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走到了拉着帷幔的木架前,用左手拿起了绳索,将帷幔绑好。
昏暗的帷帐内骤然被阳光点亮,让躺在里面休息的费铎不由自主地眯了眯眼睛。
“你回来了。”她的语气没有丝毫的变化,就好像略特并不是被她当作弃子抛下,也不是经历审讯后落荒而逃,只是按照她的吩咐,出了一场远门而已。
而略特则借着这个机会,好好地打量了一下自己的领主。
费铎的面容依旧华丽美艳,只是缺少血色的脸颊此刻看起来更添了几分憔悴,就像易碎的瓷器一样,需要小心呵护。她躺在厚重的熊皮上,盖着丝被,整个人懒洋洋的,显然是元气大伤。
她朝着略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
略特走进了几步,像以往一样坐在她的下首,用还能动弹的左手,轻轻握住了费铎伸出的纤纤纤玉指。
随着二人的动作,费铎的袖口滑落,白瓷一样的手臂上赫然显现出青灰色的纹路。
“是。”略特沉声答道,“但是你中毒了。”
她并没有继续用尊称。
费铎好像没听出来她的语气改变:“是啊,在格里伦斯被那个主教暗算了。”
她顿了顿,接着说道:“看来当年暗杀团对洛韩公爵的计划网毁灭地还不够彻底,不然也不会剩下这个么一个兵卒,一路冲到了我们的底线,升变成了杀手锏。”
略特没有回答。
作为费铎亲自选定的贴身护卫,她当年并没有直接参与远征后的这个斩首计划,因此她并不知道要怎么去接话。
不过费铎也并不需要略特的答案。
她只是想要有一个能够随时听话的人陪在自己身边,好听着自己逐渐梳理思绪,再次策划而已。
自幼和她一起长大的略特是最好的选择。
“当年的远征之变,我们做得很成功。”费铎闭起眼,微微后仰,靠在柔软的枕头上,露出了纤细的头颈,“我们一举除掉了那个发现了我们的洛韩公爵,顺便将教会变成了我们的触角,成功的绕过那个难搞的亚述公爵,来到了赫伦里。
“加伦斯的血脉不仅仅像我母亲在的时候那样,延伸到了各个国度的王族,更是逐渐蔓延,与大部分的领主和贵族绑定在了一起。
“唯有如此,我们才能成功从内策划了古尔丹领地的部族叛乱,除掉了那个虽然留有血脉,但主动选择背叛了加伦斯的古尔丹男爵。
“一切看起来都很顺利。
“母亲去世后,我更是控制了乌拉尔,遏制了亚述公爵的反击,让加伦斯的名号成为了阴影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恶魔。
“雇佣兵畏惧我们,乌拉尔服从我们,甚至赫伦的教廷,也会朝我们俯首称臣。我们距离那个王位,似乎只有一道关隘,一步之遥。
“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的发展逐渐脱离了预设好的轨迹,像是草原上的流行,朝着无人知晓的地点坠落而去呢?”
费铎短暂地沉默了一下。
然后她问略特:“我当初杀了丰都,是不是做错了?”
丰都是卢萨斯之前的那位傀儡乌拉尔王,是和古尔丹公爵的大儿子一样,被当成阻碍而清扫掉的、加伦斯一族的弃子。
略特微微转过头去,看着费铎。
她没有从费铎的眼里看出任何后悔和难过。
那暗色的眼睛里,只有不解的疑惑,是为自己计划失败、选择失败的疑惑。
略特的心里越来越凉。
这不是费铎的反思,是她的试探。
试探自己是不是背叛了加伦斯一族,是不是成为了关隘那群人的探子。
当初作为乌拉尔王的丰都一直坚持认为,战争难以在短期内达到目的。他坚信,加伦斯一族应该休养生息,不要和部落为敌,因为加伦斯和乌拉尔本为一体。
只有等到双方彻底融合的那一日,才是通过战争重获地位的最好机会。彼时赫伦也会逐渐在教会的消耗下衰落下去,正是玫瑰王朝重回巅峰的好时日。
而费铎对此嗤之以鼻,因为在她看来,想要让那些野蛮的部落听从加伦斯的命令按计划进攻就是天方夜谭。同样,想通过战场的正面对决击败赫伦,也是几乎不可能的想法。亚述公爵“铁壁”的名号不是白来的,而赫伦的底蕴也不是乌拉尔一个破碎的游牧民族国度能比的。
与直来直往的丰都不同,费铎更愿意通过谋算来获得想要的东西。她不认可乌拉尔的那些部落,认为他们是愚蠢的野人,讨厌和他们一同战斗,因为部落非常看不起她身为女子的身份,也看不起卡缪尔·加伦斯夫人,认为她就是一个妓女。
