丹公爵冒险支援北上，现在我们在的地方就应该是缇坦的领地了！那么现在他也不用因伤而被迫放下属于他的骑士枪，成了一个自觉无用的普通贵族，更是在西南边地的叛乱中失去了他的儿子。”
特里斯坦无法反驳，只能沉默。
但他并不希望皇帝拿自己的性命冒险，故而只能转头望向谬加和帕西瓦尔。
“我知道，哈瑞尔的牺牲对你来说是悲伤的决定。”然而，奥古斯都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他话锋一转，语气更犀利了起来，“但你也应该记住，他的死亡是为了给我们创造机会。”
谬加身体一震，头又朝下低了几分。
他忘不了哈瑞尔在看到火药后如释重负，却又隐隐约约流露着悲伤的表情。
“你们应该还记得，我曾提起过的那个隐藏在阴影里的家族吧。”奥古斯都说道，“你们也应该记得，他让赫伦失去了什么。”
“我们失去了洛韩公爵，一位对赫伦忠诚而睿智的老者；失去了许多敢于牺牲在远征里的英勇骑士；还失去了本属于赫伦的辉煌和荣耀！”他的语气愈发低沉，听得军团长们心里也越发地觉得难受，“而这一回，他们觉得时机到了，是时候从暗处走出来，将赫伦的一切变成属于他们的东西。他们不仅说动了缇坦再次背叛，还想故技重施，再一次从乌拉尔入侵赫伦。如果不是亚述公爵和古尔丹公爵拼死守住边地安稳，还有哈瑞尔以死相搏，我们现在能够有如此稳定的后方吗？”
“你们能够接受被他们捏在手里，任意揉搓，掌控命运的结果吗？”
军团长们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他们现在走的道路本就是白骨堆叠起来的，要是旧事重演，他们都觉得自己对不起牺牲的同伴。
“那你们就应该抓住这个机会，在缇坦的土地上抓住他们活动的踪迹。”奥古斯都冷静的下令，“这是我的指示，你们只需要落实。”
“这一次我不仅要让缇坦再无反叛的可能，还要让那个家族再也没有从内分裂赫伦的可能。”
“王城的事情，我已经交给了斯图亚特伯爵和海格法官，”说到了王城，奥古斯都语气一转，温和了许多，“你们应该清楚我和西瑞尔的关系。”
“如果我不幸死在北地，那就让西瑞尔回去继位。”他咳嗽了几声，示意站在一边的劳伦斯不要打断他的话语，“他的母亲是王族的旁枝公主，他是最合适的继承人。”
“你们必须清楚，王是牺牲品。”在会议结束前，奥古斯都严肃地说道，“王族只是一个为了让赫伦延续下去的工具。”
“你们不能对工具产生感情，这会影响你们的判断。”
站在一边的帕西瓦尔动了动嘴唇，但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然后军团长们沉默着听到了皇帝给他们下的敕令。
“我希望你们成为赫伦最坚实的矛与盾，”奥古斯都如此说道，就和绶封他们为骑士、为军团长时说的一模一样，“守护好这片土地。”
“为此，在所不惜。”
第71章 不眠之夜
赫伦王城格里斯坦。
离开很长一段时间后，再一次看到熟悉的城墙，即使沉稳如西瑞尔，此刻心中也是感慨万千。
也许是为了利益，也许是因为回到了最适应的地方。
在大半年前，表面上他为了家族利益而不得不和伊里丝一起选择退出王城，但实际上也只是走了皇帝想要他走的路，暂避锋芒，好从教会和王族的矛盾中抽身而去，作为皇家的暗线，在王城以外的地方辅助皇帝对抗教会。然后顺便将皇帝想要保护的伊里丝带去了安全的地方，防止教会对洛韩公爵唯一的女儿下手。
而现在教会已死，皇帝也需要更得力的人手来清理王城，斯图亚特家族也就顺理成章地回到了王城，成了皇帝手下的清道夫。
只是西瑞尔没想到，总是看起来笑眯眯的海格法官，居然也是和自己一样的角色。
更准确地说，是西瑞尔自己觉得，皇帝把自己当成了海格法官的继任者，试图再一次培养，好让他作为替代的工具而上位。
这个决定对于西瑞尔个人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早在他还是外交大臣的时候，他就已经习惯了为了家族和皇帝去做这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同时，作为一个长袖善舞的老牌贵族，西瑞尔也习惯了那些在贵族间游走的话术，只需要简单的一场茶会，几句劝说，他就能劝服那些还不肯松口的贵族，让他们打开自家庄园的大门，交出那些有暗线嫌疑的成员，又或者是诱惑那些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盯上的叛徒，让他们为了在不知不觉间主动交出情报。
他对于这种事情如此的得心应手，以至于连海格法官也不得不承认，当初自己居然看走了眼，没能发现这个好苗子，甚至还差点把他当成了克尔曼侯爵那种更善于用言语忽悠别人的家伙。
毕竟真要论起手段来，从斯图亚特家族内部明争暗斗中活下来的西瑞尔更不在意过程与方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皇帝很像，注重结果。
所以，他什么都可以作为交易的筹码，是那种就算和魔鬼在谈判桌上也能侃侃而谈，好将自己的灵魂抵押到最高价的人。
对此，西瑞尔也只是一笑。他并不在意海格法官的评价，因为那的确太过准确，至少比西瑞尔认知中的自己还要准确；另外西瑞尔很清楚，现在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以后让斯图亚特家族回到王城的资本。