一个为了复国这种虚无缥缈的梦想,而辗转于各个王族的床榻,产下混合着瑞比亚血脉的子嗣,最后肮脏而又恶心地爬上了老乌拉尔王的床,为本已逐渐衰落下去的瑞比亚旁枝重新夺取不属于他们东西的妓女。
所以,丰都自幼被囚禁在乌拉尔的王城;而费铎则被遗弃、驱逐到了乌拉尔的边境,成为了和略特他们这种暗杀团传承者一样,从地狱里走出来的瑞比亚继承人。
她在乌拉尔边地的战火中学会了谋算人心的手段,看到了波诡云谲,自然也只会用自己最擅长的手段去得到她想要的东西。
包括人心和忠诚。
乌拉尔是她能得到的第一件工具,是最简单好用的工具。
而远征就是她在卡缪尔夫人的指导下,向暗杀团展示自己计谋实力的投名状。
在那之后,费铎得到了暗杀团的承认;而在卡缪尔夫人去世后,她得到了瑞比亚的所有遗产。
她通过卡缪尔夫人遗留下的关系顺藤摸瓜,利用思乡心切的失乡骑士给老乌拉尔王下毒,凭借着暗杀团的威慑,控制了有异心的部落首领,强推了丰都上位。
也许一开始,姐弟之间并没有后来那样的嫌隙,只是二人理念不同,必然会产生冲突。见惯生死的费铎不赞同被关在象牙塔里的弟弟的天真;而天真的弟弟则被部落首领利用,成了乌拉尔内乱牺牲的第一个棋子。
杀死丰都的命令是费铎在回去的路上就发出的,略特当时还有过劝说,而费铎的原话则让她无可反驳。
“丰都不死,那群人不会罢休。”美貌的领主在硝烟中行走,裙摆卷过碎石,将上面华丽的刺绣割得支离破碎。
而她的手中提着亲自割下的、乌拉尔王的头颅。
“乌拉尔只能是工具。”费铎如此说道,“不听话的工具,就必须被丢掉改造。”
“我也许会为丰都感到悲伤,但不是现在。”
费铎冷酷无情,即使是重要之人,只要他成了自己的绊脚石,那么她就会无情地将对方砸碎。
而现在,也许也轮到了自己。
略特低下了头。
碎发和阴影遮住了她的脸,让躺在床上的费铎看不真切。
可费铎很耐心地等着,等着略特的回答。
“我不知道。”她沉默良久,才吐出这几个词,“因为我只是你的工具。”
“而工具,是不能有自己的想法的。”
略特感受到费铎放在自己手中的手指微微一颤。
“那真实的你呢?”费铎似乎看破了她的伪装,“作为加伦斯族人的你,对我弑杀族人,又是怎么看的?”
“你觉得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王,对吗?”
“因为你觉得所谓的王,应该是仁慈的,应该对所有的臣民一视同仁,对自己的下属播撒信任。”
这个问题来的太过直接,以至于略特下意识地就想点头。
她想到了在那场审讯后,伊里丝字字句句的诛心质问,想到了那场意外后,被封死了的雪山矿道,想到了因为被迫暴露身份,而死去了加伦斯血脉。
舒尔特是如此,丰都也是如此。
她不得不怀疑费铎的真实目的。
“你觉得奇怪,只是因为你不是王。”费铎似乎读懂了略特的表情。
她抽回手,语气更加淡漠:“你知道成为王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选择。”费铎自问自答,“意味着你不再是自己。”
“王的所有行为都将以国度的存续为准,凡是威胁到国度的一切都必须被消灭;王不被允许拥有自己的情感,因为那会影响判断的准确性;最重要的是,王必须明白,一切对她而言都是统治和支配。
“王不需要所谓的规则,不需要所谓的仁慈和宽容。
“王只需要尊崇一件事。
“那就带着自己的国度,好好活下去。”
“但你还不是王。”略特咬咬牙,第一次反驳了费铎的话语。
所以,你凭什么用王的要求来对待我们?又凭什么自认为,自己可以代表加伦斯一族的意志,审判那些本不该死的人?
这句话她没说出口,但费铎也听明白了这玄外之音。
“王的欲望就应该是臣民的欲望。”她用手臂将自己从床上撑起,长发倾泻而下,配上她因为吃力而断断续续的话语,听得略特心慌。
“我把欲望分给你们,看着你们为了我的欲望献出一切,作为交换,我实现你们的愿望。”费铎的语气越来越低沉,伴随着她逐渐靠近,诱惑的意味不言而喻。
“你希望加伦斯一族的名号响彻这片大陆,就像我们的先祖尤弥尔·瑞比亚一样。”她伸手,紧紧地抓住了几欲后退的略特,原本修长的手指此刻如同锐利的鹰爪一样,死死扣在了略特的手腕上,“那只要我成为加伦斯的王,只要这片大陆属于加伦斯,属于我,那么加伦斯的名号自然就会烙印在这片大地!”