他和伊里丝不一样，斯图亚特家族和洛韩家族也不一样，前者是只能生活在名为“王城”这一滩死水里的水草，而后者是能够自由行走的飞鸟。
他们注定不是一路人。
但西瑞尔对此也并不遗憾，因为没有什么人会一直陪在自己身边，这是他自幼学习到的道理。
他能做的，只有不断向前，直至自己也倒在这条名为“名利”的道路上。
至死方休。
回到王城之后的生活无疑是忙碌的，或者说，是被迫晕头转向的日子。
皇帝突然决定北伐，带走了足足三个军团的兵力。他走的坚决，走得匆忙，但王城中剩下的烂摊子就没人收拾了——从教会带回来的财富堆积如山，和账本一起被随意堆放在库房里；贵族们争前恐后地想要去询问皇帝的消息，鬼知道里面有多少是真心诚意的担心，又有多少是不自觉的刺探；王城内外人流攒动，不知道何时也被埋下了那个家族的影子。
西瑞尔回来之后，虽然有做过心理准备，但也没想到皇帝是几乎将所有的事务全都丢给了他，自然忙得不可开交。
他只觉得自己仿佛成了皇帝在王城的代言人，整天围着王城的一应事物团团转。
有时候他甚至有了一种错觉，仿佛皇帝是真的将王城交给了他。
偶尔处理完公务，将暗线们丢给皇家内卫审讯的时候，才是西瑞尔难得的闲暇时间。每到这个时候，他才会有空去和海格法官喝喝茶，讨论一下接下来的计划，又或者是回到亚斯特利亚庄园里，给盟友兼好友的伊里丝、还有在关隘的阿奇尔写信去，讲讲王城的近况，顺便问问他们需不需要支援。
西瑞尔熟练地用拆信刀划掉了火漆，从厚厚的信封里将暗黄色的信纸掏出来，漫不经心地看了一会儿。
他习惯性地想要伸手取杯子喝茶，却在看到伊里丝给他来新的最后一段话时手一抖，滚烫的热茶泼在了他手上，滑得他没能捏住茶杯把手。
瓷器碎裂在没有铺设地毯的木地板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门外的女仆听到后想要进来问问是否需要打扫，但只看到了西瑞尔匆匆离开书房的背影。
“去海格法官的府邸。”
梅尔斯·海格似乎并不意外西瑞尔的突然来访。
在这个温暖的午后，他并没有像原先计划的那样，陪着自家夫人一起去购置一些冬天的衣物。他只是非常安静地坐在客厅里，出神地看着窗外花园里已经凋零了的枯木。
西瑞尔乱成一片的脚步声并没有让梅尔斯改变他的姿势。
“海格法官，”梅尔斯听到西瑞尔喘息着问道，“我想问一下……有关第四主教哈瑞尔的计划，为什么我没有看到相应的提案？”
“因为我知道你会拒绝。”梅尔斯转过头去，眼神中既有怜悯，也有冷硬，“所以我才故意绕过你，直接告诉谬加，皇帝通过了那份提案。”
西瑞尔一时语塞。
“我知道你和哈瑞尔的关系，奥古斯都曾和我说过，这也是他选择你的理由之一，因为你是洛韩公爵最优秀的学生教出来的。”法官起身，走到了西瑞尔的面前，“但是哈瑞尔并不知道皇帝选择了你作为继任者，就像他不知道当初其实是洛韩公爵主动放弃了身为棋子的他。皇帝顾念与他的友情，所以才重启了哈瑞尔，赋予了他最后的价值。”
温暖的阳光从窗外照入，梅尔斯侧身而战，让西瑞尔看到了他一身素白色的长袍。
像是一场无声的祭奠。
“既然你愿意培养我这个并不合格的继任者，那就告诉我你选择独断专行的理由。”西瑞尔的指甲扣在了掌心，而他无知无觉，“为什么要故意隐瞒？我们本可以派出皇家内卫，救下哈瑞尔！甚至不用牺牲格里伦斯这座城市！”
梅尔斯静静地看着他。
“因为这不是一个皇帝应该做的事情。”他第一次在西瑞尔面前撕开了平日里耐心温和的伪装，露出内里冷酷的真实，“皇帝应该学会牺牲，更应该知道，怎么做才能把棋子的最大威力发挥出来。”
“即使奥古斯都在场，他也会做出和我一样的选择。”梅尔斯面无表情地点出了这个让西瑞尔无法接受的事实，“哈瑞尔已经存了死志，就算第四军团长再怎么阻拦，也无法让他放弃这个念头。而我只是为了不让皇帝在战场上分心，替他做出了这个选择。”
西瑞尔的掌心已经被他抠出了鲜血。
他深呼吸了两次，才道：“你是故意的。”
“你想让我知道，皇帝是不能有感情的工具。”他死死地看着梅尔斯，“你知道我对哈瑞尔的师生情谊，故意选择这么做。”
梅尔斯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嘴角。
“聪明人会做出更好的选择，只是聪明人也会被感情拖累。”他走到西瑞尔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只有没有感情没有联系的人，才能站在最清楚的高处，做出最合理的选择。
“尤其是对棋子产生了情感的人，他们会意气用事，最终自己也成为别人手中的棋子，然后输掉这盘棋。
“你是我看到过的最合适的继任者。”梅尔斯继续说道，“所以你只能当一个下棋的人，而不是伊里丝那样的棋子。
“即使强大如奥古斯都陛下，他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却也日日被困在放弃重要之人的梦魇之下，不得安眠。
“所以，我选择替你做出决定，因为你并不成熟，也没有承担罪恶的觉悟。即使你怨恨我也不要紧，这是对赫伦最好的选择，我愿意承担一切后果。”
西瑞尔听得很明白。
他也知道梅尔斯的选择并没有错。
但他的情感上就是无法接受这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