说完,她猛地松开手,面色阴沉地看着喘着粗气的略特。
略特看着让自己感到陌生的领主,呆愣愣地被她推倒在了地板上。
她突然感到,面前的领主是如此陌生。
不,也许是从远征开始,又或者是自己从未真正地认识到费铎是怎么样的人。
略特唯一确定的是,只要费铎继续她的计划,就会有更多加伦斯一族的人为此而牺牲。
为了她成为王的梦。
略特动了动手指。
她不是杀不死费铎。
只需要弹开藏在左手护腕上的刀片,轻轻朝前一推,一划,费铎脆弱的生命就会变成夜晚匆匆开放的昙花。
但杀了费铎,又能挽回什么呢?
乌拉尔骑兵已经脱离了控制,残局必须有人收拾,而加伦斯一族除了赫伦的皇帝、费铎和卢萨斯,已经没有嫡系的血脉了。
费铎亲手屠杀了一切能够阻拦她的事物,自己甚至还是帮凶。她将成为王,带着加伦斯剩下的族人去参加那残酷的游戏。
即使无人生还,她也绝不停手。在费铎的眼里,她就是加伦斯,是加伦斯唯一的王。至于那些普通的族人,都只是她想要烧尽一切的薪柴。
略特终于在此刻认识到了这个可怕的事实。
可她无力阻拦。
略特颓然地放下手。
她听着费铎摇铃叫来了奎尔特,接着在奎尔特不可置信的反驳中宣布了自己是叛徒。
略特看着昔日好友震惊的表情,在他想要为自己说情之前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
“我不承认你是我的王。”她听到自己如此对费铎说道。
然后她抽出刀刃。
奎尔特下意识地阻拦在了费铎面前,但他也没能拔出武器。
可那薄刃对准的,是略特自己的喉咙。
鲜血沿着她的脖子滴下,可略特却不觉得疼痛。
她此刻想着的,只有“解脱”。
第74章 拜访
略特并没有死去。
因为费铎还不想让她这么容易就死。
她就冷漠地坐在床上,双手撑着床沿,静静看着略特以解脱了的表情倒在地上,然后要求奎尔特堵住略特喉咙上的伤口,将她拖出去,扔到石堡的地牢里。
“她是听了赫伦那里的蛊惑,才会对我怀疑。”费铎又捂着胸口咳嗽了几声,长发倾泻而下,遮住了她的表情,“不然她不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你应该比我清楚,她有多忠诚,就有多固执。”
奎尔特没有动。
他似乎还没有从刚刚发生的一切中回过神来。
一转眼间,好友重逢的喜悦就变成了背叛领主的错愕,不管是他还是费铎,也许都难以接受。
只是费铎消化的时间比他要短得多罢了。
而且她也给了奎尔特接受的时间,不长,就一个小沙漏。
“我明白了。”在短暂的寂静过后,奎尔特低头答道,“只是……需要告诉其他成员吗?”
费铎嗤笑了一声:“然后让所有的暗杀团成员都知道,他们最敬重的、最爱加伦斯的副团长,因为听信了赫伦领主的蛊惑,怀疑我,怀疑我们所做的一切吗?”
“他们只会因为好奇而去探究原因。”费铎冷冷地说道,“接下来,谣言开始散布,人心开始背离,暗杀团会变成之前那样的一盘散沙,加伦斯的希望也会毁于一旦。告诉我,这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奎尔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如果这个事实就是潘多拉的魔盒,那么他宁愿从未打开。
可自己已经目睹了一切,很难不去怀疑、好奇,是什么才让忠诚无比的略特变成了现在这般极端、绝望的样子。
想到这里,奎尔特突然明白了。
他的脸色逐渐变得惨白,而扶着略特的手也微微的颤抖了起来。
这盘棋,早在略特意外被抓走的时候,就开始了。
费铎从没有信任过回来的略特, 她很清楚,在那场袭击结束后,被俘虏的略特即使没有出卖任何的情报,却也已经成为了暗杀团最大的弱点。
因为高明的审讯师甚至不需要什么手段,就能从对方的只言片语中解析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更何况对手是已经和加伦斯一族交过好几次手的关隘领主。
他们不可能让略特活着回来,除非他们认为,没有什么比放她走是更好的计划,是已经榨干了她所有价值的证明。
一个已经不信任加伦斯的前暗杀团重要成员,一个活生生背弃了信仰的同伴,她的存在足动摇暗杀团的根基。
一旦她将自己听到的事实说出,那么未必不会有更多的人也因为那具有煽动性的言语,而被蛊惑,今儿背叛领主。
费铎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才会认为略特即使还认为自己忠于加伦斯,也已经成为了不可控的因素。
但偏偏她又不能杀了略特。
略特是出了费铎以外,暗杀团众人最相信的副团长,是在她倒下后,为数不多还能够团结暗杀团和雇佣兵的存在。
如果费铎已经顺利得到了格里伦斯,加伦斯一族进驻,那么她也不会在意略特的死活,反正她的目的已经达到,加伦斯真正意义上的回到了赫伦,有了自己的领地。
但问题在于,费铎没有。